余晖
花花没有见过亲爷爷,她家和大爷爷(爷爷的哥哥)家住在一个小四合院里。
大爷爷仿佛从来就这么老,额头上的皱纹像一条条蚯蚓,脖子上的皮在他说话的时候颤颤巍巍,一块大骨头上下滑动。时常的,花花还没吃完饭,大爷爷拄着拐棍进屋了,坐在桌旁的杌撑子上,笑盈盈的看着她吃。“你看看,怎么还是那个拿法?”他忍不住又给她比划他拿筷子的样子,甚至站起来手把手教她。花花觉得那样拿别扭,但还是照样改过来,反正他又不是每顿饭都来看着!他重新坐回去,“咔”的一声,把一口大黄痰吐在泥地上,踏上一只脚抿来抿去,把痰迹扩大、抹匀。花花用筷子指着他那块自己没有的骨头,问:“大爷爷,你这是什么呀?”大爷爷竟然有点不好意思,说:“长大了你就知道了。”花花长大后真的知道了,生理课上老师讲到青春期发育的第二性征时,她又窘迫又奇怪,这是怎么回事?自己竟然也长出了喉结!是不是小时候看多了大爷爷、受他传染?
大爷爷宠花花,那张大长脸见到花花总是乐开花。可他的亲孙女、孙子背着他骂:“老头子!”、“老东西!”、“老不死的!”大爷爷趴在床上叫:“小忠,进来给我踩踩背!”忠哥哥边往屋里走边小声骂:“踩什么踩,踩不死你个老东西!”花花问妈:“他怎么这么叫大爷爷呢?”大爷爷喜欢让花花给他踩背,他趴着对她说:“小忠那个孬种啊,恨不能把我踩煞,还是俺小花花踩得好!”花花踩的更加小心翼翼,弓起脚掌,不敢实落到大爷爷的背上。“使点劲,再使点劲!”大爷爷说。踩完后,大爷爷从贴床的壁橱里掏出点心给花花。有时候趁孙子孙女不在家,他也悄悄把她叫进屋,往她手里塞两块糖或一块点心。其实花花不怎么稀罕大爷爷的点心,自己屋的点心更甜。有时候她不要,大爷爷故意黑虎起脸,嗔道:“快拿着!”
有时候花花很烦大爷爷。下午放学后,她在院子里的石板上写作业。大爷爷出门时一看到她就说:“花花啊,抬起头来!要不以后近视了得戴眼镜子!”花花觉得戴眼镜子的人都是有学问的人,爸爸戴上眼镜子多好看啊,她现在就想戴上眼镜子呢!所以在大爷爷的监视下她抬起头来,看他一走出院子,花花马上把头压得更低,恨不能贴在本子上。在院子里看不到太阳是怎么落下的,花花写着作业感到天色一点点往下沉,自己好象也跟着往下坠,坠入一个无边的大黑网中。她睁大眼睛,可是本子上的字迹还是越来越轻。她想,这样很快就会戴上眼镜了吧?不知什么时候大爷爷走进院子的,站在她跟前,双手倒背,一张长脸拉下来,额头上的蚯蚓更明显了:
“小花花啊,天这么黑了,还不上屋里点上灯写!”
花花不情愿的走进自己屋里。晚上等妈从地里回来,她和妈在昏黄的电灯下吃饭的时候,大爷爷又踱进来,还是坐在小杌撑子上,比花花矮半头,笑眯眯的说:“嗯,俺花花是大学生的苗子!”突然又想起什么来,对妈说:“就是不听话,一个劲的给她说,抬起头来写字,一会看不见就又低下去了。天都黢黑了,还在外边写!这样可不行,把眼使坏了啊!”妈对花花说:“听见了吧?”花花点头嗯一声。大爷爷一走,花花说:“大爷爷真烦人,多管闲事!”妈说:“别这么说,你大爷爷是为你好!”后来花花真的戴上了眼镜,戴上后却再也不低头、摸黑学习了。妈也说过大爷爷多管闲事,当她大骂或是要打花花的时候,大爷爷把花花搂在怀里,领进自己屋里去。
冬天,中午放学后,花花在湾边的南墙根看到大爷爷,和几个老头老太太一样,抄着手耷拉着头晒太阳。花花刚学了《小猫钓鱼》,心想:他们光坐着,什么也不干,比小猫还懒哩!
