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山外
每月十五号和三十号,六院骨科总是迎来一位常客,因在一群花甲老人中年岁小得瞩目,便显得尤为鹤立鸡群。
作为骨科的一名实习医助,自入职以来,我已见这个女孩约莫十余次了。听科里说,这个女孩自去年初便被确诊腰椎突出伴腰肌劳损。这病本是常见,但在年轻人群中却鲜有发迹,且患者自述疼痛日久,竟无一日可安然入睡,主治医师王有林便下诊让其每月来我科进行一次针灸治疗。
王医师每每针灸之际,总要我在旁观摩协助。听说王医师曾是当地的百里之才,然而生不逢时,升高中那年恰好遇到文革,遂辍学下乡,改革开放后自学医术,在我院当了一个小医师。虽技术超众,但因学历平平,数年未得晋升。
每次针灸要半小时之余,行针时为避免尴尬,也为缓解患者紧张情绪,王医师便与这个女孩攀谈起来。女孩不过二十余岁,但形似弓虾,神色萎靡,瓶底厚的镜片后面撑着一双青蛙似的小圆眼,全无青年人的活力。每次就诊时都要规律地敲三下门,再小心翼翼说一句“王大夫好。”
这月十五,女孩躺好后,王医师一边给针消毒,一边笑问:“女子,上次你说考研才害下的这病,现在四月了,放榜没有?有没有考上?”女孩似是被针刺痛,背上一紧,半晌才开口道“进复试哩,等通知”。王医师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神色道“大学生果然脑瓜子聪明。女子,可要努力上进啊,像我们没赶上好时代,想上学也上不成哩,十几年才当个普通医师,现在医院又引进人才,没指望咯。”又感叹说,“你们是幸福的一代,不愁吃不愁穿,哪像我们上山下乡,好多知青一离家就是十几年……上次来陪你就诊的是你母亲吧?听她说你在家万事不管,只操心学习,家务全她承包,你们这些娃娃连袜子也不用洗哩……难怪你第一次来医院连挂号也不晓得,傻愣愣在我诊室门口等了半小时……”女子只是讷讷答应着,再不多说一句话。
王医师又自顾自说下去,“年纪轻轻咋能得这病,你一没操劳,二没妊娠,又劳损又突出可让人异奇啊……你们这些年轻人身体素质真是一代比一代差,劳动得太少,骨头都退化了……”我在一边暗自失笑,王医师从医多年,不可能不知道骨性病变和劳动少非但没有半点关系,实际上还是南辕北辙,王医师是陷在自己的逻辑里了,他心里实在是崇慕又嫉妒着这个大学生。
女孩这时候开口了,“可能平时坐的时间太久了吧……我天资不行,去年为了学习每天要去图书馆坐十几小时,后来骨头就坏了。”“好,好,勤能补拙,笨鸟先飞嘛,你们这条件实在是好,你虽然不算聪明,好在还有用时间弥补的机会,哪像我当年……”女孩彻底闭嘴了,听着王医师沿着自己的感慨一路高谈阔论下去。女孩起身离开的时候,王医师在她肩上重重拍了一下,道“女子,可一定要考上啊。”女孩又是应和着,说着一定一定,借你吉言,不负所望云云,然而脸上的表情却极不自然,如活剥下来的笑脸,耳朵上也泛起一抹红。她转过身出了诊室,隐约好像嘟囔着“哪知道现在环境多卷……”,又虾也似的一步步挪远去了。
半个月后,又到了就诊时间,女孩如约而至,王大夫又喋喋地追问起来:“女子,复试参加完了吗?录取了没?”女孩又是一僵,道“不知道哩…结果…结果还没出哩”。又过了半个月,女孩又来就诊,王大夫又是关心倍至地询问女孩有没有录取,女孩还是和上次一样的说辞,说学校效率太低,一直没出录取名单,言语中却透露出慌乱和怒气。
又是半个月过去了,女孩没有来,而且自此再也没有来过。王医师感叹到“这女子肯定是考上了,到外地读书去了!哎呀呀,我就说她赶上好时代哩!”
我沉默着,没有告诉他其实我上周去皮鞋市场还见到女孩了。而让我讶异的是,女孩不是去买鞋,而是蹲在一个鞋摊前羞赧而费力地向来往的顾客推销着自家的皮鞋。从女孩之前和王医师的对话中,我早知道女孩的母亲做的是卖鞋生意。女孩此刻是录取了在等入学,还是落榜而接手了母亲的生意,我实在不得而知。
然而女孩确实再也没有来过我们医院。十月换季我又去买新鞋,依然见女孩守在鞋摊前,但比之前大胆许多,已经可以熟练地叫卖了。
我于是想,女孩大约的确没有考上。
我不禁想起自己的经历。其实我很想安慰一下那个女孩,告诉她在这个王医师口里的“好时代”,其实考上研也没有那么好。我研究生毕业后入职六院约莫半年,至今仍是实习助手。而我那个高中去了中专的好兄弟,因为人脉活络,家中又有些门道,毕业后入职了烟草公司,工作清闲,每月薪资还是我的两倍不止。
我默然思索着,梦也似的向前走,拎着的皮鞋像两条死鱼一样在身侧浮动。晚秋的太阳才刚刚升起,血红的朝阳驮着我走在宽阔的大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