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
开车行驶在回老家的路上,采迪一路无言,车内的气氛不同寻常得沉闷。
老家已影影绰绰露出了轮廓。迪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开了口:
“大S离婚时说,她只所以选在此时离婚,是因为汪小菲事业已经回升,帅且不太老。”
踌躇片刻,采迪又补充道:
“等你的生活走向正轨,我也想走,以后你的事我不想再知道。”
坐在副驾驶的采迪,一直目视着前方,说话时也不曾把头偏左一丝一毫。她努力保持情绪的稳定,把音调也控制得不疾不徐,一如她平时端庄温婉、和风细雨的样子。
尽管如此,采迪还是觉着鼻子已被梗住,眼泪也不受控制地往外冒,顺着脸颊慢慢滑落进嘴里。
志伟扶着方向盘的手不易觉察地抖了一下,沉默着继续前行。尔后,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
“等一切解决好,我走。”
一同走过二十多年的风风雨雨,从各方面来说,都该进入踏踏实实相伴到老的阶段了,但近期采迪想逃离的念头却越来越密集,念头一旦起来,压也压不住。
采迪感觉,很多时候志伟对她来说不像个老公,更像个儿子。虽然这么多年,志伟总是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冲锋陷阵,力图清扫出一片坦地,让采迪可以做个安然的小女人,可志伟毕竟也是个肉体之身,他也有扛不住风雨的时候。
采迪平日里确实是个被保护的很好的小女人,只管上班和做家务,闲暇时看看书追追剧,但每逢苦难袭来,看着志伟苦苦应对,采迪就觉得自己成了老母鸡,哪怕自己羽翼再小,也拼力张开翅膀,把伟护在身下。
可能原生家庭物质和精神的双重贫瘠,没给志伟过四平八稳日子的底气,他不安于于慢条斯理打拼的生活,他急于表现自己,也急于给老婆孩子打造富足的生活。遗憾的是,志伟过于单纯厚道,运气也不咋好,这几年创业的路上,总是遇人不淑、大小事故不断。每当日子稍有起色,一记闷棍就会随后而至,这种局面,成了这些年打不破的魔咒。
不管志伟怎么努力挡风遮雨,采迪还是经常被生活的惊涛骇浪打得晕头转向,很长时间回不过神来。采迪累了,她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她想逃离现实,梦想着去寻一处青山,过种菜喂鸡的世外生活。
可撂下志伟不顾,采迪做不到,甚至想法刚刚萌芽,就会心痛不已,采迪只好继续扮演老母亲,无尽担忧地由着志伟继续折腾,她自己也像一叶扁舟,继续在风雨中飘摇。
当志伟再一次受朋友连累被告上法庭时,采迪再也撑不住了,她对伟说:
“ 我真想用布把你包起来,隔绝跟外界的一切联系。”
“要不咱俩去山上吧,自己种菜养鸡,花不了什么钱。”
志伟显然不甘心被包裹起来,也不愿意去山上过清苦的日子,他是打不死的小强,他还想为未竟的事业、未了的心愿去拼搏,哪怕粉身碎骨。
其实,采迪跟志伟四年前就办了离婚手续。
当年,志伟作为财务人员,给自己就职的公司担保,借了大额资金。眼看公司下坡路走得越来越快,渐渐地失去了偿还能力,志伟怕了。
志伟找律师咨询,律师说,他担保的资金没用于家庭,老婆就没有连带偿还责任。于是,他痛定思痛,决定逼采迪离婚,他想给采迪和孩子留一点点安身立命的财产。
采迪完全懵了。她刚刚从上次的烂摊子中爬了出来,没想到又被当头一棒。看看年幼的女儿,她偷偷地哭了一场又一场。昏昏沉沉地熬了几个日夜,万般无奈的采迪,从网上搜了一份离婚协议,略微改了改,发给了志伟。
协议按志伟的要求,把孩子和唯一的房子都放在采迪名下,志伟净身出户。为显公平,协议中也写明志伟不需要给孩子抚养费。
办手续那天,民政局要求把协议内容抄在固定格式的协议书上。回家后采迪才发现,志伟抄写时补充了一句:离婚后,互不干涉对方的婚姻。
采迪愣怔了半天,啥也没问,就当没看见,随后把离婚证和离婚协议书收好,放在孩子注意不到的地方。
采迪心里明白,志伟这么做,只为心安。他不想再背着沉重的包袱,他用自己的方式委婉地给迪留了一条岔路。
差一个月满四十岁那年,志伟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他伤得很重,用大夫的话说,膀胱碎成了豆腐渣,缝都缝不住。
志伟暂时失去自主排尿能力,医生在他腹部打了一个孔,插上管子,外面挂着尿袋。等膀胱恢复得差不多后,医生夹住尿袋,让志伟试着自己排尿。
随着一次又一次的努力,志伟的心情也一点点往下沉。他隐隐觉得,尿袋恐怕得挂一辈子啦。
采迪和志伟不甘心,辗转各地治疗。路跑了很远,钱花了一箩筐,中药西药来回调理,始终没有效果。
最后,志伟抱着这次再不行就认命的心态,去上海找泌尿系统最权威的专家做了尿道修复手术。
手术后第三天,专家浩浩荡荡地带着一群博士生去查房,看了看刀口恢复情况,问志伟自主排尿情况,志伟说还是不行。专家摇了摇头,伟的心咕咚一声,好像直直砸进了深不见底的井。
