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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境两面

2024-03-26  本文已影响0人  安舒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你还爱他吗?”

“我不知道。”

“想妈妈吗?”

“想。”

“伤口还痛吗?”

“不痛了吧?”

你在镜子里面,我在镜子外面。我脱下衣服,你也脱下衣服。我轻轻抚摸左侧胸口那条疤痕,你也抚摸那条疤痕。我不知道是你在学我,还是我在学你。就像很多时候,我分不清是你要成为我,还是我该成为你。我们有一样的身体,一样的面庞,一样呼吸,一样的心跳。我是你,你是我。我们是一样的,但又好像不一样。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雷声震耳欲聋,闪电一阵一阵照亮人间,好像人间发生了特别悲惨的事情,上天在给人间做法祈福。这样的时刻,我是这条街的主角。我整个身体冰冰凉凉,全身很痛很痛,呼吸也很沉重。这些不是来自冰冷的雨水,而是来自内心。全部来自内心。

我妈妈总给我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贯彻我的人生,填充我和妈妈推着小摊车回家路上的无聊时间,是我人生的信仰和支柱。——关于我爸爸的故事。

我爸爸在矿井工作。

“他的一半脸没有了,右手臂被卸了下来,左腿被压成碎末,像番茄酱一样。右腿随意放在他身边,像不是他的一样。”

每次讲完这个故事妈妈都会发抖,我睁着眼睛站在她身旁看着她,像在听一个恐怖故事。我的身体也颤抖,但不是因为故事,而是因为冬天的寒气。

我对爸爸没有什么印象。妈妈说他很爱我,他是为了我,为了这个家才会死的。我家本来只有一张爸爸的照片——爸爸妈妈抱着我的合照。爸爸走后,家里多了一张放大挂在墙上的黑白照片。很多时候我看着墙上的照片会莫名想象妈妈给我讲的故事。一幅血肉模糊的照片,或者一段身体被肢解的短视频。我一阵一阵发抖,只是因为画面太过恐怖,不是因为那是我爸爸。每次有这样想法的时候我都会谴责自己,如果妈妈知道我的想法,该多么伤心,她一定会责骂我没有良心。我不自觉抖动身体,好像那些不应该的想法是我身上不小心沾到的糖纸垃圾,只要我用力一些它就会永远离开我的身体,并且随着风飘得远远的。

我每天回家或出门都会下意识看向那张占据狭窄房间四分之一墙的照片,它是我心里突出来的、无法忽略的、最爱的人。在妈妈心里,我要比爱她还爱爸爸,就是我的心要分成两份,爸爸的那份要多一点。照片中爸爸妈妈怀中的我还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妈妈说,那时我两个月。爸爸离开我时,我也仅仅八个月。

每次妈妈讲起故事忍不住失声痛哭时,我都很想对妈妈说,妈妈,其实我不想哭。我知道我不能这么做,因为那是亲人,我不该不难过,我不该不愤怒,我不该不恨。我要成为听妈妈话的乖孩子,要努力成长为可以为爸爸讨回公道厉害的人。

地下室没有窗户,却能听到车辆的轰鸣和人群的喧闹声。刚搬进去那年,我一直疑惑,这些热热闹闹的声音从哪里传进来,后来我明白了,有些东西,我不必知道缘由,反正它存在,就像我爸爸一样,不在身边,却存在我生活的每个角落。

那时,我还很不适应,必须等到凌晨两点,人们的夜生活差不多结束后才能慢慢入睡。妈妈却不一样,她每天抱着我,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让我误认为她已经完全适应了新环境。直到后来我长大,才明白成年人有一项技能叫假装。努力在爱的人面前保持镇静,假装自己可以扛住生活的重压;假装自己过得很好,不让爱的人担心;假装我没有生气,没有愤怒,只为了让别人喜欢,或者不给我和妈妈带来麻烦。

有些时候我会想,你是不是我太用力压制自己,所以你从重量边缘长出来,为了让我活着。就像妈妈那么努力伪装自己,也总有露出马脚的时候。

那天晚上,我被尿憋醒。妈妈没在身边,我很着急,没顾得上多想,捞起外套,边穿边往外走。刚走几步就发现妈妈蹲在角落。我还没来得及开灯,房间很昏暗。我隐隐看到她在颤抖,像旋转的陀螺,像工作中的筛子,停不下来。

