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 (1~10)

1

“可以开始作答了。”讲台上的监考老师看了一眼表，“现在是八点整，考试时间是两个半小时，到十点半收卷。”说着，她的目光游离到桌上几张没发完的考试卷子上。
我右手拿着笔，假装作写字状定格在空中，眼睛对试卷进行扫描。前几道题都是不难的文常，老样子——而下面是古诗默写，然后到古文，唉，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平时不学语文的报应来了。不过，没关系，我只要把题目背下来就行了。
当我行进到最后一页的作文的时候，突然莫名感到不对劲。我悄悄向左一瞟，该死，刚才有点分神，竟没有注意到监考老师晃荡到了我旁边。如果不巧的话，她对我的奇怪行径可能早已有所察觉了。
“啊我——”我张皇失措地为自己辩护道，但刚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天啊，我今天愚蠢到一定地步了，甚至把现在是考试时间都忘了。我去，这次我完全搞砸了。顶着监考老师和旁边几个被我的声音吸引过注意力的同学灼热的目光，我硬着头皮，开始小声吟诵那串能挽救我的数码——
“2016，10，30，02，00，00……”
话音刚落，我眼前开始逐渐变得朦胧，取代而之的是相互交织的点和线，像x^(lny) = y^(lnx)的图像般的形成了一团不可名状的纹路，填满了我的视野……

2

手机上显示，时间是2016年11月1号凌晨3点14。也就是说，离初二上学期期中语文考试的开始还有接近五个小时。我坐在书桌上点亮的台灯前。我“哗”一下拽开窗帘，窗外是全黑的，一切都静悄悄的，楼下视线所及的马路上只偶尔有一两盏车灯疲倦地滑过。
我从书柜里翻出了那几本好久都没挪过窝的语文书，翻开了目录。果然，待会儿试卷上要默写的那几首诗，和古文题目，都在书上。我找到一团乱麻的桌子上半包没吃完的薯片和一罐咖啡，舒服地坐了下来。呵呵，备考对我是多么轻松愉悦啊。
大概四点半左右，一切都准备停当，作文也背好了一个百度上的模板。我躺倒在床上，允许思绪随风飘荡。
所以，时间差增长到……从十月三十号凌晨两点到十一月一号凌晨三点多……49个小时了？
匪夷所思。
从我发现倒退时间的那一天起，这个误差就从未消失过。最初的误差貌似只有十分钟左右——也就是，如果我倒退到某个时刻A，我实则会回到时刻A后的十分钟。我以为是我想错了，但这个诡异的偏差在一两年的时间中不断增加，居然累积成了49个小时。恐怕，这还会继续延长吧……
在不解中，我浅浅地睡着了。

几个小时后的早上八点，我又坐在了考场上。摆弄着铅笔，搓手，望着窗外——旁边的同学们都做着和“上次”，就是我倒退时间前，如出一辙的动作，就好像都是在重演同一出戏似的。
“可以开始作答了。”讲台上传来监考老师的声音，内容一字不差，语气也没有区别。“现在是八点整，考试时间是两个半小时，到十点半收卷。”
在这个完全复刻的世界里，唯一不同的人是我。卷子上的题目，我准备好的答案，都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中。我开始奋笔疾书。

有了时间倒退能力的加持，可怖的语文考试很休闲地就考完了。下午接着考物理。不过，物理我亲自上阵还是对付得了的，所以就不劳再倒退一次，正常考就可以了。
我该吃午饭了。
想都没想，我就挑了楼西侧最远处的一个平常都没什么人走的台阶。或许和我不怎么正当的行为有关，每次倒退时间之后我都要尽量躲别人躲得远远的，免得我不小心说漏嘴什么的，引起不必要的怀疑。

那时的我丝毫没料到，今天就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天。

我独自拾级而下。走到二楼楼梯拐角，我忽然眼前一黑，然后就倒了下去。
当我恢复知觉的时候，只见一个人竟把我按在了地上。我吓得蜷缩了起来，一动也不敢动。
“你要干——诶，贾苏杨？”我惊异地认出了袭击者的面孔。
“正是。”他放开了我。不过，他仍然高高在上地盯着我，让我不由得心里有些发虚。
贾苏杨是隔壁十班的一个男生。他身体挺结实，皮肤黑黑的，显老的脸上写满了粗犷。他声音低沉得让人不禁觉得他有哪次说话一不小心就掉到人类听觉下限频率20Hz之下的风险。我跟他并不是很熟，只知道这个人的存在；我的印象貌似来源于他曾主持过某些集体活动，可能。记不清楚了。
“你要干啥？”我胆怯地问。
“我马上告诉你。但现在，我劝你不要穿梭时间。”他毫不迟疑地切入主题。
我心里“咯噔”一下。不想，还是有人知道了。我不愿承认，故作惊讶地反问：“穿梭时间……？什么意思？”
“不要抵赖了，”他冷冷地说，“你需要我再解释一下吗？在刚才的语文考试——”
“好好好好我都交代！”我膝盖一下子就软了，举起双手以示认输。……这人到底怎么知道的，怕不会是个特务？
没想到的是，我的动作仿佛反倒把他吓了一跳，让他踉跄地后退了一步。同时，他也笔直地举起了他的右手，就像在模仿我的动作一样。
“嗯？”我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顿了一下，他说，“哦，没事。算了，先不提这事了。”他放下了手。“对了。我叫贾苏杨，来自初二（10）班。既然你承认会穿梭时间了，这是很好的一步。”他伸出手示意要跟我握手。
我知道你叫贾苏杨，我嘀咕道。不过，“这是很好的一步”是个什么鬼？我不知道他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暂且克制住了询问的冲动。
“以及，我觉得我有必要告诉你，我也有时间穿梭的能力。”贾苏杨补充道。
怪不得。……不对，这还是没有解释他是怎么发现我的。我自认为没有露过任何破绽——就算有，按理说，我在倒退时间之后，应该都把它们抹除了。依照他的说辞，我怕是在刚才考试的时候露了马脚？我迟疑地跟他轻轻握了握手。