天渐渐变暖,黑的越来越晚。一写完作业,花花就和大爷爷领着手走出家门,到家北麦地转上一圈。来到麦地对面的马路上,大爷爷蹲在路边歇歇,花花站着,绿油油的麦子在她视线中铺展开来,太阳遥遥的挂在天边,红彤彤的,看着没动,可一会就下降一块,直到消失在麦地尽头。花花闹不明白太阳究竟落到哪里去了,问大爷爷。他想了想,还是说:“长大了你就知道了。”
有一天,花花和大爷爷记仇了。放学后她和丽丽等几个伙伴跳皮筋。皮筋一端栓在花花家门口的老槐树上,谁输了谁和老槐树一起撑皮筋。其实那根本不是皮筋,是一条尼龙绳子,一不小心就会被绊倒。花花跳的正起劲的时候,大爷爷过来了,笑兮兮冲她招手:“花花,快过来,过来!”
“等会!”花花一瞧大爷爷那样,就知道他又有什么她不稀罕的东西送她了。
这一说话不要紧,一个高难度的跨跳花花没跨出去,一只脚绊在尼龙绳内。她撅着嘴,走到丽丽旁边撑起尼龙绳,伙伴高兴的钻出来准备跳。大爷爷走到花花身后,躬下身子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段一尺来长的皮筋,两只手扯到她眼前:“你看!”一段桔红色的头皮筋!正是花花心心念念的高级东西!虽然妈总是把她的头发剪短,但花花想留长发,每次剪头发都哭哭啼啼,接下来好几天撅嘴恼人、对镜发呆。平时大爷爷给花花糖啊、点心啊,花花不怎么稀罕,可是看到这段皮筋,她眼前一亮:啊,等以后头发留起来,就用它绑个辫子,多好看啊!再说,即使不扎辫子,现在把它接在尼龙绳上,她们的“皮筋”不就有点弹性了吗?
大爷爷走了,花花转过身,笑还挂在脸上,像船过后水纹层层漾开。轮到她跳,她张开攥着头皮筋的手给大伙:“看!”几个眼馋的小脑袋凑近来。丽丽突然说:“这不是我丢的头皮筋吗?”怎么会呢?花花不信:“这是我大爷爷刚给我的!”丽丽也更加坚定:“我今天早晨丢的,就是这个颜色,这么长短!”听她这么说,花花想起丽丽确实扎过桔红色的头筋。其他小伙伴也嗯哼的说是丽丽的。花花又羞又恼,把皮筋一把丢向丽丽,跑进家。大爷爷在他屋里喝茶。她扬着脸问:“那段皮头筋你从哪里弄的?”看到花花小脸通红,眼泪汪汪,大爷爷很是吃惊:“我在路上拾的啊!……”“哼!”花花呜呜的哭着跑回自己屋。她暗暗发誓,再也不理他了,坏大爷爷,拿拾的东西给我!
有一天,妈去西乡姥娘家了。花花害怕妈去姥娘家,因为离的远,她总是很晚才回来。下午放学回家还没看到妈,奶奶在昏黑的饭屋里做饭。院子里也黑下来了,好像有块透明的黑纱正从天上飘飘悠悠的落下来。花花想哭又不愿意哭,就假装妈已经到村口了,快步走到大门口。她盼着到大门口时,正看到妈骑着车子从西而来。路上一个骑车子的也没有。大爷爷坐在门边的石凳上,毛茸茸的太阳杵在村西路的尽头。
“走啊,上家北逛逛去啊?”
“俺不……”她从嗓子眼里挤出这俩字。
“你妈一会就回来了!太阳落下去之前准回来,你看着!”
“……”
毛边的橘红色太阳夹在两排屋之间。花花盯着它,觉得它一动也不动,什么时候才落下去啊?花花抱着大槐树绕圈,正绕一圈,反绕一圈,正绕两圈,反绕两圈……太阳跟着花花忽左忽右。
“花花,快别绕了,一会看绕晕了!”
花花停下,太阳还没停下来,在花花眼前晃来晃去的。直通向太阳的路上还是看不见妈。“她会不会不回来了?也许姥娘非得留她住下,她就不回来了,直到明天早上我上学去,她才回来。想到晚上昏黄的屋里将看不到妈听不到妈的声音,她嗓子眼堵得更难受了。
“大爷爷!……”她跑到他跟前,扑进他怀里,“我妈怎么还不回来呀?”
“快了,一会准来!”
大爷爷把她抱在腿上。花花往后一仰,哈哈,村子突然颠倒过来了,房子倒过来了,大槐树倒过来了,远处有个人也倒着走过来,真好玩啊!唯独太阳没倒,大烧饼一样扎在地面上。花花一次又一次坐起来,然后猛地后仰过去,让村子颠倒过来。她笑着喊:“大爷爷, 你快看啊,都倒过来了!”
大爷爷笑着喊:“花花,不闹了,我没劲了。”
“再来一次,大爷爷!”
“再来一次,大爷爷!”
……
红烧饼被地面都吞进去的时候,花花从大爷爷的怀里看到了妈骑车子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