专家话少,且满脸写着拒绝,采迪想再问问有无好转的可能,紧张的腿都抖了,但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专家可能也察觉到气氛过于压抑,临走前安慰一句:“我已经做了最大努力,好不好就看你的造化吧。”
半年后的一天,志伟志突然在卫生间喊:
“我会尿了,会啦,会啦——”
志伟顾不上提好裤子,就打开卫生间虚掩的门,满脸兴奋,眼神像个讨赏的孩子。
采迪喜极而涕。
能尿了,以后志伟就可以坦坦荡荡地去人堆里,再也不用担心身上有异味啦,以后志伟睡觉时再也不用一个姿势平躺着,生怕不小心扯掉输尿管啦……
采迪开心极了,手哆嗦着拿起手机,挨个给知情的亲朋打电话,她尽量用平静舒缓的语气,但颤抖的声音和不咋流畅的表达,还是将她的激动之情一泻无余。
采迪没说,当然也不方便说,志伟那方面的功能已经被医生判了死刑。实际上,直到现在,这件事也仅限于医生、志伟和采迪三方知道。
采迪不愿给志伟增加压力,也害怕别人会报以同情的目光,她觉得一旦被别人知晓,尴尬的不只是志伟,她自己也像脱光了衣服被人上下扫视。所以采迪比志伟更愿意保守这个秘密。
失去了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丈夫最看重的能力,这件事终归让志伟不能释怀。
也许正因为这,志伟更想尽办法对采迪好,他想用更充足的物质来补偿对采迪的亏欠。没想到,事情总是事与愿违,他的折腾,给采迪带来了一次又一次伤害,让采迪总是活在恐惧中。
那份离婚协议书的存在,尤其是“互不干涉对方的婚姻”这句话,一直像根刺一样扎在采迪心里。这么多年来,采迪一直小心翼翼地不敢碰触“离婚”这个字眼,怕一旦说出口,志伟会受不了。
其实,医生给伟“判死刑”后不久,志伟就假装开玩笑跟采迪说:
“做手术没醒麻药那阵,我一直迷迷糊糊做各种梦。梦到自己以后躺在床上起不来了,就给你介绍了个对象。”
“那男人啥样啊?”采迪好奇心起,顾不上怪志伟瞎说八道。
“其实,我介绍的就是庄律师。”志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又补充:“你说你会跟庄律师一起照顾我。”
采迪记起,志伟出车祸前,曾让自己帮离婚多年的庄律师介绍对象。
采迪笑了:“你想得倒美,就我一个,庄律师都不见得能看上,再带个你?!”
……
即便摘了尿袋,采迪很长时间都不敢碰志伟的身体。志伟身上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伤疤,让采迪触目惊心。志伟问:你不想吗?
“都多大年纪了,不想!网上说,咱这个年龄的夫妻都开始分房睡了。”
“大表姐二婚找了个人,第二天就跟小表姐哭,说被骗了,那个男人不行。”
“那年大表姐都五十了。”志伟迟疑了片刻,又补充道。
“人跟人不一样,我的要求只有一个,就是你必须死在我后头,我不想再经历一次生死。”采迪口气淡淡的,跟以往任何一次闲聊一样。
志伟试探了一次又一次,心终于踏实了。
车子进了村,采迪擦擦眼泪,理了理头发,拽平了衣服上的褶子,帮志伟拎着给公公买的东西,一前一后往家走。进家门前,采迪已经换上了明媚的神色,不管怎样,不能让年迈的老人跟着操心。
公公是志伟的继父,也是个苦命人。他从小没了父母,哥嫂不但不帮着娶亲,还霸占了属于他的两间房子。因一次琐事,被嫂子敲了一烧火棍的公公,哭着投奔了姐姐。
公公的姐姐跟志伟同村,志伟亲生父亲去世后,年逾40的公公抱着一铺一盖两床被子,被他姐姐领到了志伟家,跟志伟的妈妈搭伙过日子。那时,志伟的妈妈已经46岁,有了两个孩子,从年龄到实际状况,都拒绝再生。当志伟妈妈20年前离世时,跟志伟说:
“你跟你姐能过好自己的小日子,我死也瞑目了,你叔,有现在这个小家底,也遭不着罪。“
志伟妈妈没有交待儿子要好好照顾老伴,言外之意大家都听懂了。可志伟是多么敦厚的人,不但逢年过节都回去陪继父,继父有个头疼脑热他也随叫随到,连邻居也说,亲儿子也不过如此。
公公坐在炕上,因刚出院不久,身子还没完全恢复利落,说一句话需要歇息半天。公公年纪大了,身子越来越差,一个人生活有诸多不便,这次回家,是几天前就说好的,要跟公公商量以后的打算。农村老人固执得很,不愿意去养老院,说在家能活一年,去养老院也就能活仨月。
志伟很犯难,自己东窜西跑,经常不在家,把老人接到家里,意味着给采迪增加负担,本来已经很对不起她了,怎好意思再让她帮自己伺候老人?况且,采迪路上的话,似乎去意已决。还是得继续给叔做工作去养老院,志伟暗下决心。
“叔,我想来想去,不能再让你一个人住了,有点啥事没人知道,还是去……”
“去我们那儿吧。”志伟一句话没说完,就被采迪的话打断了。
志伟疑惑地看了一眼采迪,不知道话怎么往下接。
采迪又说道:“等把叔伺候走了,我也到处走走。”这话是朝着公公说的,但志伟知道是给自己听的。
采迪明白,一旦自己走了,志伟的日子会更难,既然说等他走向正轨再走,那就得先帮他照顾老人。
采迪路上刚坚定的要出走的决心,再次被现状牵绊。她知道,只要志伟还需要她,她就走不掉,无论离不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