“你知道接天法吗？把手举到天上那个？”贾苏杨忽然问。
我摇摇头。
“不知道是吧，那我来教你一下。”他自鸣得意地说。“你把手摆成我这个动作。”
贾苏杨把右手手掌摊成一个与地面垂直的平面。我照做了。
“然后五指并拢，举向天。”
我又照做了。
“然后，你知道当你从一个时刻穿梭到过去的另一个时刻，只有你会记得其间发生的事的吧？”
“这不是常识么？”冲口说出以后，我又赶紧澄清了一下：“对我们来说算是……”
“好，保持这个手势别动。等我穿梭一下时间，你来瞧瞧会发生什么。”
“要到什么时候？”
“别怕嘛，就几分钟。”他像是安慰小孩子地说。
“可是——”我想到了一点什么。
没等我说出来，贾苏杨似乎也考虑到了：“你说时间错位？”
“什么……错位？”我没反应过来，“就是，那个什么，我发现，倒退时间有个误差之类的东西——”
“两天又一个小时？”
“对。”听到了这句话，我有种释怀感。可能是，终于见到了同行，知道了原来我们都在一样的境地的感觉吧。
他嘟囔着发出了一个声音。“我管这个叫时间错位。误差，OK，你爱咋说咋说吧。没任何区别。关键是，这玩意是个麻烦。你还记得这个差是多少来着？”
我努力回想了一下。“49个小时……10分钟左右……”
贾苏杨点了点头。他低头看了一下手表上的时间，好像很快地算了一下，然后默念出了什么……
我眼前又出现了熟悉的眩晕。

一切消散之后，我出现在四层的楼梯口。好吧，可能算得还是早了一点点。我们应该尝试搞清楚一下误差是多少的……
……等等。
刚才明明是贾苏杨在倒退，我怎么会也有了昏厥，而且更重要的是，还能记得这一切？！就仿佛是我在倒退时间？
这不会就是，他所说的什么……“接天法”？他让我手举向天，就好像电线“接地”，只不过是冲上，所以，“接天法”这个名字，原来如此……

像是心有灵犀一般，贾苏杨不慌不忙地走了上来，确认了我的猜测：“你现在知道了吧？”
“可是……接天法的原理是什么？就是……为什么？”我不禁问。
“我不知道。正如穿梭时间整件事情本身，你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说不出来。”我承认。
“那还有什么好问的。——对了，既然我告诉你接天法了，作为回报，你得帮我个忙。”贾苏杨话锋一转。
“什么？”
“找到另外那两个人。”他说。

另外两……
我感到不寒而栗。
直觉地，我警惕环顾了一下四周，确保没有人在窃听，虽然在这个地方不大可能。
“你是说，会倒退时间的……除了我们还有两个人么？”
“理论上说——是的。至少一共有四个人，尽管我不知道他们是谁。”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逻辑，”他骤然狡诈地笑了，嘴咧成了一段离心率接近0.9的椭圆弧。“你经常通过穿梭时间来考试作弊，是不是？”
“这个……”我迟疑着，沉思着怎么回避这个问题。自觉不太可能，我态度不明确地“嗯”了一下。
我差点想补充，我数学考试从来没这么干过，只在语文，和历史，和偶尔一些别的科，为了挽回一点颜面。最终还是决定，算了。
“为了搞清楚到底有多少人会穿梭时间这个问题，我经常在考试时作着接天法等候着，直到有人穿梭回去。而等回来，再到这次考试的时候，我再作着接天法，有时候会发现又有人穿梭回去。你能想明白为什么吧——”
“为什么呢？”我几乎是和他同时间地说。
“哎，这不难理解嘛。”他一皱眉，“说明有两个不同的人在穿梭时间啊。第一次只有先穿梭回去的人能穿梭回去，然而到了第二次，后穿梭回去的人又会穿梭一次——”
“……噢懂了。”
“有的时候后穿梭的人会穿梭到比先穿梭的人穿梭到的时间更靠前的位置，这样就会引出第三次穿梭……不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了，总之吧，”贾苏杨咳嗽了一声，“一点推理就能得出，最少有三个人都会这个能力。今天我找到了你，那就还剩两个。”
我想到一个问题：“可是你考试的时候怎么作接天法……？”
“没必要真的举着手啊。”他解释道，“你只要把手冲着天，撑在桌子底下就行了。”
“那你打算怎么找到剩下那两个人呢……”
“我目前只有一个笨办法，但好歹也用这套办法抓到了你。刚才的考试我仔细记了一下旁边人的举止，然后作了接天法等着。果然就有人穿梭时间了，到凌晨三点。回到考场之后，我恰巧发现你桌子上放着的铅笔数量比之前少了一根，而且还多了一把尺子。所以就断定了是你。”
……好吧，还是我露了馅。不过，我去，鬼知道我上次拿了几根铅笔出来，这你都能记得。还有尺子——行，这是个意外。
“要不是我犯了个小错，还会被你找到？”我苦笑，“如果这样呢，地毯式搜索，把每个人都照你逼问我的方式逼问一下，看谁心虚了，是不是更容易？”
贾苏杨“嗤”了一声，用不屑的眼神盯着我：“挨个问得问到什么时候？”
“的确，”我思量了一下，“O(n)的搜索效率不怎么高。”
“你说什么O……N？”
“没……没事……诶？”一个点子在我脑中冒了出来：“要么这样？比如就下午的物理考试这次。还是按你的法子来，不过我们留一个人在几个班外面守着；等到那人在考试中倒退回来到中午，紧接着很可能会有些慌里慌张的动作，比如看一眼表，这时我们留下的那个人不就能抓个正着？”
“行啊……”贾苏杨赞同道，“既然你提出的，那你就留着吧！我去吃饭了。”然后贾苏杨敏捷地跳下台阶，头也不回地走了。
好不客气哦……我看着他的背影想。

考场外，我百无聊赖地靠在了楼梯口冰凉的墙壁上，反刍着刚才突如其来的事件。我发现我倒退时间的能力已有很久了，可是我似乎并未认真设想过真的有和我一样能力的人，或者说，对这个想法有点抵触——而现在确是有了这样的人，而且可能就有好几个，那会发生什么呢？嗯，如果走运的话，没准我们很快就能结识……然后……
然后我们能一起做什么呢？拯救世界么——拯救世界？好吧，愿景可能没法那么宏大，世界不需要我们拯救，但是总之我们肯定能做出一番成就。想想这个能力就知道了——且不说改变历史，就是能够预测未来这方面，都有极大价值！就用地震来说吧。一个地震发生了，我们就可以倒退到过去，提前警示所有人……哦天呐，我原来怎么没有想到这么好的主意呢！我真应该早点去尝试找到同有这个能力的人才对，不至于等到今天……

