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考前夜‖不存在的恋人
油画，Lynn《挪威的森林》
一
九月到来，风开始变得清凉，炎热的天气终于一天天远去。
就在九月快要过去的时候，一场声势浩大的考试也拉开了序幕：国家司法考试。
国家司法考试，是国家统一组织的从事特定法律职业的资格考试。初任法官、初任检察官和取得律师资格必须通过国家司法考试。国家司法考试每年举行一次，考试时间一般在九月下旬（9月22日左右）。
它的前身为律师资格考试，自2002年改为司法考试。考试内容包括：理论法学、应用法学、现行法律规定、法律实务和法律职业道德。全国每年都有数百万人参加司法考试，但是过关率只有百分之十左右，因此被称为“中国第一考”。
因此，小满一整个暑假都没有回家，而是留在学校复习司法考试。
为什么要参加司法考试呢？或许只是因为他是法学院的，所以和大多数人一样报了培训班，带了厚厚的课本和习题册，每天浑浑噩噩地去上课。
说是上课，其实是看课程视屏。老师正襟危坐地讲，学生正襟危坐地听，基本不需要互动。每天带着讲义去看七八个小时的视频，实在有种崩溃的感觉。
尤其，对于一个不喜欢法学课程的人来说，这无异于一场煎熬。
按说这是不应该的，一个不喜欢法学课程的人根本不应该来法学院，更不应该坐在司考培训班的教室里神游物外，浪费金钱和时间。
小满当然不愿意来法学院，他想学的是文学。但选择专业时父亲却极力阻挠，甚至说：“我出钱就要听我的！”无奈，他怀着无比凄凉的心情坐在了法学院的教室里。
你会说还可以转专业啊，但他了解了文学院的课程，几乎像法学院的课程一样无聊，根本没有他想学的东西。
后来，他几乎是每节课是抱着小说去上课的。讲台上老师枯燥乏味抑或天花乱坠的讲解，周围同学的窃窃私语，这一切他都充耳不闻。
他已经跟着书中的人物去探险，去体会喜怒哀乐，去经历聚散无常。
因此，视频中老师们喋喋不休的讲解总让他昏昏欲睡。于是他趴在桌上，在恼人的讲课声中睡去。
有时醒来讲课还在继续，他就摊开稿纸，用钢笔在纸上写下一些细微的感觉，那感觉可以是教室窗外一棵长在阳光中的树，也可以是昨夜他支离破碎的梦境。
他努力去捕捉那种感觉，像一个孩子在长满青草的田野上去追逐蜻蜓和蝴蝶。
有时他的脑海中会忽然跃出一个侠客，来自金庸江湖或者古龙江湖，自由无羁，仗剑天涯。
但这侠客也去的好快，在他不知道姓名之前就绝尘而去，只留下背影和酒香。
他立刻奋笔追上去，即使简单而寂寥的文字只能留下一个影子。
一页纸，黑色钢笔写满大大小小的几百个汉字，侠客的影子就勾勒出来了。
他微笑着读过一遍，输入手机的电子笔记上，再去网上找一两张图片，一起发在QQ空间里。
这样一来，似乎几个小时的视频课程也没那么漫长，做完这一切刚好下课。
二
下课了小满当然精神很好，拎上书包就出了教室。
第一件事就是要去吃饭，暑假里学校的餐厅已经关门大吉，只有校门外的一些小饭馆还开门营业，往往人满为患。
在吃饭之前，他会先给小曼打电话，叫她一起出去吃饭。小曼不是法学院的学生，但也在复习司法考试。
她没有报培训班，而是在图书馆中自己啃教材，啃习题。培训班发了新的习题和讲义，小满便拿去给她复印一份。
小曼不是他的女朋友。他认识小曼的时候不算太晚，但小曼已经有男朋友了。他一开始是不知道的，他很喜欢她，会经常想要看到她，看到她披散在肩头的黑头发，看到她笑起来时浅浅的酒窝。
如果有几天看不到她，他就有一种若有所失的感觉。她似乎也是，会在他正好想要见到她的时候打电话来，叫他去一起坐在操场上聊聊天，去在小小的校园里走一圈。
有一天，她的男朋友忽然就出现了，他的内心一时充满妒忌，继而是深深的失落。
但时间久了他也就不那么在意了，一周会有两三次和小曼见面，一起吃饭，闲聊，或者去街上逛书店。
这样的日子从大一的夏天开始，持续到了大三的暑假，然后到了司法考试开始的那个九月，大四的九月。
打过电话，他会在某个树荫下等小曼从图书馆出来。
他们一边闲聊一边寻找着人比较少的小餐馆，但往往人比较少的饭菜都难吃。无奈，只好又挤进人堆里，像两条鱼挤进了鱼群。
暑假炎热得简直不像话，在阳光下十分钟就会汗水湿透T恤。再加上小餐馆逼仄的空间，说汗如雨下一点都不夸张。
培训班不上课的时候，小满就带上书去找小曼，去摩肩接踵的图书馆里滥竽充数，不耐烦了就拿了书本出来，坐在草坪上的树荫下，走马观花般地翻着厚厚的书，像一个不识字的和尚在虔诚地翻阅着佛经。
因此，与其说是看书，不如说他在看小曼看书的样子。她拿着一本司考的教材一页一页地往下读，像张无忌在看《九阳真经》，那样子真是可爱又认真。
他也喜欢草坪上的花花草草，姹紫嫣红，每一种色彩他都会凝视很久，然后从口袋中掏出手机拍照，留住它们最美丽的样子，拿去给小曼看。