我忘记要去开房间的门,踮着脚,凭着感觉摸索到开关,按亮灯光。灯光照亮房间的一刹那,我先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我被吓得一激灵,而后闯入眼睛的是鲜红的血液。它在妈妈的左侧脖颈,顺着妈妈跳动的大动脉,一直往下,形成一条小小的河流,流进妈妈褪了色的黑T恤,再往下,那里是心脏的位置。

妈妈脚边是两个透明的玻璃瓶,我还没有认识很多字,但我知道其中一个是“酒”。妈妈的脸颊红红的,缓缓抬起的眼睛布满血丝,泪痕还在粗糙的脸颊上。她的眼睛里有一些当时我还不能理解的东西,我长大后才知道的一个词,叫“绝望”。

我尿意全无,快速跑到妈妈身边抱住妈妈。

“妈妈,你怎么了?妈妈,你为什么流血?妈妈,你是不是要死了?”

“死亡”一词,是我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直到那一刻,我才深刻地感受到它笼罩着我。

“妈妈,我们去医院。”

我也在颤抖,哭得很大声。一声声“妈妈”因哭泣在我的口中断断续续。

我感受到的妈妈很冷漠,我紧紧抱着她却感受不到她的温度。

过了很长时间,我小小的身体在拉扯妈妈庞大的身体时,她才缓慢开口:“妈妈没事,只是心有点痛。”

不知道是妈妈伸了一下腿,还是我在慌乱之中踢到瓶子。两个瓶子碰到一起,乒乒乓乓的声音比我的哭声还大。

我的脸颊湿漉漉,妈妈抚在背上的手一下一下很缓慢。

“心太痛了,太痛了……”

妈妈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二十五岁,还是二十六岁,妈妈离开我那年,我也有过这样的感觉。我瘫在床脚,是一堆没有生命的泥土,是失去支撑和希望的废物。镜子高大威武,它瞪着大眼睛俯视着我。眼泪已经流干,眼睛酸涩疼痛。我嘴里不停念着:“太痛了,太痛了”。恍惚中看到你从镜中走出来,拿起放在一旁的水果刀。水果刀是什么时候放在旁边的,我不知道。你毫不犹豫插进我心脏的位置。我笑了,我知道你在帮我,就像心脏集聚太多脓水,需要一个释放,这样我才能活过来,或者彻底解脱。

我谢谢你,是你做了我很想做,不敢,或者说无力去做的事情。

那不是我第一次意识到你的存在。

第二天,我从床上醒过来时,记得前一晚,我抱着妈妈一直在哭。地下室没有荣幸得到阳光的光临,所以无法通过太阳的高度来判断时间。不过,旁边和我手掌一样大的时钟在告诉我,我已经迟到了。我来不及回想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我一边呼喊妈妈,一边慌慌张下床。

妈妈端着盘子推开门,把炒好的饭菜放到桌子上。

“妈妈,我迟到了。”

面对我略带哭腔的声音,妈妈笑了。那笑容温柔、慈祥,让昏暗的地下室充满阳光。和昨天蹲在地上的妈妈判若两人,如果不是因为她脖子上贴着的创可贴,我会觉得昨天我只是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不要慌,我给你请假了。快洗漱过来吃饭吧。”

我半信半疑抱着脸盆走出房间,恍恍惚惚在水池边洗了脸,回到房间的时候,妈妈已经坐到桌上,并带着一脸笑意来迎接我。

那顿饭妈妈炒了肉,很香,我多吃了一碗饭。

是妈妈用可口的饭菜、温暖的笑容短暂清除我头脑中那些可怕的场景。

那天,我跟妈妈出摊。我拿两个塑料板凳,一个高一点,一个矮一点。我把作业本放在高一点的凳子上,自己蹲在矮一些的凳子上。我几乎每天都是这样躲在妈妈身后完成老师布置的课后作业。

妈妈在校门口出摊,每次放学我都慢慢悠悠走出校门,走向第三个摊位,妈妈的摊位。我从来没有嫌弃妈妈,只是班上有几个同学嘲笑我没有爸爸,我不想又递给他们一个嘲笑我的理由。

