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故事 | 愿我们各捐两悲之苦，各自清欢
此文为苏沐原创，转载请联系作者。
亲爱的梅：
又一个六月，我回来了，回到了这个盛夏鸣蝉、干燥炎热的地方，在这里我们初次见面。
虽二十载已去，我依然清晰的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炎热的午后，哥哥拎着脏兮兮的你到我面前，染尽土灰几乎看不出颜色的毛皮上，可能粘上了饭粒，结成坚硬的死结。腹部的毛皮贴着肋条伴着柔软的呼吸起伏不定。一双大眼睛颓靡而惊惧的望着我。天，你曾过着怎样的生活，我的心一阵颤抖，泪几乎落下来……
匆忙去烧了热水。把你放在手心捧着，你瘦弱的身体实在轻的厉害，就这样一只手捧着，对于十岁的我来说，也丝毫不觉得费力。调好水温，把你放进浴盆的时候，你怕极了，身体僵硬，前爪死死的抓住我的手，后爪用力的踢跳，奋力企图逃出……我虽看的心软，也只得硬硬心肠。因此一边柔声的劝慰，一边不顾你的哀怨把你摁在水里……一番艰辛的折腾，总算把你洗的干干净净。
洗完后，你一身湿漉漉的白色绒毛贴在粉红色的皮肤上，瘦骨嶙峋，倒三角形的头上只剩一双大眼睛分外不合比例的嵌在脸上，仿佛一个外星来的小怪物。我拿了毛巾，将你裹起来，搬了椅子至太阳下，将你放在腿上，陪你一起晒太阳……我知道，身体上的水分蒸发的时候，会有点冷，但你很乖，没有挣扎乱跑，我轻轻的摩挲着你微微颤抖的身体，希望我的手温能温暖你，同时带给你抚慰。盛夏的阳光，亮的刺眼，我微眯着眼睛，任由脸上的汗珠滑落。不过很快你就恢复了一身雪白柔软的皮毛，光鲜亮丽的站在了我的面前。
洗澡后的你仿佛得到了新生，性子也渐渐的开始活泼起来。每当我坐下来，你喜欢跳到我的腿上，四肢朝上的仰躺着，敞开肚皮，雪白的绒毛上点缀着几朵黄赫色的梅花，你喜欢拿你柔软的爪子和我嬉闹，黄色的梅花随着你身体的扭动，不断的漂移，仿佛阵阵劲风吹过，晃动成一片黄色的花海！我便给你起了个名字——梅。
以后每日，我吃什么你便吃什么，哪怕是点心火腿也要偷偷的分你。那时候家里并不富裕，父母并不乐见我这样。所以，每次有好吃的，我便把你带到偏僻没人的地方，偷偷的和你分享。
每次放学，刚走至家门口，你便会飞奔而来，一个箭步跃至我的肩上，拿你柔软的脸来蹭我的脖子脸颊，每次都要被你逗弄出咯咯的笑声。你身姿矫健敏捷，喜欢抱着柔软的花枝打秋千，喜欢把我的身体当成大树，稍不留神，你就会爬到我的头顶或肩膀上，动作之快时常让我猝不及防。你喜欢跟在我身后，陪我做任何事。我烧火，你便把柴当玩具，兜、转、挑、拨，十八般武艺，样样耍来；我洗衣，你便蹲在水边，对着水里的影子顾影自怜，晒太阳、发呆；我写作业，你便爬到我的书桌上把我的手臂当枕头，安然入眠；我闲坐，你也要来，跃至膝头，仰卧着逗我欢颜……
每次有不开心的事，我只对你倾诉，你会安静的听着，有时我会死死的将你拥入怀中，你从不挣扎……自从你来到我的身边，放学和周末便成了我最惦念的事。那时候，我觉得你的天真纯净，是人世难得的一块净土，给我温暖给我庇护，让我依赖仰仗……俨然你已经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伙伴。
快乐的日子总是容易消逝，转眼，已过了中秋，又到了一年一度收玉米的时节。北方秋日天阔云高，月朗风清。但至收玉米的时节，偶尔也会有连续数日闷热难耐。那一年也不例外。
掰玉米的那几天里，即便到了日落西山的傍晚，也一点不消白日的酷热。记忆里最恐怖的那晚终于来临。那夜院子里玉米棒子堆积如小山丘，还有两车在架子车上没有卸下。小小的院落被堵的满满当当。
