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1)
雨好大,深夜的教研室有些凉了。我紧紧身上的衣服,喝下一口温热的咖啡。在离我不远处,师兄师姐们正不停地忙碌着,而我却像个局外人般坐在桌前独自品尝着这微苦的感觉。任青说得没错,我是需要改改了,一个生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永远也长不大。可是几年来我何尝不是一直在做这种努力呢?我将视线转移到窗外,铺满窗户的雨水正淅淅沥沥地流向地面。
从我认识任青的第一天起,她的话对我来说就像真理般无法动摇。任青的每一句话,我都会像记住数学公式般记在心里。我甚至认为,假如有《任青语录》这一门课程,我几乎可以去当老师了。而每当我很虔诚地听她讲完话,并点头说“嗯,我知道了”时,她就会朝我走近,做出把水从水壶中倒到我头顶的样子。“这叫做醍醐灌顶,懂不?”,任青笑得很开心。
我下意识地用汤匙在咖啡杯里画出一个又一个的同心圆,任青现在应该正在家中享受着08年里与家人最后一点在一起的时间。几个小时后,飞往纽约的班机将再一次把她带往那个令无数国人向往的城市。我记得也是在08年,当我满怀欣喜的大学毕业从异乡回来,与任青面对面的坐在一家西餐店里时,我竟然发现橘色灯光下的任青显得颇为妩媚,高中时留着短发,假小子似的,会在马路中央手舞足蹈谈论着三毛与张爱玲的任青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有着披肩长发和淡淡香水味的她。任青,我有点不自然的喝下一口柠檬水,你变了,我开始想象你依偎在某个男孩怀里小鸟依人的样子了。任青歪着头充满笑意的看着我,人总会变得,我们总要适应社会,为了生活,改变很多,放弃很多。
放弃很多吗?任青,你真的很像张爱玲,永远走在时代的最前面。在你,我和安中间,你最早的放弃了中文系的梦想。我呼出一口很长的气,像是有和安认识了七年的时间那么长。不知怎么的,每当我面对任青时,总会不出意外的想到安,可能是这样吧,安和任青在我过去的几年里扮演着同样重要却迥然不同的角色。安像是我身边的小妹妹,而任青则仿佛是引领我前行的先知。因此,对于相对弱势的安,我在心里总会想多惦记她一点。那么在这样黑暗的夜里,安又在做些什么呢?我无端的又回忆起和她在图书馆分别的时候。
那天,当安垂着双手神色黯然的走近我时,我就猜到了,安没有被录取。十分,只差十分,安喃喃自语,又抬起头看看图书馆的天花板。我在这里一个人努力了十几年,从初一一直到大四。这里的每一张书桌,每一把椅子都让我怀念。我有时甚至觉得,这充满怀旧气息的图书馆就仿佛是我的另一个家。安说得没错,我还记得在高三那年,我曾经送给安一株花,本想让她把花养在卧室里,谁知她却把花放在图书馆的窗台上,安说她希望它们看着自己走进大学,看着自己写很多很多的小说。安叹了一口气,我给她浇水,跟她说话,我是如此坚决的爱它,它却只给我伤心。我走过去,拍拍安的肩膀,别难为它,我说,它只是一株花,它不懂得。安听了,转过头看着我,你错了,它不只是一株花,还是很多。安说完,我们就像平常一样,又都沉默了。
“虓同学,你又发呆了,很不乖呦。”任青说完捂住嘴笑起来。我突然诧异的看着任青,如果是在七年前,她应该会踢我一脚或是擂我一拳,想死啊,这才是她的口头禅啊。看来时间真的会改变很多,淡漠很多。任青,你说的放弃很多,也包括我们曾经的约定吗?
“晨虓,耳片的数据统计好了吗?”
我赶忙将还在嘴里含着的碳烧咖啡咽下肚,回头看去,是学长正笑眯眯的看着我。我手忙脚乱的拿出刚放在桌边的数据单子。上面画着各种尺寸的零件图。四年多了,每当我看着这些冰冷的零件的时候,一股巨大的遗憾就会充满我的身体。曾经那么痴迷文学的三个人,曾经约定彼此一起努力成为文字工作者,写出最好最好超越张爱玲的小说的我们,现在却都干着与文学那么迥然不同的工作,在各自的领域里为自己的将来打拼着。
我大学毕业回来那天,曾和安在图书馆里小聚。我说,安,我们竟然四年没见了。时间好快,这四年里,你还好吧?安点点头,安好的很,安死不了,安的命大得很。嗯,我说,安,对不起,四年前我不该瞒着你,我没有恶意,任青也是,我们只是,只是太不勇敢了。安举起手示意我闭嘴。虓,我不怪你,我只想问你,你后悔吗?后悔过放弃文学的梦想吗?
我不置可否,低下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眼前的安。四年过去了,安依旧那么直接的爱着文学。可我呢?我没有任青那么潇洒的放弃,也没有安那么勇敢的坚持。还记得大三的时候,也是在这古老的图书馆里,安平静的告诉我,她被保研了。是人力资源专业,很无趣却很安详的专业。我笑着恭喜她,你解放了。安点点头,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小说,翻开,又狠狠的合上。可是我放弃了,安说,因为我爱文学。
任青一口喝尽杯里的乌梅汁,眼睛转动了几下,我们的约定吗?那是什么?任青不再看我,而是叹了口气,却又“噗”的一声笑出来。我还记得哦,虓你说过的,无论是你还是我,如果有一天自己的小说大卖,都一定会给对方买一座牧场,养很多很多的牛和羊。不是吗?我欣慰的笑出来,我和任青的约定,从来不像爱情般那么浪漫,只是有些时候,这却比爱情更让人心寒。虓,人不能永远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明白吗?任青摇晃着手里的空杯子,我们不是七年前的小孩子了,我们会要工作,会要生活,你有一天会有自己爱的女孩,而我也终会成了别人的妻子。我们不能逃避,因为我们不再年轻了。
我的心因为任青的最后一句话而猛地纠紧了,直到二十二岁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害怕长大。前途的担忧,学业的压力,还有父母的逐渐老去所给我的悲伤,会令我时常看着镜中的自己叹起气来,我竟然已经不年轻了,可在我内心的深处却总还怀有着四五年前甚至是七年的梦想。再看看身边的任青,究竟为什么她能这样顺理成章的走向成熟,忘却曾经虚无缥缈的目标呢?
我拉过任青手中的杯子,你又像是我的老师了,我说。任青呵呵笑了两声,哪有那么夸张。可你这个老师真的很坏。我眉头一皱,你总是教会我成长,却又给我悲伤。七年前你让我开始对文学充满希翼,现在却又让我面对现实。任青沉默不语,没想到这种彼此沉默的景象,居然会在我和她之间出现,仿佛几年前我想说话却令我插不上嘴的任青已经不再了。生活,就这么可怕的让我们成熟,让我们学会沉默。许久,任青突然“啊”的一声,作出把水从水壶中倒到我头顶的样子。这叫做醍醐灌顶,懂不?任青笑得很开心,就像七年前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