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路车的记忆·岳阳
对游子来说,回家是团聚的旅程,但是很多时候,也是一趟不由自主的对于记忆的检阅。
如今返家,日程的安排已经远远不如读书放假的时候紧凑密集了。旧居已经搬离,旧友难以齐聚,家乡的每条街巷、每个转角似乎在我不在的那些时间里都在悄悄变化——甚至在某狭小的巷子「违章停车」时,无意抬头看见背阴处的墙面上有斑驳的青苔静静覆盖,都会觉得眼睛一热,心里会有「至少这座房子,还是曾眼见稚龄的我懵懂走过的『旧人』」这种莫名其妙的感慨。
所以,「回乡偶书」看似轻松,但是只有游子才能体会,当中确有贺知章的「声声血泪」。
关于什么是成长,答案众说纷纭。对我来说,却不知什么时候就开始慢慢在心里树立起了这样的定义:成长,就是对于距离认识的不断更新。而在我的记忆里最深刻的,带着我丈量属于家乡的距离的标志性工具,则莫过于9路公共汽车了。
不能说9路车是看着我长大的一趟车,那有些夸张了;但是,确确实实可以说是和我一起成长的一趟车吧?自从南湖大道(1990+)开通之后,9路车就开始了那连接岳阳东西主干道的工作。它和我在家乡的记忆就难割难舍的交织在了一起。对于其实一直两点、三点一线的简单学生生活来说,这段被它所连接着的距离其实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故乡」,不信,问问许多不开车的朋友,他们可以如数家珍的报出一连串公共汽车贯穿连接的站名,但是如果具体到路名,多半瞠目结舌茫然不知。我们以为自己了解自己的家乡,其实,多半了解的只是属于自己的狭小的路罢了。
「南湖广场」,那是岳阳人的内湖湖滨和如今的消暑、广场舞、聚会、演出的必选之地,外公外婆的家就在这边;
「岳阳乐园」,那是我初中之后的家和曾经一度省内知名的游乐胜地(也就在前不久终于宣布停业,彻底的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结束);
「市委」,这里毗邻的是历来小学春游的『圣地』之一,金鹗山公园,小而雅致,宛如小家碧玉,固然没法拿出去和名山大川一较高下,但是,岳阳人对它却有敝帚自珍的感情;
「师范」,这附近就是我初中学校所在了;
「国际大厦」,岳阳最早的「大厦」,二十来层的高度,在80年代看来,简直是傲视群侪,直到现在,依然算是老岳阳人口中的一个地标性的所在,当年直到大学毕业前,每逢寒暑假聚会,这里也是最为约定俗成的集合地点;
「东茅岭」,即使在城区面积极速扩大的今天,依然是岳阳市区最繁华的商区之一,更有一条步行街加持,人气沸然,而在街边不远的德胜路上,坐落着我就读过的小学(已经进入拆迁程序,今年无意路过时,但见人去楼空,操场也被基建材料覆满,顿起黍离之悲);
「桥西」,跨过了岳阳最早的铁路桥「巴陵大桥」,就是曾经堪称岳阳宵夜小吃圣地的「庙前街」,这里的「庙」指的是文庙,而这个简单的事实对于灯下黑的我,也是直到读大学才意识到;
「岳阳楼」,尽管它已经处在路线的末尾,但是没有人怀疑,这是这座城市的灵魂所在,有它和洞庭湖千百年来的镇之峙之,才有了这座城市的生生不息——而爷爷奶奶的家也就在这里几十年未变;
「市一中」,终于到了终点站,隔着马路的就是我的高中母校,在这里也有着关于成长的珍贵回忆。
于是,一条完整的9路车的路线,几乎就代表了我的整个岳阳生活的距离,是那么的悠远,那时仿佛觉得,这条晃晃荡荡的线路,几乎可以涵盖了全部的生活;9路车线路范围以外的岳阳,那便是带着些许拓荒和探险意味的区域了——至于类似城陵矶那种地方,简直就是新大陆的远征了。直到有一天,我爸带着我从家里一直走到了奶奶家,虽然耗时颇长,但是终于在观念上扭转了我关于9路车的路程不可跨越的想法;