只是那天,我请假不去上课,所以逃无可逃。

我用力握着笔,希望没有一个同学愿意吃烤肠。后面又想,还是有吧,不然妈妈该难过了,如果妈妈难过,会不会又出现昨天晚上那种事情。如果死亡,如果妈妈永远离开我……不敢往下想了。我在心里祈祷,希望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的同学来买妈妈的烤肠。我学习还不错,是全年级第三名,不过关注度没有第一名那么高,况且我不太爱讲话,所以应该没有太多人认识我。我每一刻、每一天都很努力,希望突破第三,爬向第二,跑到第一。那一刻,我如此庆幸我是第三名。

我时不时瞄一瞄妈妈的身体,我的位置随着妈妈的位置不停变动,希望妈妈大大的身体完全遮挡住我。

我一边做算术,一边用耳朵听摊前说话的声音。第一个,声音有些粗,应该是高一年级的声音;第二个不熟悉;第三个好像也不是。

过了很长时间,摊前已经没有声音,我勇敢抬起头看了一眼。她声音出来的时候,我的眼睛恰好在她脸上。我迅速移开眼睛,心里默念,不要看到我,不要看到我。直到她“谢谢阿姨”的声音走了很远之后,我才敢抬起头。应该没看到我吧,不然会喊我的。她那么张扬,那么恶毒,向全世界炫耀自己的好,捡最尖锐的石头扔向别人最痛的地方。我很想问问妈妈,那个同学有没有看到我,但又怕妈妈会多想,所以只能低下头继续做作业。

我和妈妈每天十点推着摊车回家。像往常一样,妈妈的两只大手用力推摊车。我背着书包,两只小手也在摊车上。我知道我的力量杯水车薪,我只是想和妈妈承担一些,尽我最大的努力承担一些,所以,我全身都在使劲。我多么希望我也能努力承担起妈妈的痛苦。

妈妈又开始讲故事了。我低着头,运动鞋的侧面开胶了,我的眼睛一直在上面。我以后走路是不是要慢一点,这样就可以多穿一些时间再买新鞋。

“妈妈每天都会做噩梦……你爸爸太可怜了,太可怜了,他还那么年轻……”

这是妈妈故事的开头。妈妈看着前方,但我一直不知道她看向的是哪里?或许她哪里也没看。

原来两只鞋都开胶了。

“妈妈。”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被落到了后面。

“嗯。”

妈妈扭过头,我确定她看的是我。

我终于抬起头来对着妈妈微笑,只是嘴角咸咸的。

妈妈挪动着嘴唇,似乎想要说点什么,但她最终没有开口。

脑海中有一幅画,画不美观,或者说有些恐怖。——妈妈口中的故事,昨天妈妈流血的样子,还有妈妈全身是血被分成好多份的样子。

此后,每天晚上这幅画都会陪着我入睡。我其实并不喜欢它,可是它总是黏着我,怎么都甩不掉,好像已经成为我的一部分。和你一样。

“妈妈,不要死好不好?永远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眼睛里妈妈的面庞还是那么温柔慈祥。很多年后我回忆起妈妈,还会想起在寒风中,妈妈戴着破了洞的黑色毛线手套,不停去抓两侧的裤缝。那一刻,妈妈的手像小猫的爪子。

“老板,给我来碗蛋炒饭。”

妈妈揉了揉眼睛,转身将温柔的微笑对准那个年轻漂亮的姐姐。

那天的天气格外寒冷,我缩着身子,感到了疼痛和害怕。我好像隐隐知道妈妈为什么要一直给我讲那个故事了。

我感觉到你存在时,我读三年级。

厕所很臭,我蹲着用粗糙的纸巾捂着嘴巴和鼻子。我觉得流言蜚语刚好可以和它分为一类。

“她妈妈在校门口卖烤肠,怪不得我总觉得她身上有一股怪味。”

笑声在狭窄的厕所回荡,她们真放肆。

“你们说,她家会不会都发霉了。你看她那双鞋都从白色变成黑色了。”

其实,我不知道是你。我只是感觉我的脑袋空了一下,等我有意识的时候我已经站在她们面前了。她们愣在原地,都瞪着大眼睛看着我。瞪大的眼睛中似乎还有些害怕。是我说了什么?还是做了什么?得罪了她们。她们不会告诉老师,老师不会告诉妈妈吧?我有些慌,下意识深深鞠了一躬,“对不起。”