她便也放下手中的书，看着手机中的一张张照片赞叹不已，又回头去草坪上一一印证，直感叹：“我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些花可以拍得这么好看？”
的确，在特殊的时间与空间中，有些平凡的事物也会展现出它最美丽的一面，只不过你要用心感受，不要匆匆而过。
如同那个炎热的夏天，很久之后他才知道那是他和小曼最美丽的时光，真正属于他们的时光。
三
暑假很快就过去了。
九月到来，新的学期开始，学校迎来了许多新同学，一如当初迎来青涩而懵懂的他们。
小满既有一种即将刑满释放的轻松感，又有一种深深的罪恶感和惶恐。
司考名义上复习了很久，但还是没有头绪。
他知道自己在做着不喜欢的事，但似乎又心甘情愿地随波逐流。
原来是痛苦，如今是麻木，两种感觉哪一种都不是很好。
还有，朝夕相处下来，他觉得自己爱上小曼了。
但没有就此断绝旧的关系而建立新的关系的可能，现实冰冷而僵硬，如同棋盘上的残局，不会留给你浪漫思考的机会。
有一天傍晚，小曼见了他一句话不说，只是神情严肃地看着他，看得他心里发毛。
“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吗？”小满有些心虚，他记得出门之前认真地洗了脸，照了镜子。
她依旧不说话，眼睛里充满不可言说的悲伤，像一颗透明的水晶。
他只好带着她在小小的校园里漫步，走了一圈又一圈，然后就走到了外面的街上。
“带你去喝酒吧！”他有些开玩笑地说。
“好啊。”她的回答不假思索。
他们信步走到了酒吧街。酒吧街，顾名思义，一整条街上都是酒吧和KTV，适合狂欢，适合在大醉后悲伤逆流成河，适合沙哑着喉咙嘶吼一曲摇滚。
他们走进了熟悉的一家，要了啤酒，相对而坐。
她还是不说话，端起酒杯就一饮而尽，转眼之间喝完了一瓶。
“到底怎么了？”他有些着急，可是毫无办法。
“我们不能在一起啊！”她忽然就哭了。
小满默然不语：“这是事实啊，又能怎么样呢？”
他和她在一开始就错失了那个机会。
酒还是继续喝，她喝得很多，他喝得少。不知不觉，酒已经喝完了。
她哭着和他说了那么多的话，从初识一直说到了刚刚过去的夏天，说到了秋风乍起的九月。
他起身，走到桌子的另一边，和她并排而坐。
在她的泪水止不住流出的时候，他伸出胳膊抱住了她。
那一刻，他们彼此靠得那样近，心跳和体温都清晰可辨。
那一刻他们只属于自己，远离世俗，像真实而虚幻的梦境。
那一刻他们也属于彼此，一些未说出的话浸泡在啤酒里，泛起苦涩的泡沫。
他闻到她头发的味道，像清晨吹过青草的风。
他握住她的手，手指与手指拥抱，十指相交。
她忽然开始呕吐，趴在他的膝盖上，像个委屈的孩子。
他轻轻拍一拍她的后背，掏出一包“心相印”，取出一张递给她。
她擦一擦嘴，挣扎着站了起来。
他叫过服务员，说声“抱歉”，然后搀着她走出了酒吧。
四
他搀着她回到了她在校外租的房子，顶楼，活动板房。
她睡得很沉，但他却一点睡意也没有。
他掏出手机，看一看微信，看一看QQ，然后无奈地放下手机。
电池电量低，即将关机。
他在凌乱的桌子上找到一个充电器，给饥饿的手机补充能量。
然后他脱下衬衣，穿着牛仔裤躺在她的身边。
月光透过小小的窗户照进来，他的手掌变成一只眼睛，看到的一切都会被铭记。
光洁的额头，额前垂落的发丝，微闭的双眸，跳动的睫毛，鼻梁，鼻孔呼出的气息，人中下两瓣相依的唇，下巴，温暖的脸，他的手掌甚至能感受到她皮肤上细细的茸毛。
然后，他毫无征兆地睡着了。
还没有来得及做梦，他就被某种激烈的声音吵醒了。
那声音似乎就在耳边，在寂静的黑夜里无比清晰。
男孩儿粗重的喘息，女孩儿痛苦的呻吟，肉体碰撞肉体。
一切充满诱惑而肆无忌惮，他先是愤怒，继而是震惊，随即又释然。
热情如火可能就是用来形容这个年纪。
只是，这种房子的隔音效果真的好差，就连说话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他拿过手机看看时间，三点半，距离天亮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睡意全无，应该做点什么呢？
他开始浏览社交软件，QQ，微信，微博，一个个信手刷下去。
他打开QQ空间，把以前写下的文字一篇篇读下去，默默回想当时写下那些文字时的心情。
以前的那个自己似乎不是现在的自己，但始终都只有一个自己。
有些东西悄悄发生了变化，像寒冰下的潜流。
读完文字，看看时间，四点多，外面的车声和人声逐渐多了。
他看着她，看着她闪动的睫毛和散落眼前的发丝，看着她享受孩子般的睡眠。
他觉得无比幸福，他希望这样的夜晚可以再长一点，就像一辈子那样长。