到了高中,更是开始了我每天两趟9路车的漫长的征程。现在还记得,我每天吃完早饭,打开抽屉,摸出老妈从银行里换好的金光灿灿的两枚5毛钱硬币,然后背上书包出门的情景,以至于交友不慎的我从此被以H为首的一小撮人冠以了‘硬币王子’的称号。早上,在家门口的车站,看着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9路车头远远驶来;晚上,在渐暮的洞庭湖畔,从岳阳楼边那个古色古香的候车亭跟着同学成群结队的登上等候的9路车。这样的生活稳定的持续了3年。
高中三年,按理说是思想习惯形成的一个重要时期——如果我果真存在所谓思想的话。就在摇摇晃晃的9路公交上,每天感受着岳阳的早晨,体会着岳阳的傍晚;观察着四季的晴雨,也看到过不常见的雪、雾;而每天放学的时候,一大帮同学呼啦啦的占据整整半个车厢,然后如同一群喧闹的喜鹊,一直策到最后一站一站的挥手下车的场景依然仿佛在眼前,还记得某天的归途上,终于不堪其扰的一位乘客就和班上几个活泼的女生为此大吵了一通,如今回想,不由的有些赧然;
到了后来,对于九路车的熟悉早就到了远远百米,只需要看见那敦厚的车头,就能凭直觉知道这是9路车的境界,在我的心里,9路车就算不是私家车,也至少算是小区巴士的地位了。而坐在车上那些发呆打瞌睡、那些神游物外的时间,在那些自在的岁月里,也不知道给我带来过多少稀奇古怪的想法;
印象最为深刻的,莫过于在汽车经过巴陵大桥时,如果天气恰恰合适——不是阴雨,但是阳光却又不是那么的热烈,最好是依稀有着淡淡的薄雾,这时向桥的南面望去,可以看到错落的火车铁轨向远方延伸,然后在远处隐隐可见的火柴盒般大小的房屋以及黛色的山脉下会合。那时常常出现在脑海中的念头是,会不会有那么一天,我就顺着这些铁轨,一直到那些看不到的远方去呢?读书?工作?生活?其实这些概念在当时还是一团模糊而已,我也原本不会想得太深,因为哪怕只是那些可以看见的青山,对我来说,也觉得太远太远。
十几年过去了,这些已经变成了事实。而曾经是我脑中如此稳定,实在的9路公交,居然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那些曾经和我一道在9路车上嬉戏打闹、然后在各自站点挥手回家的同学,今天也早已如同那些花儿,散落天涯。
当我开着车,在岳阳新开辟出来的城区和马路上,靠自己刚刚勉强记住的路名来寻找方向时,我不止一次的提醒自己,我是在自己关于这座城市的记忆之上重新构筑着新的印象,而这座生我养我的城市,在我远离的这些年头里,依然充满活力的向前奔跑。
比起沈从文先生所说的「我就生长到这样一个小城里,将近十五岁时方离开。出门两年半回过那小城一次以后,直到现在为止,那城门我不曾再进去过。但那地方我是熟悉的。现在还有许多人生活在那个城市里,我却常常生活在那个小城过去给我的印象里」,其实我是幸运的。
可是,尽管如此,当我站在多年不变的站点,看着有些陌生的诸如50路、31路在来回穿梭,看着如同春笋般林立而起的座座高楼,披覆着几乎在国内每个城市都千篇一律的楼盘宣传语和煽动力十足的促销口号,看着街头琳琅满目全国或者全球都可见到的连锁商号,我却依然无端的有些寂寞。
谨以此细碎的文章,作为写给消失了的9路车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