她们好像被我吓到,转身都跑了。

阳光高高从厕所的窗子照进来,我的影子被映到墙上、地面上。它好像在笑。我也被吓到了,拔腿就跑。坐在座位上的时候,心脏还在胸腔里乱窜。

“你骂她们了?”同桌凑到我耳边小声问。

“我没有。”

我眼睛发虚地看着前方。

我不停深呼吸,我想,我只是做了一个梦,就像每天晚上陪我入睡的那幅画一样。

那天是春风,天气已经暖和了很多,我没有在校门口看到妈妈的小摊。我带着疑惑推开家门时,妈妈没在家,姨妈在屋里。

我和姨妈最后一次见面是半年前。那时我听到她和妈妈在谈话,大概是姨妈希望妈妈带着我回老家,这样姨妈和姨父也能帮着妈妈照顾我。

我只听到妈妈说了句:“我不需要,我能养活自己,也能养活女儿。我一定要为他讨回公道。”

我坐到姨妈旁边,姨妈摸着我的头,“长大了,你妈妈呀,太苦了。”

姨妈哽咽着搂着我,给我讲了妈妈口中故事的另一半。

爸爸出事后,没有得到任何赔偿款。妈妈找到包工头,包工头说,这么大的事情,他处理不了,只能上报公司。妈妈等了一个月,联系不上包公头。妈妈多方打听好不容易找到公司,公司已经楼去人空。

后来妈妈才听人说,公司非法采矿,出事后怕担责任跑了。

妈妈晕倒在公司门口,妈妈也不知道她自己晕倒了多长时间。是一场大雨把她弄醒。

我脑海中突然又冒出一幅画面,妈妈跪在大雨中,雨水打在她身上,弄伤了她的手、背和膝盖。她的双手、后背、膝盖都在流血,血液混入泥水中,她就在这浑浊的血泥水中艰难向前爬。

我的身体在颤抖,姨妈紧紧搂着我。

“你要记住,要听妈妈的话,要好好学习,要孝敬妈妈。你妈妈说,如果没有你,她早就去死了。她是为了你活着,你不能让她失望。”

妈妈为了我活着,我也要为妈妈活着。

我们互相拉扯,互相牵绊,互相依靠。永远在一起。

要如何才能不让妈妈失望呢?是姨妈说的,好好学习,这是我唯一可以走的路。

我好像真的给妈妈长脸了。我考上重点高中,接着考上重点大学。我离开家去上学那天,妈妈在火车站不停抚摸我的手,眼泪流到我的手背上,冰冰凉凉地流进我心里。她说:“你爸爸在天有灵一定也会开心的。”

妈妈低着头,微风牵起妈妈的白发,一根、两根,风怎么只吹她的白发。哦,原来妈妈已经没有黑发了。

我酸着鼻头扭头看向来时的路,一眼望去那么笔直宽敞,只是不小心低头看到妈妈陈旧掉色的鞋,那些分叉在大路两旁弯弯绕绕狭窄的小路和路上的尖锐石头映入眼帘。那些才是我们走过的路。是它们成就了妈妈的白发,让妈妈的鞋子破烂不堪。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流进胸口和妈妈的眼泪汇在一起。转过头看向前方,电梯上、大厅里来来往往的人像蚂蚁,密密麻麻。他们挡在我眼前,我看不到未来的路,但我心里有一条路——学习。

遇到他是军训后的第一天,后来他成了我的男朋友。

天气很热,我坐在树下乘凉看书。

“你好高冷哦,都不笑。”

我看他一眼,我想,我眼中的冷漠他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

“你弄得我全身发抖。”

很多同学说,我是一个冷漠的人。高一时班主任还把我叫到办公室教我如何笑。我看着班主任用力挤脸上的肉只觉得滑稽,心里有一个声音,真浪费时间,我不喜欢看小丑表演。

“老师,我还有作业没写完,我先走了。”

