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总会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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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隐秋至,凤尾兰又到了花期。
1
儿时,我觉得安城的冬天很冷,凛冽的凉风、肆虐的飞雪成了我一生都挥之不去的冻疮。
寄人篱下的我总觉得自己像极了一个不受欢迎的天外来客,他们人都很亲和,可陌生的环境还是处处让我感到拘谨与不安。更幼时那不怕天不怕地一直闯祸的胆子也在姑姑家里磨练成了文文静静的规矩模样。
那时整天担惊受怕的我很幸运,哥哥总会事事照顾我一点儿。姑姑家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与我年岁相近的哥哥总会对我比对常人细心一些。
我做错事时,他总是主动站出来替我承认错误;用自己的零花钱给我买最时尚的新衣服,虽然我不太喜欢却也是那段岁月里唯一的七彩斑斓;而我最讨厌的便是在冬天洗碗了,我不怕洗碗,只是怕被那刺骨的冷水寒透的心不再火热,怕在无尽的飞雪里再望不见春光明媚,但哥哥总是让我站在一旁等他就好……
笨笨的我再次想起过去,不忍回首却又有一丝幸运。我现在才发现原来那时的寒冬也曾如暖阳一般灿烂耀眼;幸运的是他一直在,一直守护着我心底不见天日的五年漫长。
2
我不挑食,也很温和。我是说,我不曾将真正的自己完完全全地置于世界任何一个角落。我是想说,只有我自己在认认真真地爱着自己,爱着那个有很多不喜欢,有很多毛病的自己。
六年级的我个子较高,被老师安排在了偏后靠窗的位置,我喜欢透过窗户的暖阳带来的惬意,不喜欢骄阳暴晒在皮肤上的热烈。我本就挺白,也没有刻意追求过防晒,所以即使不喜欢也并不想劳费心力去改变些什么。
还记得那个刚刚讲完鸡兔同笼问题的数学课后,突如其来的凉意惊得我扬起了上一秒还蔫蔫的睡脸。
“三哥,你怎么在这?”看到初中部的哥哥站在窗户外面的宽大背影,我不得不站起来呆呆地跟他打招呼示意。
“几个朋友在这边玩,你睡你的不要管我们。”他双手插兜,溺在影里的侧脸没有温度地回答着我这好像十分弱智的问题。
没心没肺的我从那以后也着实没再过问他这莫名其妙的举动,反而庆幸着每个课间难得的清凉。
六年级的蝉鸣惊醒了热烈的盛夏,三哥薄薄的背影却为我遮挡了那个夏天所有我不喜欢的热烈。
3
都说京城的雪落不到江南,江南的花也开不到京城,可我分明在安城那个呵气成霜的冬遇见了江南纯净绚烂的花。
大姐和二姐体虚畏寒,一到冬天怕得像是见了猫的老鼠,各种保暖措施实在令人惊叹。而我像个小火炉,仿佛有源源不断的热气可以外释,每个冬天我都要充当着暖手炉的角色。
我不喜欢这样被他人紧紧拥着的亲密,更不喜欢看着最爱的影剧时整个人被束缚住动弹不得的模样。每每此时,三哥像极了我的救命稻草,总会喊我帮他端茶倒水。两个姐姐会认认真真地为我打抱不平,而我像极了绿茶一边慢声附和一边疯狂喜悦。
等至剧完后,三哥总会把热热的暖袋放到我床铺脚边的位置,待我躺好就将整个被子严严紧紧地包裹住我。我睡觉向来不老实,半夜总会将整齐的被子蹬得乱七八糟,每次晚上被热醒时,都恨那人恨得牙痒痒,想去理论几句时又怂得突然。
“清清,以后你长大有出息了可不能忘记你三哥啊!家里把他宠成了宝,他倒是把你宠成了宝。”吃饭时姑姑与姑父总是这样调侃着我,而我内敛地不知如何回应只是闷头吃饭。
“指望她?她那没良心的样子怎么也指望不上了!”向来温柔的三哥仿佛看透了我们的结局,似笑非笑地答着我不知如何作答的难题。
年少的我将自己严严实实地画成了一个小圈,少年的他却一点一滴地挤进了圈里,倏然胆小内敛的我被割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被那名为王乾的岁岁年年如花蔓一般紧紧缠绕围成了一个大圈,纠缠的两个生命仿佛共生。
4
曾经听人说过,除了生死,世间一切都不是大事。而在步入初一的那年,我才意识到三哥已是自己的相依为命。