3

我突然眼前黑了一下，然后……眼前几个考场外的楼道。我花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接天法生效了？！
刚才我正在物理考场里，左手用接天法顶着桌子，右手正在卷子上写p = ρgh这个公式，然后，两眼一抹黑，我就回来了？
我急忙看了一眼表——12：46。没错，这说明的确有人倒退时间了，不过这个人——
教室里传出同学们窸窸窣窣的背诵复习和聊天声，一切如常。这我怎么可能知道是谁？
我叹了口气，用手扶着窗沿向外望去。现在是11月，连窗外正午时分的阳光都相当清冷，校园内那排杨树的枝桠空荡荡的，笔直地漠然立成一条数轴。天灰蒙蒙的，不知是霾还是雾。那窗外对面的楼——
“站住！”背后是一声低沉的吼叫。我回过头，只见贾苏杨揪着一个戴眼镜女生的衣领押送了过来。“放开我！”她尖叫道，努力尝试挣脱。
“好。”贾苏杨松了手，把她甩得踉跄了一步。
“你们要干嘛？为什么抓我？”那个女生问。
“我就说我的方法管用吧。”贾苏杨根本没有理会他，而是直接得意洋洋地转向了我，“刚才这家伙一回来就想往外跑，我正从食堂回来走到了楼梯上，把她给抓住了。”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我要指控你们校园欺凌知不知道？”她推了一下眼镜。
贾苏杨“呵呵”一笑，“为什么抓你？因为你考试作弊。”
“你在说什么？！”她板着脸，假装对这些一无所知。
“我不知道，但是你抓错人了。”
“抓错人？”贾苏杨一气之下开始捋袖揎拳，咄咄逼人地说：“从下午2：32分穿梭到12：43的不是你？！”
她突然不说话了。她开始从上到下地打量我们，好像在确认我们是不是可靠一样。踌躇了好几分钟，她最终开口了：“你们好，十二班林雨默。”

啊，林雨默。对。
我记得她是12班的，可是我平常和她们班交际不多，一时间居然没回忆起她的名字。她高高瘦瘦的，一副黑色的圆眼镜闪着机敏的光，感觉能把人看透。她搓了搓手。
“你好，贾苏杨。”贾苏杨露出一丝笑容。“你好……”我赶紧也跟着说。
“我们都有穿梭时间的能力，今天有幸发现了你。希望我们今后能多多配合。”贾苏杨说，并随即把所有的信息——接天法，误差，和“有四个人能穿梭时间”的推理——都告诉了她。她似乎完全不意外。她只是静静地听着，耐心地等他讲完。
终于，一切都说完了。林雨默一本正经地问——
“你们可以放我去看物理了吗？”
“……”我忍不住笑了一声。“你去吧。”
林雨默温文尔雅地向我们点了一下头。
看着她转身离开，我心里的希望又燃得更旺了一些。我们竟然马到成功，这么快就找到了第三个人！倘若贾苏杨说得没错，能倒退时间的确实只有四个人，那等我们全都凑齐岂不指日可待？我愉快地看向贾苏杨，可是他的脸上却依然像之前那样面无表情。不该啊，难道没有憧憬过吗？
“我们继续守着吧，”贾苏杨冷淡地说，“看看今天能不能抓到第四个人。”
嗯……我含糊地回应。

然而，下午的物理考试却没有人再时间倒退了。事实上，还有那之后的两天的考试，尽管我和贾苏杨一直用此计，都没有再发现任何人有任何动作。我们咨询了林雨默，她也表示没有任何主意；她甚至疑心根本就没有第四个人。我不禁也有点怀疑——会不会是贾苏杨算错了……？

4

“许浩然——”游走在班里发语文成绩条的同学喊道，然后把手中那一撮纤细的纸条中的一条丢给了我左桌的男生。他比我略高一点点，皮肤白白嫩嫩的，说话经常有点没脸没皮的欠揍感。
“艹。”瞥见成绩，许浩然懊丧地说。“又他妈的没上80。”
“……”面对每次语文考试都是如此反应的朋友，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随即，我的成绩条也被丢到了我手里。我不由分说把它揉起来，顺手丢进柜斗。
“你考了多少？”许浩然探头探脑地问。
“懒得谈，不说了。”我摆摆头。这一是因为我——说实话有点愧疚——每次都能作弊搞到一个比他好很多的成绩，让我不忍心打击他。二是我本身就对成绩不是那么关心，真的懒得谈。
“又比我高10分吧？唉，你们这群人牛逼不说还硬装谦虚。”许浩然含笑对我挤了挤右眼，不知为何亢奋起来，“他娘的，我也懒得谈成绩了，我要单挑你碰数。”
……真的不知道说他什么好。而且，他都初二了，还对碰数这么情有独钟。也罢……我还是和他玩了。
“2。”他使用了碰数里唯一可能的开局方法。
“3。”我兴味索然地回敬他。
“5。”他用2回击我的3。
忽然，我宛如触电了一般——我的眼睛徘徊在许浩然右手的5上。这个动作很熟悉……似乎，很像接天法……？
不，不会的，我只是像贾苏杨一样反应过激了而已；据我对他的熟悉程度，他会倒退时间的概率几近于0。他如果知道的话，不早就发觉我考试作弊了？可是一个蹦出的念头又弄得我忐忑不安：如果一个人不会倒退时间，那么他作接天法有用吗？

我心神不宁，抛下了一句“不玩了”，然后起身就闯进了旁边的10班。看见在座位上读着一本历史书的贾苏杨，我不由分说地一手按在他肩上，提出了疑问。
“我怎么知道？”他不耐烦地瞥了我一眼，“这有什么关系吗？”
有关系啊，万一我们之间的哪个人哪一次倒退时间的时候有一个闲杂人等不小心作了接天法，不就能抓到我们……我喃喃自语道。然而，瞧见贾苏杨又重新沉浸回书的世界中，我只好不再打搅他。我决心再去问问林雨默。
林雨默不知为何带了个笔记本来上学，而她正在其上打开的一个Word文档中不知敲着什么。我小心翼翼地打断了她，对她重陈了一遍问题。
“嗯？”她的眼睛一下子闪起了好奇。“我不知道，但是我们可以尝试一下。”
“我……不太敢……做……尝试……”伴随着恐惧，我的声调开始如y = sin(1/x)的图象般震荡。
“没关系，我来。我会很小心的。”林雨默安抚地说。可我却感觉到有点脊背发凉——仿佛在她脸上的莞尔旁边漂浮着一丝险恶的氛围。
“嘿！”一声的快活的招呼插入了我们的对话。来者显然是找林雨默的，而她成功地瞬间夺走了后者的注意力。
“哎，你好。”林雨默应道，“……沙君怡，你弄到那首曲子吗？”
“嗯，我存到数字校园草稿箱了，”热情洋溢的拜访者点了点头。“你可以让我用一下你的电脑嘛？下载一下那个文件？”
“好的，麻烦你啦。”林雨默把座位让给了她，让她捣鼓起电脑来。
我观察着她在Chrome里轻车熟路地敲起数字校园的域名。沙君怡我倒是很熟了，在我们班算存在感蛮高的人，豆大的个子，一副欢快相，和谁都打成一片。我对她这种风格早就习以为常了。
“你们这是在……？”我有点迷惑。
“哦，你没听说23号的英语剧表演吗？”林雨默流露出一点点吃惊，“我们班和你们班要一块演《歌剧魅影》。你了解这部剧吗？”
问一个理科生是否了解一部音乐剧，答案不消想就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不过学校接下来的英语剧活动，我本应该知道，可能我近来事情比较多，没有关注到吧。
“……是莎士比亚写的吗？”我信口胡诌。
“呃？英国作曲家韦伯编的。永恒的经典。百老汇持续演出最久的音乐剧之一。”
哦。猜错了。
“我是我们两个班的编剧——或者说，改编的编剧。现在我正在写稿子。她，”林雨默打了个手势示意沙君怡，“是剧的主演，兼被我们要挟负责找配曲。”
沙君怡听了这个描述之后忍俊不禁。
我开始向一旁彳亍，“啊……那我不打扰了……”