说完我转身就走,把一脸懵的班主任扔在原地。

所以,他丝毫没有影响我。

他就像我在小卖铺买水出门时不小心撞到的一个人,我下意识说对不起。那人会说没关系。我甚至都没有抬头看他的脸。

大学的第一堂英语课,老师要求每人说一段英文介绍。英文一直是我的弱项,而且我有口音。

我出口第一个单词的时候,台下就已经有细细碎碎的声音。我握紧拳头继续往下说。

其实,我害怕这时你会出现在我身边。每当我咬着牙,握着拳的时候,你都会出现在我身边。不过,也没关系。我们是两个存在,你不是我的附属,我也不是你的掌控。

我自顾自说完了所有介绍,你没有出现在我身边。

班上鸦雀无声,他们似乎被我的镇定给吓到了。我回到座位上坐下,旁若无人。

是他先鼓了掌,打破沉默,班里才接着出现震耳欲聋的掌声。

他紧接着走到讲台上介绍自己。

我看着他的脸,一张普通男生的脸,或许和小卖铺我撞到的那个没有什么不同。

我一直很镇定的,是他总绕在我身边。

“你吃饭了吗?”

我往前走了两步。

“你吃的什么?”

我的脚步没有快也没有慢。

“我喜欢红烧肉,不过,今天三食堂做的糖醋排骨还挺好的,你吃了吗?”

我站在原地,没有转身,没有抬头。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了句:“你好烦。”

“你终于说话了,太好了。”

他高兴地蹦蹦跳跳向前走去,我还站在原地,他滑稽的姿势给我一种想笑却有什么东西把笑容重重压在心底的感觉。

“你喜欢他吧?”

“什么是喜欢?”

“你今天没有去自习室,而且你心里有些什么东西在涌动。”

“我好像有点累了。”

“我知道。”

“你是不是想睡一会儿。”

“也许吧。”

“其实,我不了解自己的身体,也不了解自己的心。我只是一具活着的躯体,引着轨迹在动,那些轨迹上有我的责任,爸爸、妈妈,还有好女儿。”

“你好像在抱怨,以前你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话。”

“那我以前会说什么?”

“你会说妈妈好累,爸爸好可怜。”

“那幅画还在你身上吗?”

“对,我的人生轨道上还有那幅画。”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高二下学期的第一个星期,我学习生涯中唯一一次被请家长。原因是我把同学给打了。

那个同学一直在哭,还当着老师和家长的面说着很难听的话。她的鼻头红红的,左侧脸颊有些青紫,嘴角还有已经干涸的血迹。她指着我的鼻子说是我打的她。妈妈一边给对方道歉,一边拧着肩膀质问我,老师也瞪着大眼睛看着我。他们一双双眼睛都在我身上,像一个个放大镜在鞭笞我、窥视我,似乎要从我弱小的身躯中找一些蛛丝马迹,只要一点,一点点就可以把我定罪。然后我低头道歉,妈妈再赔一些医药费,这件事就可以结束,所有人都皆大欢喜。

我抬起眼睛看着妈妈,妈妈皱着眉头,对我的疑惑,对同学和同学父母的羞愧抱歉。

对方指责、谩骂的声音越来越大,盖过窗外小鸟在枝头唱歌的声音。他们好吵。

“妈妈……”

地板有些凉,右手磕在地板上有些痛。妈妈在呼喊我的名字。

我半夜醒来的时候是在家里的床上。我们已经搬出了地下室,有一个小小的一室一厅,是姨妈可怜我和妈妈强行给我们租的,不过,后来不愿向任何人低头的妈妈还是把钱给了姨妈。

我慢慢长大,妈妈为了不打扰我学习把房间留给我,自己住在客厅。以前的租客在房间里留下一面大大的镜子。平时我从来不会刻意留意那面镜子,我那天却拧开灯鬼使神差站到镜子面前。我好像第一次认认真真看我自己,披散着的头发挡住了一半黝黑的脸颊,额头刚长出两个红色的痘痘,有点痛,此刻却成了整张脸的点缀。身体缩在宽大用来当睡衣的灰色T恤中。这样的身体当然算不上好看,放在狂风中应该很容易被打倒。右手放到左侧胸口心脏跳动的位置,它跳得蓬勃有力,一下一下顶着皮肤青紫的右手。

“是我打她的。”

房间里出现一个声音,就像我在山谷之中向吼了一声,山谷给了我回应。

“你是谁?”