水痘,是懵懂无知少年们的考验石,将所谓的友谊激起一圈又一圈波纹,直至很多人都消散在水深里不见一点浪花。
三哥的水痘来得猝不及防,家里所有人都慌成了一团,生怕那白白嫩嫩的男孩身上留上一两个疤痕。
年少的我们只知水痘的传染性极强,自尊或是自卑的少年谁也不愿满脸是痘的模样,平日与三哥来往的一群伙伴突然走散,只剩一个亚昭哥还陪在他的身边。
三哥请了病假,医生嘱咐多喝热水、多休息。别人不知我可知道,三哥这个人极其挑嘴,让他喝水简直比登天还难。所以,向来不与别人主动交流的我每次下课飞奔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拿着2.5L的大水杯盯着他全部喝下,现在想起总觉得好笑。
笑那五百米的路程总是被我当作了五十米短跑,笑那时的自己怎么会看着一个人一口气喝完这么多水还甚感欣慰,笑我三哥也真是毫无底线地纵容着不懂事的自己,笑那年早秋我诚挚直白却不自知的心意。
水痘的厉害在于显在人身、痒在人心,那种心痒难耐的急躁感是会让人抓狂的,可偏偏挠不得半分。也不知为何,怕惹麻烦的我主动监督着三哥。每次他想挠痒时,我总会在旁边跟他讲着笑话或者我的疑惑企图分散他的注意力,效果自是百举百全。
“三哥,你说为什么有人明明胆大如虎,却活成了一只老鼠?”我借着哄他的缘由问着困惑自己的难题。
“清清,是虎是鼠只会取决于我们自己。天总会亮的,阳光总会普照万物的,存在总会有希望的。”他仿佛可以透过我这瘦弱的躯体看到那颗笨拙的心,稚嫩的眸子里装满了如凤尾兰般的明媚。
也算是托了水痘的福,两周的时间我与三哥成了无话不谈的亲人。
原来,守护别人的人是眼盲心瞎的,是一点儿也看不到自己的苦的。
我不知,直到现在我才懂的道理三哥是否早已感同身受?
5
元宵节的烛灯说,爱与爱是不一样的。
有人的爱澄澈清明,有人的爱暖若安阳,可我们明媚灿烂的爱怎会见不得光。
水痘的传染性是极强的,本人亲测有效。三哥痊愈后的两天,水痘就找上了我,那时我才知道很多事情如果没有经历过是不能感同身受的。
比如,每天都要被迫喝水的痛苦,痒痛却又不能挠的难耐……我不知三哥是如何忍受这些的,至今我身上还有的疤痕都在提示着我那些曾经确实真实存在。
世间多苦,但总有些人值得。正如一直陪在三哥身边的亚昭哥,又如不怕被我传染坚定与我一起的朱朱。
在那个并不像现在这般要求戴口罩的年份,特殊自是万众瞩目的。我这个人自卑到了骨子里,怎么也不愿像三哥那般潇洒请假在家躺尸,更不愿让朝夕相处的同学们看到自己满脸是痘的骇人模样,这样的别扭、这般的无奈。偏偏三哥不知从哪买来了很多口罩和丝巾遮掩了我的自卑也保全了我仅存的自尊,虽是张扬瞩目了些许,却也如朱朱所说别有一番韵骨。
水痘消失那天,门前小菜园里的凤尾兰开得灿若星辰,三哥说过只要凤尾兰盛开就会有连绵不绝的希望,这是他为我种下的信仰。
安城的冬天实在太冷,过年之后我如从前那般回到姑姑家过元宵。元宵的花灯总是让人眼花缭乱,而我们那边的花灯是最“独特”的烛灯,三碗豆面、二两清油、一根棉芯,燃着的风骨按照习俗要在家里的各个角落亮上一亮,然后再去串门走巷与大家互道吉祥。
千篇一律、毫无新意,对于烛灯这是我能给出的最高评价。我一直渴望着拥有一盏猪猪花灯绕着所有人身边走上一遍,我想带着那只猪驱赶世间所有黑暗,我期待着与它共同逃离地球飞往只有我俩的角落。
可又清醒地知道:我不会开口,我不会有猪,也不会有人知道有个女孩曾在万千花灯里看见过一只向她笑着挥手的猪。
我不曾想过,在我深深恐惧的黑暗里,一盏猪猪烛灯被三哥小心翼翼地捧着送到我面前。
“三哥,这,这是……”我双手颤颤抖抖地接过烛灯,仿佛是接过世代传递的薪火般厚重。
“猪,嗤…像你一样的猪。”从不下厨的他亲手捏制的猪猪告诉我他看穿了我的灵魂,守护着我的喜好,疼惜着我的寡言。
我第一次发现,昏黄的烛光下也会有好看的笑颜,好看到还没来得及去遛猪烛灯就已经熄灭了。
“怎么,我这么好看吗?”我不知一个人怎能如此痞坏却又那么干净,尤其是他那好看的小虎牙在黑夜里好像也闪耀着光芒。
我羞红了脸,也想不起那天有没有去放猪,只道一夜春风搅起了一池荡漾。