“对了！”在我差点走出房间的时候，林雨默忽然叫住了我。
“嗯？”
林雨默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来，用压低的声音对我说道，“关于你说那个‘不会时间倒退的人作接天法有用吗’的实验，我会提上议事日程。等我找到时机，我会来找你的。”随着话声落下，林雨默刚才身旁那略有令人不安的氛围又浮现在了我的周围。

5

两周转眼间过去，时间的书页翻到了23号。略有昏暗的多功能厅里人头攒动，不断回荡着喧嚣的乐曲。神采奕奕的演员们复刻着名家笔下一个个可歌可泣的故事，在那一方用泛光灯点亮的舞台上用尽浑身解数。完全不了解这些故事的我正惬意地蜷缩在中排的一个椅背上，半观看着表演半休息。
“下面欢迎11班和12班带来《歌剧魅影》。”一个麦克风里的声音冲激着我的耳膜，迫使我睡眼惺忪地坐起来。表演似乎已经进行了半个小时或者一个多小时，但我迟钝的时间感没法告诉我准确是多少。环顾了一下四周，我才发现我们班的很多同学都不见了。那些人大概是演员，现在去上台表演了吧。
我打了个哈欠，向后无知觉地倒了下去。这时，我忽然感觉有人出现在了我右边。
“喂。”是一个女声。
我一瞬间清醒了过来：“林——林雨默？”
“你还记得你上次说的试验吗？”她走近一步，坐在了与我毗邻的座位上。
“嗯……”
“对，是时候了。”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作为编剧，我私自在我们表演的剧本里加了一个举手的情节。”林雨默阴险地笑了，“当然了，这个举手的人是个不会时间倒退的人。我的计划呢……是在她到举手的那幕时开始时间倒退，看看她能否无缝衔接上演出。”
“万一那个人接不上呢……”
林雨默不语。依我猜，她可能想说：“那就直接让她尴尬好了。”不过没有说出口。……行吧。
“……那这个人……是谁呢？”我不禁有点可怜这个即将受难的被害者。
林雨默的下巴向前方一挑。
我看向舞台，只见右边的入口步履轻盈地跳出一个人。她身上红黄条纹的连衣裙疏密有致地镶着透亮的宝石，与头顶上一盏艳丽的金冠交相辉映；波浪般的秀发垂至腰间，随着她的跳动而反复飘扬；在灯光的跟随下，她顿时成为台上不可忽视的焦点。……我认出，这不是沙君怡么？
唉。倒霉的沙君怡。
“不过话说回来，你是咋确认她不会倒退时间的呢？”我有点不放心。
“我认识她那么久了，我当然知道，”林雨默斩钉截铁地说，“——举手。”她忽然对我发出指令。
我把手举向空中，惴惴不安地盯着陶醉在演出中的沙君怡。她不幸地还没有意识到这险境。
身旁的加害人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前方，嘴里微微念叨着，大概是在等候着那个举手动作的来临。一段对话结束了，接着是几句独白，然后……
真是扣人心弦。
一首似乎是主题曲的曲调响起来了。林雨默低头看了一眼手表，然后开始悄声和着歌唱。我屏气凝神地听着她，和台上的沙君怡。
“...And do I dream again?”
“For now I find...”
“The phantom of the opera is here...”
“Inside my mind...”
“现在！”林雨默闪电般地换了一副神情，以让人听不清的语速吐出了一串熟悉的时间……像以前的无数次那样的晕眩很快就袭击了我；迷雾随即消失，世界就又恢复了宁静。我瞟了一下台上的布景，似乎是第一幕。而沙君怡……我心弦一紧，连忙搜索着沙君怡的位置——发现她了！身为主角的她依旧在用半说半唱的腔调泰然自若地与其他演员们对话，一切都与之前别无二致。
“那看来接天法不会对普通人产生任何影响的啊……”我不禁说道。
林雨默也肯定了我的话。“对。既然这样，我们就已经得到结果了。不过，我得先走了，作为工作人员，我还要去赶结束时的谢幕呢。”
“……”

我想再睡一会，不过忽然放弃了，而是头一次产生了认真地看这个剧的冲动。当我开始细致地品味起整个故事和它的音乐的时候，我意识到，《歌剧魅影》好像还真的不错。除此之外，那个“魅影”的面具——莫名对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说不太清楚为什么；我甚至都没法推断出这一切是不是什么的象征，象征着什么；况且，这是一出悲剧，很难说和我能产生什么共鸣，不是么？
伴随着掌声雷动，演出结束了。不一会儿，班里的同学们就陆陆续续地回到了座位上，沙君怡也跟在队伍最后。我不愿正视她，于是躲过了她的眼神。可是，经过我的座位的时候，她却出乎意料地站住了。她俯下身，意味深长地瞪了我一眼：
“你特么的放学别走，我有话跟你说。”

6

……
啊啊？
她发现了？
说好的她作接天法没用呢？！所以有用？那是什么，倒退时间的系统坏掉了，还是什么？！
我近乎崩溃地摆弄着手指……想不清楚，这不可能……

从多功能厅回到班里已经五点过了。很多人在去看演出之前就都收拾好书包，一刻也没耽搁地离开了；只留下我还在班里忐忑地等待沙君怡和几个姗姗来迟的演员。
最终，她匆匆赶回来了。她仍穿着演出时的长裙，精致的布料因为来不及整理铺满了褶皱。我走上前去，想和她说点什么，但是欲言又止。
“刚才是你弄的吗？”她却抓住这个机会，开始对我进行拷问。
“刚才什么……？”我假装——
“接天法！”她脸上泛着愠色。
我愣住了。能说出这话来，她会倒退时间就是毋庸置疑的了，尽管跟林雨默的事……不太能对得上号；她独立发现了接天法也不是没有可能；不过最难相信的是，在完全没有串通过的情况下，她居然也把这个抽象的概念命名为了一模一样的三个字，这怎么可能？！
“……你知道多少？”
沙君怡撅嘴道：“哼，反正不比你少。”
“那行，你也会倒退时间，对么？”
“不行吗？”
“行，”我咬牙说，“不过说实话，我倒是没想到还有你也会……”
“‘还有我’……？”沙君怡神色有点不自然了，“所以，还有别人，是嘛？”
“还有林雨默……”
沙君怡仿佛像遭了晴天霹雳一般。“你知道林雨默？！”
“林雨默知道你？！”我也没法掩盖我的震惊。
很快，我的思维就开始乱了，因为没法一下子承受这么大的信息量。“我们能捋清一下思路么？”我向沙君怡提议，“要么你给我讲一下你所知道的版本？”