我警觉地扫了一周房间,什么都没看到。

“这里,我在这里。”

我的眼睛落到镜子上,只看到我自己。

“不要害怕,你是我,我是你。”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紧张的情绪一下子放松了。我盯着镜子,心底最深处发出浅浅的渴望,我还想再听一句,一句就可以。

“是因为他们先欺负你的。他们让你一个人值日,把洗拖把的脏水弄到你身上。他们还在背后说你坏话。老师也不是什么好人,你学习这么好,他收别的家长礼物,从来都不好好对你。”

“不是的,这些都是同学瞎说。”

“就算老师那里是道听途说,那同学欺负你是真的吧。”

“可是妈妈伤心了,妈妈太可怜了,总是为我操心。”

我等了你好久,你都没有再说话。我在床上,怅然地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你去哪了?还会回来吗?

“谢谢你。”

我对着镜子里面黑黑的女孩说。

第二天我放学回家没有第一时间写作业,而是搬了个凳子坐在镜子前,开始自言自语。

“今天我向妈妈承认是我打她的。妈妈拉着我给他们赔礼道歉,妈妈说了好多好听话。你知道吗?看着妈妈卑躬屈膝的样子,我好想对妈妈说,是她先欺负我,她还给我取外号叫“小黑耗子”。可我不想再给妈妈添麻烦了。妈妈总说,现在受的委屈是为了使自己变强大,只有变强大、变厉害才没人敢欺负我。在我还不太认识字的时候妈妈就教会了我一个词叫‘容忍’。妈妈赔了医药费,那是妈妈卖烤肠和炒饭近一个月的钱。回家路上妈妈没理我。回到家,妈妈让我跪在地上。我说,妈妈我错了。我不该打她的,以后再也不会了。我一定好好学习。妈妈哭了,泪珠一个接着一个从她眼角冒出来,使她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在想,她当时在想什么呢?是想到爸爸的惨状;这么多年抚养我的艰难;还是心疼赔出去的医药费;或者心痛养了我这么个不值得、不听话的女儿;又或者在责怪自己没用。最终,她什么都没有说。她拉着我站起来,摸摸我的头,让我回房间写作业……”

“你快乐吗?”

我下意识扭过头。好像你在旁边,我扭过头就能看到你。

我当然什么都没看到。不过,我也没有失望。只要我期待的你出现就好。

“什么是快乐呢?‘快乐’对我而言只是一个词而已。从来没有人这么问过,妈妈没有,连我觉得除了妈妈和我最亲近的姨妈也没有。小学刚学这个词的时候我回家第一时间也问了妈妈,妈妈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回答我。”

你又不见了。

我在凳子上坐了一会儿,总觉得你还会再回来。这种自信,是做我最擅长的语文试卷时都没有的。

“你今天居然没有去自习室,我找了你好久。”

我迅速转身,心里有一些以前没有过的东西,是喜悦、意外或是兴奋。我不知道,或者分不清它们。

他坐在我旁边,手自然攀上我的肩膀。

我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

他意识到我的举动后讪讪放下手。

“说真的,你能给我你的QQ号吗?”

“我没有QQ。”

“是吗?那我给你申请一个。”

“不用了。”

“我们可以一起学习英语。我知道你一直想练习口语,我可以受累帮你纠正。”

我看着他,他一直在笑。我知道他的笑容中有真诚和期待。

“为什么你们会在一起?”

“大概是生活已经发展到我的掌控之外,如果不顺着往下走,我不知道该去哪?该怎样活着?”

“我爱他。”

“爱是什么?”

“我不知道。它好像是一个很虚幻的词。我只知道它不是我爱妈妈的那种爱,但我可以、或者说我想像对妈妈那样对他好。所以,我吃到好吃的会想到他。他总和我聊一种名牌,很贵的鞋,我从来不感兴趣,但我会认真听,并打工攒了三个月钱在他生日时把鞋子送给他。你知道的,我只记得妈妈的生日和他的生日。那天,我把鞋送到他手上时,他紧紧抱着我,说,会永远爱我。我看见你笑了,那笑容,好像比我还开心。”

“那他爱你吗?”