在爱与爱之间,我们不知如何作答,毕竟,一个是万丈深渊,一个是撕心裂肺。两者截然不同,却又好像没有什么不同。
6
会不会有一天时间可以逆流,退回到初二那个草莓味的夏天,我要告诉自己相遇不一定有结局,但一定有意义。
盛夏与骄阳,火锅与奶茶,我与冰淇淋,人生三大绝配。在一三年那个没有雪糕刺客的年代,连冰淇淋对我来说也是一种奢侈。
“卿卿,新出的草莓味,你试试怎么样?”看着校服衬衫湿了一大半的三哥与并未融化分毫的冰淇淋,我再也没有像那时那般热爱着人间的盛夏。
“三哥,你先吃。”粉红色儿的尖尖已经开始坍塌,可我不想独享这来之不易的珍贵。
“你吃,我不喜欢。”三哥坐在我身侧亲昵地揉捏着我被汗水打湿的发丝,将那校服外套大大地撑起如从前那般为我遮挡住了盛夏。
操场上人来人往,每个人好像都充满了爱而不得的故事。
我俩坐了很久很久,直至晚霞与云彩携手同行,夕阳与晴空告别。
“给。”
我还未反应过来,手心里突然多了一颗校服扣子。
那时的我只觉得那扣子白白润润,像极了三哥的脸;后来的我才懂初三少年靠近心脏的第二颗扣子是如此让人感伤。
“什么?”我不解,却突然涌上一股忧伤,刚刚还满天繁星的夜幕突然又成了我不见天日的恐惧源头。
“卿卿,我要走了。以后的路你会走得很好的,一定会的。”他佯装仰望着那些星碎,我却分明在他紧闭的双眼下看到了明晃晃的月光。
“三哥,草莓味的冰淇淋很好。”你知不知道,我是想说,有你真好。
所有人都喊我清清,唯你是卿卿。这份不可宣于口的心意在我这里还未成型就在三哥的选择下戛然而止,我不知该作何评价。
我贪婪地享受着三哥的好,又理所当然地没有承受过一点儿外界的风吹雨打,糊涂得连心底的情意或爱意都尚未能分得清,我与他就在那个火热的毕业季匆匆走散。
7
三哥用五年的陪伴使我养成了一个习惯,一个习惯万事有他在身边的习惯,可懒散的我却在未来的数年里也没有养成一个没有他的习惯。
初三那年的早春,三哥早早开始了相亲之路。姑姑与姑父总是担心不愿上学的三哥找不到适合的人,联合了七大姑八大姨为他相了无数次亲。
或许是麻木,或许是清醒,或许是或许自己也不知道该用什么立场阻止,看着人人夸赞般配的三哥与未来的三姐我感到无力极了却又无所为。
在每天应付不完的人群里我苦苦追寻着曾带我走出黑暗的光,可直到四周寂寥后,再也遇不见曾经的那片温暖。
原来,让人成长的从来不是事情,而是在被蝉鸣惊醒的盛夏消失不见的遮光少年,是在尴尬不知所措的人际关系里学会的从容不迫,是在漫漫寒冬后独自遇见花开的刹那。
是了,没有谁离不开谁。只是,我不能再如从前那般轻展欢颜,也不像从前那样抬头就能看到朝阳。
我一直在想那个人带走了我的太阳,有没有想过夜盲的我要怎么在黑夜里前行呢?
8
“妈妈,你快看呀,那个小哥哥手里拿的是草莓味的冰淇淋哎!我也想要嘛……妈妈买嘛……”
看着小嘟嘟撒娇卖萌的贪吃模样,我突然记不起上一次吃到草莓味的冰淇淋是什么时候了。
应该,应该是在五年前那个热烈又短促的盛夏。
“嘟嘟,不可以闹哦~妈妈要忙呢,冰淇淋待会让你清清姨姨带你去买。”
看着弯腰耐心与小嘟嘟讲道理的二姐,我才反应过来原来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
这么开心的时候,我怎么,怎么就模糊了世界呢?
“卿卿,祝我快乐吧。你知道的,你说的我都会听。”
几层粉也遮不住的倦容在他复杂空洞的眼神对比下也显得没有那么骇人了,我着实不知一个人的眼里是如何藏着不舍、悲痛万千复杂情绪的。
这个人怎么可以如此,如此让人心疼。可是,明明最疼的人是我。
我坐在最远的位置看着独属于新郎新娘的仪式,孤单狼狈的模样像极了三哥离去后我一个人在操场看着人来人往的初二盛夏夜。
我总觉得这个世界还在沉睡着,以至于它看不到也听不见我们撕心裂肺的喜欢;可偏偏,我们还清醒着。
庭院里的凤尾兰开花了,我爱的人还在,又永远地消失了。
我想起初见三哥的自己问了他一个问题:“哥哥,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我听到了有人坚定地说会的。
那是,十七年前八岁的三哥。
天总会亮的,没有太阳也会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