夜已渐深，劳累了一天的家人，准备洗漱休息。姐姐去院子里打水，架子车堵在路的中央，刚好挡住去路，她放下手中的器具，去挪动。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叫，姐姐忙停了手中的车把，车子顺势滑落…昏黄的灯光下，你箭一般从车下窜射而出，我慌忙追去查看……股部后肚已压扁，后肢血迹斑斑…惨不忍睹的一幕， 我一下傻了，惊恐至失声…姐姐在一边懊悔的道歉：“说并不知道你会在下面…”，我已顾不得去想它为什么在下面，我只想知道怎么才能挽救你，我想带你去看医生，可20年前的农村，哪里有什么宠物医院，村上街头倒是有个诊所，是给人看病的地方，可此时夜已深，诊所早已关门，我心痛难耐，父母知我心意，劝我明早带它去诊所，再急也只有这样……
我把你放置在你的小窝里，一夜未眠，天还未全亮，我便起来去看你，你奄奄一息的躺在那里，没有哀鸣，只有微微鼓起又落下的肚子证明你还活着，原本粉红的肉垫也渐渐变的苍白……昨夜逃脱的那一瞬，估计你已几乎用尽全部的气力。我悲伤焦灼，也无奈，时间实在太早，诊所要到九点过才开门。
我出门，站在诊所医生去诊所必经的马路边上，苦苦等待。那个秋日的清晨，空气微冷，有润湿的雾气打在我的脸上、身上、胳膊、腿脚上，为皮肤凝上一层青紫的斑驳。路旁的白杨树在微风里，唱不尽低沉的歌谣；朝阳渐渐升起，从最初的一线红霞到金光普照，我仿佛成了路边的护宅石，只能眼睁睁的等待着渴望着时光快快从我身旁溜走，人生第一次深刻体会何为“寸、寸”时光！可我除了矗立在那里，什么都做不了。
诊所的医生来了就能治好你吗？这个问题应该一直在我潜意识里盘旋，但等待是唯一的希望。也许我一开始就知道答案，只是执念，不肯为了这仅有的一丝希望认清事实，不肯放弃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罢了。
医生终于如往常一样路过此地，我狂奔回去，抱起你就往诊所里跑，结果其实早该猜到……你不过是大人们眼中一只普通的家猫，死了就死了，村子里多的是猫仔…诊所医生也是大人中的一个，他看你伤势严重，表示无能为力，只能靠你自己…其实我早该知道，毕竟即便是大人生了病，他最多也只能给开点药，了不起打打针…对你，就算是打针，恐怕他也无能为力，也许他从来不曾给你这样的小体量看过病，就算他想给你打针，也不知该用多少剂量….也许……其实……
当我抱着你走出诊所门的时候，四周已通明透亮，仿佛一切都灌足了阳光，我的身体里仿佛只剩下了灵魂，轻飘飘的在这世间游走…整个世界光亮的让人睁不开眼睛，我身体上的雾气早已消弭，所有的感官能意识到的只剩下皮肤的灼热和无限的绝望…也只有这些在提示着我，我们还活着！抱着你踏在这万丈光芒的虚空里，路变得遥远而漫长…
时光总有尽头，而那唯一的尽头处，只切切实实的摆着你的痛和殇。回到家里，把你安顿下来，别无他法,只有把所有希望寄托在你的自我康复上…我匆匆忙忙去商店买奶粉，回来一勺一勺的喂你…就这样过去了两天，我时不时的跑来看你。我看你时你也会睁开眼睛看看我，仿佛在告诉我，不要担心你，你会好起来的。看你勉强吃的下几勺奶粉，我天真的以为你会慢慢好起来的……
秋越来越深了，天气也渐渐转凉。有时早晚很凉，白天会出大太阳；有时一整天都沉郁在秋天特有的萧瑟冷清里。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你依旧只能躺着纹丝不动，我依旧每日喂你看你，每日期待的去看你苍白的肉垫气色是不是有所好转，虽然每次都失望，但只要你能坚持的活下去，也是好的…那时候我只想要你活着…活着就好！
我幻想着等你好了，我要带你去野外田地里捉蛐蛐；等冬天下雪的时候，带你到雪地里逗麻雀；等春天到了，我们一起去野外奔跑撒欢…差一点，我以为我和你，所有的希望都会实现。