她和盘托出了。听了她的描述，我才意识到，我所知道的东西……有好一部分都可能是假象，而事情竟如此不简单。

沙君怡和林雨默从初一就熟识了。作为朋友，她们也很早就了解互相会倒退时间的事。她想过再去寻找也能时间倒退的人，不过出于懒，从没有真的去做过。本来日子就这么平静的过着，直到……
11月1日那天——就是语文期中考试那天——的中午。林雨默找到沙君怡，忧心忡忡地警告说，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至少一周，不允许她进行任何倒退时间的行为。
“啊，为什么？”沙君怡问。“为了你的安全。”林雨默凝重地回答。至于到底怎么为了安全，尽管沙君怡不断地追问，林雨默还是打死不说。不管怎么样，沙君怡还是选择了信任她的好友。况且在考试期间，倒退时间可能也更容易透露风声吧，这也不难理解。在考试结束几天之后，林雨默又说她自己发现了一种叫做‘接天法’的能力，叙述的就和贾苏杨那天告诉我的几乎一样。沙君怡没有产生任何怀疑。
然而，到了英语剧这一天，沙君怡在一个幕间转场的短暂闲暇中莫名感到有什么不对劲。警惕的她举目四望，发觉——昏暗的观众席中隐约有一只举起的手，处于大概我们班的位置。这，自然，正是我和林雨默。关于接天法的记忆一股脑儿地涌到了沙君怡的脑中，不好！她惊出了一身冷汗。果然，在歌曲的伴随中她应邀起舞的抬手之时，有人倒退了时间；谢天谢地，多亏她早已进入全面戒备状态，才得以将演出天衣无缝地对接上。演出结束后，因为我旁边没有人，让她得以定位到我，以为我是那个坑害她未遂的人。

“可我不是！”我义正词严地为自己辩护。我把事情的我所知的“真相”——从贾苏杨，到刚才林雨默的实验，也都告诉了她。
“这是真的吗？”她语气中飘着怀疑。
“我还在怀疑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呢……”我弱弱地回答。
“我吗？当然是真的啦！”
“我说的也是真的……那只可能有一个解释，就是林雨默是这背后的人……”
“嗷……”沙君怡用可怜的眼神看着我，“林雨默，你怎么忍心呢？我诚心诚意地相信了你，你却居然当着双面间谍，不但想隔离我们，还想让我这么一个性命攸关的女主角当众出丑……”她突然“嗤”地笑了，“哼，要不是老子反应快，老子能被你坑死。”
我被她逗出了一丝微笑。“……那唯一的问题是，林雨默为什么要这样做？她的目的，就是在想尽办法让我们不要遇见，对么？可是，这对她有什么好处？”
沙君怡使劲地抓了半天头。
“没什么好处，她没有任何理由这样做呀。”
“我们应该问一下她。”
“对，我要当面拷问她。”沙君怡气鼓鼓地说。“——明天放学怎么样？按你说的，贾苏杨发现一共有四个人，而现在我们不正巧都凑齐了？所以我们可以一块聊聊……”
“行啊，那我去邀请他俩？”
“把林雨默留给我，我要亲自去邀请那傻逼。”
“……”
“明天就在楼北边那个三层的阳台吧，怎么样？那里人平常不多，我记得。”
“嗯……”
扩音器发出的一声铃响切断了我们的对话。“啊——我得走了，”沙君怡好像一下子回到了现实，把柜斗里的杂乱的练习册和五三夹杂着若干张卷子胡乱地往书包里一塞。
“哦。拜拜。”
沙君怡回头，用一只手胜利地比了个V的手势。在那件艳丽的连衣裙中，她背起包，小步跑开了。

7

我，贾苏杨，林雨默，沙君怡，终于第一次并排站在一起——在这个三层的露天阳台上。我不知道有没有幻想过这情景——就算有的话，我可能也没料到会来得这么快。现在是十一月底，下午快五点的天都可以瞧出将黑的迹象；气温骤降了很多，不穿厚毛衣很难在室外待下去。然而，我的心是沸腾的，充斥着难以按捺的昂扬。煞白的天、凛冽的寒潮、对未来迷离恍惚的展望，交织成我酸涩又甜蜜的企盼。
“所以你一直瞒着我们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不让我们互相知道？”沙君怡开门见山地对林雨默提起昨天的谜团。
后者从容不迫，用我初见她时那种平和的音调答道：“这不关你的事。”
“我就纳闷了，你当初告诉我为了我的安全，现在又说不关我的事！你给我解释清楚！”
“对不起，不行，”林雨默用一种半抱歉，半戏谑的语调答道，“我当下真的不能全都告诉你们。”
“那就是你要算计死我是吧！”沙君怡有点发火了。“昨天你——”
“昨天那件事……算是一场误会吧。”
“误会？！你差点让我在整个年级的人面前尴尬死你说是误会？！”
“哎算了算了，沙君怡，”我赶紧插话，“别放在心上了。林雨默有点奇怪，别理她就行了。关键的是，我们四个会穿梭时间的人都凑齐了，这不是很好吗？”
沙君怡不满地吞下了嘴边的牢骚。“是是是，好的很。”
“对吧！”我说，“现在我们大家就可以一块去——”
“就可以一块去死了。”一旁的贾苏杨接过话。