但是，天还是亮了。
五点钟，他爬起来穿上衬衣，进行简单的洗漱，然后淘米熬粥。
半个小时过去，锅中的粥已经煮好了，大米的香甜混合着水蒸气弥漫在小小的房间里。
她懒洋洋地睁开眼，朝拿着筷子搅动米汤的他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醒了啊，昨晚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没有啊，你听到什么了？”
“很疯狂的声音，我觉得整个楼层都能听到。”
“这个啊，都多少回了！有一次我从网吧玩LOL回来，刚睡下就被吵醒，我直接开骂：‘他妈的能不能小点声，老娘还要睡觉呢！’结果就没声了。”
“哈哈哈，还是你厉害！”
“那可不，惹急了我一个‘阿尔法突袭’砍过去！”
“好吧，我先回宿舍了，你也快起来吧！粥已经煮好了，你起来记得吃。”
他走下了简易的钢架楼梯，走出了破破烂烂的小巷。
巷口有个男孩趴在地上嚎啕大哭，对着不远处的一个女孩大喊着“你别走”。
“似乎并不是多么美好的清晨。”他想。
五
司法考试的日子终于到了。
考场散落在城市的各个中学，距离小满的学校很远。
于是需要预定酒店，提前一天入住，以求第二天考试之前距离考场更近一些。
参加司法考试的人很多，大大小小的宾馆和酒店都人满为患。
他索性没有预定，只在考试前一天下午跟着班里同一个考场的同学到了一个宾馆，很难得还有一个单间，他便住下。
百无聊赖，他打开宾馆笨重的电视机，靠在床上看《甄嬛传》，看皇上和他的女人们的故事。
傍晚的时候他和同学一起去吃了晚饭，性价比很低的一顿饭。
回来的时候买了香蕉和面包作为第二天的早餐，然后都回到宾馆翻书。
小曼的电话是在刚刚天黑的时候打来的。
“你在哪儿住着啊？”
“哦，我在市博物馆旁边住着。”
“那我来找你吧！”
“好啊，到了打电话，我下来接你。”
接完电话之后他的心情变得很轻盈，手上翻书的速度不觉加快了。
半个小时之后电话再度响起，他看一眼屏幕上她的名字，合上书走向楼下。
“这也不远啊，我是一路导航过来的。”
“走过来的？”
“是啊！我和一个学姐一起住，她也不说话，无聊死了，我过来找你复习。”
“好啊，学霸！”
他带着她从宾馆走廊走过来，遇到他同班的同学，那男孩儿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再看她一眼。
他急忙说：“这是我同学。”但除了这一句他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她只微微笑着，一句话不说。
那男孩儿也笑了，说：“大家都懂！”
“真是越描越黑！”他觉得脸庞发烧，但无所谓，小曼来了他真的很开心。
宾馆房间很小，可怜巴巴的一张椅子还放在角落里，似乎从来没有人坐过。
于是两人便直接坐在床上，一边闲聊一边翻开了书。
坐得久了也难受，他便上床，靠在被子上。
她也爬上床，拿一个枕头放在他腿上，然后躺着翻看带来的书。
他们聊到《宪法》，聊到《罗马法》，聊到《汉谟拉比法典》，聊到视频课上某个老师在眉飞色舞之间讲出的爆笑段子。
当然，眼睛还是看着印满字的大书，两个人都哗哗地翻着书。
九点半，她要走了。
“不如住这边，明早六点钟起来打个车过去就行了。”
“不行，那边房间还有一个呢。”
“那我送你。”
“好啊，然后我再把你送回来。”
“没问题。”
他带着她走过长长的走廊，走出了宾馆，一直沿着坑坑洼洼的街道走下去。
九月的夜风已有些寒凉，路灯昏黄，车和人都不多。
经过广场时一群男孩儿和女孩儿在跳街舞，很多人在傍边看着，很多年轻的恋人牵着手。
他默默地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也握紧了她的手。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他们像这城市中无数平凡的恋人一样轻轻走过人群。
穿过广场，他们沿着一条车很多的街道走下去。那条街道走到尽头，她便会回到酒店。
半个小时的路程，似乎很长，又似乎很短。
他松开手，挥挥手对她说声“再见”。
然后，他一个人沿着原路返回，走在来时的另一边。
同样的路突然变得沉默而冷清，广场上也空空荡荡的。
他忽然觉得，从此以后，这样的路他一个人要走很久。
“明天就是司法考试了，无论如何都要认真对待。”他一边想着一边走进冷清的宾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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