那日早晨，阳光一扫前夜的冷清，欢欢畅畅的将万物普照。妈妈一早便吩咐我去田地里一趟，具体做什么我已不记得。我只记得那一夜我睡的并不安稳，半夜起来看了你几次，一大早又去看你。不过早上去的时候，惊喜的发现你的肉垫奇迹般的泛出粉红的光泽，我将你的小爪轻轻的握在掌心，感受你温热的体温。然后喂你吃奶粉…焦灼的等待着室外的凉气散尽，好带你去晒太阳。
阳光总是不负人们的期待，带来光和热，带给人们希望。凉气几乎散尽的时候，我在楼顶给你寻了一处温暖向阳的位置，为你铺好棉毯，将你小心的安置。妈妈已经再三催促我出门，我一向是个乖孩子，没有理由轻易惹她不高兴。因此尽管很舍不得，还是不得不离开，回头再看你一眼，只觉牵肠挂肚，我几乎迈不开步子……就在此时，这么久以来一直纹丝不动的你，居然抬起头来，对我回眸一望，长长的的喵叫了一声——轻柔的，恋恋不舍的的望着我……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但转瞬便满心欢喜！——你知道的！你知道的，对吧？！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知道你一直都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此时此刻，你和我一样不舍分离吧！多想就这样相伴，直到天荒地老！在我眼里，你不是别人眼里的家猫，你是我的朋友，我长这么大以来，你是我最纯洁最真诚，最重要的朋友！
当妈妈的催促声再次响起的时候，我知道必须走了，我轻轻的对你说：“乖，等我回来！我会尽快！”你依然静静的看着我，看不出悲喜，只是定定的看着我！狠下心，我转身离去，飞奔下楼，骑上自行车，飞一般的朝着田地而去……
一路秋蝉伶仃，黄叶飘摇，我在萧瑟的秋阳里穿梭，一心只想着有你的天荒地老！我不忍放松一星一惜的牵挂，只怕一松，时光就把你带去人世的另一端，再不能相见！我牢牢的抓住车把，仿佛抓住的是你温暖的小爪…这秋日里纵横交错的光阴，只是你我千丝万缕交割的铭迹。
回到家，丢下车子，我便飞奔上楼去看你。你躺在秋日明晃晃的阳光里，却显得分外孤独冷清…我蹲下身来，多想将你像以前一样拥入怀里，可我不敢，我怕弄疼你！你睁开眯着的眼睛，温柔的看着我，我再次轻轻的握住你的前爪，仿佛要拉住你即将远去的魂灵。时光因你的陪伴而变的温柔，我轻轻的坐下来，阳光将我们的影子拖得老长，他们用幽冥的身体紧紧的靠在一起。
你瞪大了眼睛静静的看着我，主动伸出前爪在我的掌心摩挲，轻柔的叫了一声，就去了……原来你只是在等我回来，来做这最后的生死离别！原来你所有的好转迹象，只是临走之前的回光返照……之前那临别时的一回眸，是怕你我今生再无缘相见吗？你还是做到了，等我回来了！……
那秋日的漫天光辉都化作了晦暗萧瑟，铺天盖地的将我淹没！一下子我又回到了那个只有我一个人的世界，冰冷孤独，再没有你的陪伴……
冰心说：“生离——是朦胧的月日，死别——是憔悴的落花”，“憔悴的落花”，何其轻盈，怎足以承载那逝去了就永不再回的孤独和沉重……
二十载已去，每每念及你，依旧痛彻心扉，当年我的无奈无知，想必你会明白！虽然我们只匆匆相伴数月，你却是我生命中永不可替代的一位。自你去之后，数月我萎靡不振。锥心之痛，此生难忘。自你之后，我再也没养过一只猫或一只狗…我再也承受不起逝去的苦痛。
在这繁花似锦，盛夏灼灼的季节，我回来了，在最初我们见面的时候，回到了熟悉的地方…多情自古伤离别，偏偏多情易别离。我已长大，像所有人一样经历着爱恨苦痛、世态炎凉，不管悲伤抑或欣喜，都独自承受。孤独落寞虽亦如当年，但你大可放心，我已学会与自己为伴。日子虽然平淡，此情常伴，我心亦欢！你可还好？……人生无常！愿我们各捐两悲之苦，各自清欢！
祝：
世世清欢，言笑晏晏
挚友：箬杉
8月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