“呃？”我以为我没听清。
“唉……”他深沉地叹了口气，在料峭的空中绘出了若隐若现的白雾，“好吧，你们可能没法一下子就接受。但是，如果你想想，我们都是罪人，我们都有罪，都罪该万死的。”
“为什么？”我和沙君怡异口同声地问道。
“我们都会穿梭时间。这本来是老天赋予我们的神力，我们应该好好利用；然而，我们并没有。我想诚恳地问一下你们几个人，有谁是凭自己的真实实力站在这里，站在这个学校里的？而不是迷恋于穿梭时间，开始腐败堕落，不思进取，靠一次次在考试中作弊度日？醒醒吧，我们陷入自私自利的泥潭已经如此之深了，除了死亡无可解脱！”
“腐败堕落？！一点点作弊啥的算什么？”沙君怡反唇相讥。“还有，你说我们没‘好好利用’过，但这是因为我们还太小，不是吗？你有本事你利用啊！”
……
这不是我期待的这次讨论的正题。
我以为林雨默这茬过去之后，我们就能来畅想一下我们的未来会怎么样，如果可能的话，该怎样改变世界了……不过让我感到希望泡汤的是，贾苏杨会把话题拽到这么愚蠢的一个问题中央。
听了沙君怡的话，贾苏杨默然摇了摇头，一丝痛苦的表情浮现在脸上：“我就知道你们不会很快接受的。算了，我还是再揭露一些真相吧：我之前一直告诉你们我不知道倒退时间的人都有谁，可其实我知道，知道得清清楚楚是我们四个人……其实我是从2031年穿梭回来的。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远，那个时候我们都已经……28岁了。没错，那时候的我们因为有穿梭时间的能力，已经变成举世知名的超人——然而，忘了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四个人开始互相猜忌，直到最后大打出手。在我们的关系无可挽回的那一天，不甘心的我选择了穿梭回2016年，当我们还在上初二，还都不认识彼此的时候，让一切重新来过。可是这没有用，人性是我不能改写的，我深知，如果再来一遍，我们内心深处的贪婪和自私还是会让我们走向势不两立的结局……为了这个世界，为了我们的故事不以悲剧告终，我希望我们四个人在黑暗还没有来临前一起终结我们的生命。”
我像石雕一样呆住了，不知道该作何回应。
沙君怡却不买账，轻蔑地笑道：“艹，我刚刚以为林雨默就够傻逼了，没想到你竟然比她还傻逼。刚才你说的那些，全是你自己臆想的吧？你怕不是得了被害妄想症，原来以为就你一个人会他妈的时间倒退，而发现还有别人就觉得我们所有人都要害你，所以就想让我们都死了最好，是吗？！”
“没想到现在的你已经这么傲慢而顽固了，唉……”贾苏杨惋惜不已，“真的无奈……”
“诶呦？”沙君怡转过头，用拉拢性的神色看向我和林雨默，“咱来投票表决吧，看看你们俩是相信他的鬼话还是相信我。”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我战战兢兢，头脑一团乱麻，完全不知该作何选择。贾苏杨所说的，这……这真会的是我们的未来吗？我知道我不可能想最终变成那样，所以未来的我决不会把事情变成那样……但，我可以相信未来的我自己吗？
“我支持沙君怡。”冥思苦想后，我答道，“我相信我们不会最终走到自相残杀这步田地的。”
我们三个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雨默身上。一直没说话的她的头近乎2π/3地向下垂着，黑色的眼镜挡着，让我恰好看不见她的眼里的神色。终于，她开口了，细若蚊蝇的声音中混杂着些许颓唐：“啊……我……我也支持沙君怡。”
贾苏杨惨淡地微笑了一下，“那我们就让不幸重演一遍吧，等再次到了那一天——不，我不会再等到那一天的！我要阻止这一切！我再给你们一点时间，如果你们再不醒悟，我就要开始采取极端措施了！”
“是什么呢？”沙君怡挑衅地说。
“我会想尽办法把你们弄死，然后我自杀。”他穷凶极恶的神态，不禁让人浑身冰凉。
“我艹……”沙君怡自言自语的声音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那我们也要想尽办法阻止你！”她像打雷一般吼叫着，就差上手打人了。
“哦？阻止我？我很愿意和你较量一番——”
“谁怕谁啊？！”
“呵。”贾苏杨的冷笑中有些揶揄的语气。“我想好了，你们的截止日期是下学期开学之前——明年2月20号。在那之前回心转意都来得及，我不会有什么惩罚。不过……如果你们到那时候还不愿意和我一起自杀的话，那就等着瞧吧。”
“如果我们报警——”
“那我就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这样所有人都会觉得你们是疯子。”
“……”
“还有，从现在开始我宣布无限期禁止所有人在任何情况下使用穿梭时间的能力。虽然我没法一直在你们一旁监视着你们，但我会每天从早到晚作着接天法监视你们……如果有人被我抓到了，不要怪我采取措施。”
像是最后通牒似的，一番话说完，贾苏杨头也不回地离去了。……标志着我们的聚会不欢而散。

薄暮冥冥，寒风中只剩下我、沙君怡和林雨默呆愣愣地伫立在正方形砖块铺的阳台上，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们还有多长时间？”良久，沙君怡问。
失魂落魄的我用残存的意识昏昏沉沉地算道：“今天是11月24号，到明年2月20——三个月。少一点。”
“那我们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可以改变他。”沙君怡的音调中冒出了突如其来的一线希望。
“什……什么叫改变他……”
“改变他的不安全感，让他相信我们，让他别那么愤世嫉俗了。”沙君怡眉毛向上扬了一下，“你说这样咋样：如果我们——用超能力向世界证明了我们是预言家，造成了巨大的影响，但是我们又能和平共处，这不就既能证明我们真的用这个能力做了正确的事，又能打消贾苏杨对我们要害他的顾虑了？虽然我还尚未确定一个具体的计划……我会尽快想好的！”
“你真的确……确定，贾苏杨所说的我们未来互相猜疑的事情……是编的？”我还是有点心里没底，话音不住地颤抖。
“唉呀，我写包票！”沙君怡振作地说，把冻得通红的右手攥拳举向愈发昏暗的天宇，“他在瞎说八道。我们能成功的，相信我！”

8

当我背《活板》翻译背到第三遍的时候，才意识到今天早上似乎并没有看见沙君怡。
我越过手中的语文书远远地瞄了一下她的座位，她的确不在。
她迟到了？
不一会，早读的结束铃打响了。沙君怡仍然不见踪影。
若是换到以前，我才不会有一星半点的在意。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她的消失却激起了我万千的担忧。
发生了什么？她生病了？还是，昨天她说要想一个计划，莫非她已经开始实施了？
还是……
我尽力让自己的思维停止像天马行空般发散，而是白搭。
上午的课一晃就过去了。
我邀请许浩然跟我一块去吃饭，为了在和他聊天中转移注意力，让我从思维的纠缠中被暂时解脱出来。我今天头一次感到了轻快。

下午沙君怡也没有露面。
迫不及待等到了第二周的周一，我赶到学校，果然看到了沙君怡的面孔。她还……活着，至少，我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你上周五……为什么没来？”
“我发烧了。估计是前一天下午在外面被吹着了吧。”一句轻描淡写的解释。
……这样啊。我还半期待着有什么激动的事情发生呢。
“——哦，对，还有关于那个计划……我刚有一个想法了诶！”沙君怡机灵地笑了一下。
“什么呢？”
“今天中午在食堂跟你和林雨默讲。”