“爱吧?他会起很早到自习室帮我占座。会给我买饭,虽然有时我不好意思会拒绝。他也会送我比鞋子还贵的礼物。他说,他没有花父母钱,他也是打工攒的。他还会在狂风暴雨中接我下班,我们在大雨中奔跑。他会吻我,我喜欢。对了,和他在一起后我时常忘记那幅画,甚至忘记妈妈。我知道很不应该,但我无法控制……我们在一起了好多年。”

“但,你们最后还是分手了。”

“对。他说,我很奇怪,总是喜欢自言自语。他说我身上有很多他看不懂的东西,我在隐藏着自己。他还说,要送我去医院看一看。我没有病,我和他吵架了。那好像是我第一次吼得那么大声……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他开口说我的故事和你。他会觉得我很奇怪吗?会相信我吗?会理解我吗?爱真的会包容一切吗?他走了,说要和我分手。”

“所以,你特别痛苦。”

“嗯。特别痛,全身痛。我最爱的人都离开我了……爸爸还没有得到他应有的公道。”

“或许你向坦白所有的事情,你们就不会分手。”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积水已经到我的小腿,雨水酸酸的,流进我的眼睛、嘴巴、胸口的伤口。闪电照亮大地,全世界好像只有我一个人。我捂着左侧胸口,那里很冷,像死了一样。妈妈被推出抢救室和推进焚化炉时也是那么冷。我一点一点往前挪,闪电之后漆黑的世界让我分不清方向,也不知道该去向哪里?心里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在告诉我,向前走,一直向前走,未来有我想要的东西。我想要的是什么?是什么?或许,未来,会知道。

我醒来的时候他在我身边,他说:“你为什么这么傻?”

“刀为什么没有插得再深一点,这样我就不痛了。”

你沉默了。

你好像第一次沉默,原来你也会沉默。

我翻过身没有去看他,也没有看你。

我知道你只是想给我一针麻醉剂,你觉得,这样我会少痛一点,没想到我更痛了。

“你们都走吧。”我无力说道。

“你不要这样,阿姨的事我也很痛心。对不起,这么久我才知道你的家庭,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呢?我们……”

“你让我静一静。”我用尽全身力气。

“好的,我晚点再来看你。你别太难过。”

他双手抚在我的肩上。

我听到了关门的声音。

我知道你没有走,就像你说的,你是我,我是你。我们永远不可以分开。或许,我最爱的是你。

“你知道脑出血吗?就是脑子里全都是血,如果把妈妈的脑袋开一个口子,血液喷涌而出可以把我淹没。你说,是那个场面可怕,还是被肢解的爸爸可怕……”

“你应该觉得站在大雨中被雨水冲刷伤口,绝望的你更可怕。”

“是吗?”

我在医院躺了很久,踏出医院大门的时候,天空阴沉沉的,很低很低。

我坐在派出所里,二十多年了,当初逃跑的无良公司被警察找到了。算奇迹。警察说了很多细节和办案的艰难,我一句都没听到。爸爸的公道回来了,妈妈却等不到了。我脑袋里那幅妈妈,或者爸爸被肢解的画面也去不掉了。

我走出派出所的大门,脑袋昏昏沉沉,好像看到一个颤颤巍巍的背影,她从派出所的大门走进去,走出去,眼泪一把接着一把。脊背一次比一次低,是生活,是那件事,是被肢解的爸爸把她压得太低太低,最终她躺倒在地,起不来了。

我凭着感觉一直向走,妈妈的照片出现在石碑上时,我跪在地上放声大哭。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是你替我说了所有。我哭干了眼泪,用尽所有力气靠在石碑上。

他抱着一束花,坐在我身边。他什么话都没有说。

“我有一点点知道爱是什么意思了。爱情里面不该有同情。”

“我知道。我爱你,一直是真的,但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一切都尘埃落定,我们已经无法改变什么,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站起来。只要你需要,我一直在你身边。”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你会站在我的对面,和他站在一起对我说:“站起来,活下去。”

“一切都会好的。”他继续说道。

我牵起嘴角,眼睛里又有了眼泪。谢谢你,一直在我身边。

“谢谢。”

眼泪模糊了我的眼睛,我没有看清他的面庞。我伸出双手,第一次主动伸出双手。他和你一起抱住了我。

或许,我想要个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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