11：40的食堂人声鼎沸。沙君怡神秘兮兮地攥着她的手机，步履维艰地领着我和林雨默穿过人群，蹭到了角落的座位。她面向我们，郑重其事地宣布：“我的计划是——
我们去预测双色球！”
“啊？”我眼前一亮。
“它的好处在于：首先，我们比较好掌控，通过网络预测即可，不需要亲自去任何地方和任何人打交道；其次，我们可以匿名，可以不被任何人知道身份。”沙君怡对我们兴奋地开双臂。
“嗯……”我表示赞同。
“这有什么意义呢……”林雨默却一点不以为然，“我们的目标是什么，阻止贾苏杨，对吗？但是预测双色球和那有什么关系呢？”
“我解释过了，”沙君怡嘟着嘴，“为了向贾苏杨证明我们能和睦相处，同时表示对他的友好~”
“但我认为改变不了他。况且彩票是一个水很深的东西，你要真开始在网上预测双色球，没准马上就有居心叵测的人来找你——”
“林雨默。”她语气中满是嗔怪。“那你有什么主意？”
“……我……也没有什么主意，我只是想说……”
“嘻嘻，那不就完了。时间就剩这么点了，我们不能什么都不做。现在，贾苏杨的立场很恶毒，要把我们所有人的命都搭进去，所以我们至少要尝试说服他一下吧，林雨默，你到底还是不是和我们一波的呀？”
听了这话，林雨默有一点动摇了：“……是……一波……就……就按你说的吧。不过个人来说，我不是很看好……”
“哼”，沙君怡打断了她逐渐削弱的声音。沙君怡用指纹解锁了手机，点开了屏幕上一个蓝色的图标。由于窗户外明媚的阳光造成的反光，我没看清是什么程序。她又屏幕上敲击了几下。“这就是我们的行动地点……百度贴吧！”她提高了声调说道，把手机调了个个儿，推到我们面前的餐桌上。
“双色球吧”——贴吧的标题上几个大字映入眼帘，紧跟着的是底下的小字，“关注 214.7W”。天呐。这或许就是林雨默所说的“水很深“吧？我对还存在这种贴吧，而且关注人数如此多、体量如此硕大茫无所知。我继续往下翻。林林总总的帖子，有些是发上一张画满线条和奇怪符号的方格纸的图片，配上玄乎其玄的术语解释规律的“预言家”；有些是用“中头奖前十楼各给一万”以求好运的饥渴楼主；而更多的还是仅仅贴上一张用手机拍的歪歪斜斜的票证照片，分享出自己彩票的普通群众。侥幸——是把这群人们连结到这一方小小的天地的纽带，他们将随机这样高深的数学问题当成谈资，用粗陋的手段剖析来剖析去。
“你具体打算怎么着……？”林雨默不动声色地问道。
“我查好了，下一期双色球是明天，周二，晚上九点一刻。”沙君怡像早就准备好了一样娴熟地回答，“其实，我已经到明天晚上去看过开奖结果啦，把中奖号背了下来又回退到了今天。”
“回退到今天？”我仍然心有余悸，“贾苏杨不是说要监控我们，不让我们倒退时间么，你还敢再用这个能力？”
“怎么不敢！”沙君怡神气地说，“他的规定完全没有道理。再者，为了保险，我是熬到半夜三点再倒退的哟。他他妈的要是在那时候还发现我也真是服了他了。”
“……好吧。——对了，你退回来的时候，误差有多少了？”
沙君怡按着脑壳想了想。“将近51个小时？”
“……What，又多了两个小时？”
“多了就多了呗，”沙君怡耸耸肩，“没必要担心这个啊。还是说回主题，双色球……以防你不熟悉，双色球的规则是：分红球和蓝球，红球33选6，蓝球16选1。全选对了才是一等奖。明天的号是……”沙君怡盯着天上回忆了一会儿，“红球1，2，5，17，28，32，蓝球10。不过，哈哈，我们第一次没必要玩得太大，丢一个四等奖的，给他们点甜头就足够了，也就是5+0——只有红球中了五个，蓝球没中。等马上有很多人开始相信我们了，我们再继续往上加。等到最后，我们就成双色球吧名人了~”她自鸣得意地盘算着。
“行吧。”林雨默毫无兴致地耷拉着头。
“那我们说干就干咯！”沙君怡的声音像是爆炸一般。所幸，在食堂嘈杂的噪声中没有吸引任何人的目光。
她急不可耐地点击了一下新建帖子的图标——
一条消息蹦了出来。“双色球吧需要4级以上才能发帖，请快快升级哦~”
“……贴吧还限制发帖等级？”沙君怡哭丧着脸。
如果我能在现实中做出微信的“破涕为笑”表情，我就会现在做了。“……你不知道很多贴吧都有发帖等级限制？”
“我……我不熟……”沙君怡十分扫兴，“那好吧，等我过两天签到到4级了再来找你们。”
“好。”
我盼望地看向林雨默，但是她毫无反应，不知道在想什么。……为什么林雨默总是这么让人捉摸不透。

9

“内个，我得回去了。”两天后的中午，许浩然在和我吃饭的时候突然说。
“咋了？”我含着嘴里的板烧鸡肉饭嘟嘟囔囔地问。
“今天班里要贴点装饰什么的，班级文化……建设评比，之类的东西，我承诺要回去帮忙诶。”
正好我也差不多饱了，拿起还剩一个底儿的碗。“那我跟你一块回去吧。”
还没进班，我就看到了几个同学忙碌地徘徊在教室里外，纷纷将各种印刷彩色艺术字和图片粘在班里班外墙壁花白的空余间。
“嘿，”许浩然拍了拍忙碌中的一个班委的肩。“你要我帮忙什么？”
“就……这些贴纸吧，”那个微胖的男生用手示意旁边的一个课桌。“把它们贴在后墙上，找个空地儿。”
许浩然从桌子上拣起顶上的一张贴纸。我也好奇地凑过去，只见上面用红字印着“1.01365 = 37.8”。
贾苏杨翻开它，底下的一张贴纸是用相同字体的蓝字写着的“0.99365 = 0.03”。噢，我明白了。我似乎，不知道是在知乎还是什么地方，看见过这种东西。通常在底下还配着“积跬步以至千里，积怠惰以致深渊”之类的激励性的标语。
行吧。
我向来都有点讨厌这种话。可能，我就不太喜欢鸡汤这样的东西吧。我并没有一个所谓“目标”还是什么，我不喜欢用这种方法激励自己；我眼中的未来不是一个明确的彼岸，而是神秘莫测的征途，需要的是我去不断探索和调整，最终找到那条路，而不是在预设的矿井越挖越深。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所想象的前途就是我所想象的前途么？贾苏杨的话又回荡在我耳边……但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我们的前途充满了黑暗？

……

不可能，不会这样的。
我心不在焉地踱步回到我的座位，从柜斗里七零八碎的卷子和练习册中翻找出我刚借的《古今数学思想》。乱翻了两页，我意识到我迟迟无法把目光聚焦到书本上的黝黑的文字中；我的思绪依旧在萦绕着我们的未来。一个很自指性的想法蹦了出来：如果我现在的不相信、不以为然的态度，正是我们终究陷入“自私自利的泥潭”的根本原因呢？
我合上书，沉痛地抱住头，想要切断这如加农炮炮弹般射来的思虑，然而不能够。我安抚自己，先走着瞧吧，一切都要往好的方向着想。然而，等等……倘若贾苏杨一直都在欺骗我们，他的目的实则是害死我们三个人，世界上就只剩他能够倒退时间——于是他能就唯我独尊了呢？

……

不行，我得跟沙君怡谈谈。

我环视旁边，她并不在班。我踉踉跄跄地奔出教室去寻觅她，不想刚出教室就和一个过路者撞了个满怀。我定睛一看，真是冤家路窄……竟然又碰到贾苏杨了。“嘿，是你。”他不紧不慢地说。
我被吓得瞠目结舌。“我……”我想跟他解释点什么，又有点想逃离，一时间不知所措。“嗯？”贾苏杨摆出一副“你哪根筋不对了”的样子看着我，和那天下午气势汹汹的仪态简直判若两人。
“……对不起……”我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没事，”他耸耸肩。“我回班啦，再见。”他举起手中的水杯对我挥舞了一下，快步离开了。

这时，我在楼道里张望到了沙君怡。趁旁边没人，我走上去小声跟她说了我的顾虑。
“哦，你不放心这个吗？不可能嗒……”她满不在乎地说，“贾苏杨觉得他能怎么样？杀了我们，你觉得他还能活得下去？这种事迟早得被人发现，然后他就被抓——”
“有道理啊……”我悬着的心放下了。
“——还有，我最近一直在双色球吧签到，大概还有两三天就能升到四级了。考虑到这一点，我决定……”她脸上立刻露出了那标志性的神气十足的笑容，“我们初出茅庐的第一次预测双色球……就在这周日啦！”
“……等会儿。你不是刚跟我们说周二有一期吗？”
“对啊，每周有三期呢，周二、周四和周日，定点晚上九点一刻。”她的仪态俨然像是有了几年经验的资深彩民。
“……”
“周末等我微信！”在跳着离开前，沙君怡快活地抛下一句话。

10

转眼就到了周日下午。焦虑的我昨天就早早写完了学校作业，今天晚上课外班的书包也收拾好了，只等待沙君怡的消息了。我在客厅的沙发上盖着一个薄毯子半睡半醒地躺着，窗外的太阳恰到好处地为我身上洒上一点微薄的光，尽管对小雪已过的寒冷天气效用甚微。她到底什么时候说话啊？今天晚上的双色球，她总归得提前那么一会儿来叫我，是不是？
我足足等到下午快四点才收到微信。来文只有简短的几个字——“微光483”。
哦，我知道了，她说过是百度贴吧。那这就是她的用户名了对吧。
按下回车，果然，一个蓝紫相间的璀璨星空为背景的头像蹦了出来；贴图下半部分的中心位置，则是一个只能看见轮廓的、举头虔诚地凝望着繁星点点的黑色人影。不明白是为什么，这番景象与用户名的映衬对我有种莫可名状的魅力，让我联想起了——许久之前在一次冬令营的夜晚上完课走到宿舍楼背面，疲倦的眼睛与安谧夜空四目相对的一刹。我疑惑为什么我把那一刻的记忆留存到现在。我解释不清楚。
我的目光落到屏幕上的“帖子”一栏。
“12-04〖交流〗142期——01 03 17 21 23 30-15，不！解！释！”

天啊，她真这么干了。
我匆忙点进去。出乎意料地，回复里空空如也。帖子是十分钟前发的。
没人？我挠挠头。我反复地刷新着，帖子还是静悄悄的，什么动静也没有。总会有人注意到的，我边浏览着百度主页的兴趣推荐边等着。
好容易在2楼刷出一条回复：“捐的号，不敢买。”
呵呵，我嘴角微微上扬。我明白了。没人回复是因为，贴吧里当然没人会相信一个级数这么低却还这么孤高的人——十有八九是神经病或者骗子。哼，你们猜错了。你们死也料不到我们可是货真价实的——超能力者哦。
帖子在时间的推移下慢慢下沉，很快就掉出了首页。随着天慢慢地黑了下去，答案揭晓的时间也近了。

晚上九点一刻，我上完课到了家，精疲力尽地盯着双色球的揭晓。这是我头一次在网上看直播——搞笑之处在于面前居然不是任何主播，而是一个被称作“主任”的双色球开奖的主持人。舞台旁边庄严肃穆地坐着两名被写着“公证人”的西装男。
准时开始了，球形机器里的红色号码球突然如无头苍蝇般眼花缭乱地飞动，落到下面的小槽中产生了一串序列……21 30 10 23 01 17。紧接着，另一个和它对偶的机器，则吐出了一个12号蓝球。这和沙君怡刚才所写的……我看了一下，不是完全一样？
好吧，估计是她故意的，要完全一样不就一等奖了么？那这个是什么？红球六个中了五个，蓝球错了。我在百度上确认了一下——没错，“5+0”对应的奖项是四等奖——只有两百块钱。也就是说，用两块钱的一注赢到其一百倍的两百块钱，它的概率仅仅是——大约1/2300。这个游戏的要求是真的严苛啊……

不管怎么说，现在可以去打一下所有人的脸了。我揶揄地按下Fn+F5刷新帖子。一时间还没有人回复；然而才十分钟后，眼前的窗口就活跃起来：
“装B哥，你赢了”
“66666666666666666”
“下期求带！！已关注”
“火钳刘明”
“你是猪人吧woc”
“……”
新的回复不停地在闪动，刺激着给我带来成就感的神经。看来这次反响不错呀……在一刻钟之后，蜂拥而来的回复还完全没有减弱的趋势，又有回复@了吧主说“坐等加精”的时候，我突然如梦初醒——这才不只是“反响不错”！翻阅了一下吧里的精品区，果真如此：大面积的预测帖只单独预测了蓝球号码——所谓“毒蓝”，而猜中了就被加为了精品贴，那我们预测准“5+0”，这岂不是双色球吧前所未闻的大事！
我心满意足地欣赏这一切，当然，这只是小试牛刀，只是我们伟业的开端！我们绝不会到此为止！目前为止这个账号已赢得了近30个关注，这个数字肯定还会继续攀升。在微信上找到沙君怡，她说她刚刚告诉了林雨默，好好秀了一番；她还说我们应该去找贾苏杨，告诉他我们有多牛X，我没有异议。她还告诉我误差现在都51个半小时了。我转眼就把这事忘了：误差总是在增加的，没有什么新鲜的了。

我心花怒放地一夜没有睡安稳，未等闹铃在六点二十响起就起床了。趁着上学前空余的时间，我又打开手机上的百度贴吧。沙君怡的帖子已经加精了，账号关注上了100，局势大好。我们打破了林雨默的预言——我们收到的回复中尽是佩服，一条威胁，一条恐吓也没有。世界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坏嘛。

微光(1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