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烈火尘缘
文/经年_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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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是奈何桥底一位算命的先生。
一方桌，一木椅，红布一铺，符纸一摆。我戴着墨镜，着一袭黑衣，坐于桌前，看长明灯下缕缕孤魂游荡在轮回路上，徘徊不定，彷徨寂寞。总有贪恋尘世的魂魄来找我卜卦算命，算来算去不过是下一世的福禄寿喜，良缘佳人，或是不舍得忘记的烟火人间。
木签从木筒里掉落，好像一句“上上签”就能满足来者的所有痴念。
但也有特别的客官，我告诉他下一世平安喜乐，他却道这一世尚未了却，不忍心走。我常是烦的。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人，贪恋下辈子的福报却又放不下这辈子的尘缘，执念与妄念太过深重，不入轮回，不得解脱。
我与孟婆闲谈时常嗤笑他们。我说：“人一世不过数十年，匆匆过客的经历，有什么放不下的。”
孟婆说:“众生海海，诸行无常。我们未涉尘世，自然无法理解。”
………
直到那天，一位小伙子光顾我的摊前。
“名讳？”
“陆亦。”
一道年轻的声音在我的耳畔响起，我抬起头打量着来人。“英年早逝啊……”我叹惋片刻。只见眼前的一缕魂魄干净澄澈，唯有半边脸颊印有吓人的焦黑，与那份干净显得格格不入。
我望着面前青涩的年轻人。他微低着头，有些怕生，又或许是怕我看见那可怖的疤痕。我没打算掩饰自己心中的疑惑，便问他：“你的魂魄上有块乌黑的印记，怎么来的？转世之后样貌怕是不大好看。”
陆亦微抬起头来，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烧的。”
“那天火很大。”
他说得很慢，每说一句，魂魄中便会映出一簇火焰，短短两句话间，我已看见漫天火光淹没了他的魂灵，刺眼的白光扑面而来。
我不由得闭了闭眼——
魂魄中映出的，是他逝世前的景象。
滔天火海，百里枯焦。
年轻人低下头，也看到了那些画面。我睁眼时，他窘迫地冲我一笑：“抱歉，吓着你了。”
火焰渐渐散去，我有些怔愣，那漫天热浪袭卷而来的景象太逼真了。我看着端坐于桌前的小伙子，讶异地问道：“你方才不害怕吗？”
再一次见到自己的死亡，大多数人都会恐慌、心悸、抓狂，而他只是沉静地坐着，好像对这一切都习以为常。
陆亦朝我笑了笑，说：“怕。只是习惯了。很早就知道自己哪天一定会丧生于火海，谁让我是个消防员呢。”
“从前都是我送战友们，现在只是轮到我自己了而已嘛。”
“死得其所，没什么遗憾的。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弟弟。我来是想算算我弟弟……往后的日子过得好不好。”
“你想卜算你弟弟？” 我笑了，“你不算算你下辈子的福报么?”
陆亦也笑了：“还是算算我弟吧。”
我点了点头，看着这位年轻人。
“真是奇怪，”我想，“都是上辈子的亲人了，算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他在虔诚地祷念，我却暗笑他的迂。
二、
都是上辈子的亲人了，算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真的没有意义吗?
不是的，陆亦想，有意义的。
………
夕日欲颓，霞光满天。年幼的陆亦和弟弟陆也坐在窗台边，望着公路上匆匆归家的人们。余晖透过明净的玻璃，兄弟俩被笼罩在暖黄的橘光中。残霞在天空中铺展，夕光为其镀上了一层金边。
高高的树在晚风中摇曳，陆也顶着一头乌黑蓬松的头发靠在陆亦的肩上，男孩稚嫩的脸颊在阳光下微微发红，他低声对身旁的人说:“哥，这晚霞真美。”
陆亦轻轻嗯了一声，果不其然，他听见陆也又细细地问出那句话：“妈妈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呀?”
第三次了。
陆亦叹了口气，抚了抚弟弟的头发:“快了，再看看这美丽的晚霞吧。”
陆也不再吭声，不多时，他的呼吸变得平稳而舒缓。陆也靠在陆亦的肩头上睡着了。
两个男孩依偎在一起, 在橘黄的晚霞和漫长的等待中睡去，显得静谧又孤独。
“嗞啦，嗞——”
电流在一片寂静中发出微弱的声响，零星的火光在暗处隐隐跃动。危险的魔爪悄然伸向两个无知无觉的孩子，腥红的火苗像是死神的阴笑。
“轰！”
火苗点燃了木制的椅子，烧着了一旁的窗帘，短路的插电板仍在不停地冒着火花。火焰越烧越烈，两个孩子在浓烟与滚烫之中惊醒，茫然而惊恐地看看流窜成片的火光。
黑烟在蔓延着，陆亦和陆也感受到一阵窒息，烧灼的痛感刺激着兄弟俩的神经。陆亦紧紧地搂着陆也，火焰之下是钝痛的、钻心的绝望。他闭上双眼，在强烈的窒息感中陷入昏沉。
房间里明亮的、炙热的、焦黑的、迅猛的灾难淹没了他们。
陆亦在混沌中想起妈妈的笑颜，想起她身上淡淡的花香，想起傍晚时分绚烂的霞光，想起身边的男孩被夕光镀上的毛茸茸的金边。
陆也在他耳边低语:“哥，晚霞好美。以后每个傍晚我们都来看吧。”
陆亦点头:“好。”
………
陆亦快要撑不住了。
朦胧中他看见身边窜出来的人影，玻璃被敲碎，清脆的巨响让他用力抬起眼皮。陆亦没有看清来人，但是一双有力的大手抱起了他和弟弟，夜晚的凉风和清新的空气灌入鼻腔的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抱着他们的男人穿着一袭蓝色的衣服。 陆亦想，这就是妈妈说的“消防员”吧。男人的步伐稳健而迅速，陆亦微睁的眼中看见一轮圆月高悬天边。高压水枪在他们身后，喷洒出一座名为“生”的桥梁。
以后都会有晚霞看了，陆亦想。
“谢谢你，再带我回到这人世间。”
三、
警铃响起。
A市，山火，急需B市消防大队紧急支援！
消防官兵各个严阵以待，消防车一辆辆出动，奔向邻近的A市。
连日的高温暴晒的之下. A市某山燃起熊熊烈火，火海蔓延，宛若人间炼狱。
“报告！西北侧山林火势蔓延迅速，请求支援！”
“报告！西南山林火势反扑！请求支援，请求支援！”
………
“队长！”
“第一支队沿山道上西北山峰支援A市消防支队！第二支队跟我去西南，行动！”
“是！”
山风在耳畔呼啸，陆亦带领第一支队上了西北山峰。浓烟滚滚，火光冲天，A市消队支队队员拿着高压水枪与汹涌的火海对峙着。百里林涛顷刻化为枯焦，山风与焰火藐视着徒劳的人们。
“前去支援！清理隔离带！”
第一支队的队员们逆着山风而上，迈着稳健的步伐冲向火海，高压水枪在火海中豁出一道口子，众人之势锐不可当，愣是没让火势前进一步。
“兄弟们，上！”
烈焰照亮了每一位勇士的双颊，布满尘土的脸上透着无畏与坚毅。溃退！消散！烈火收敛了它的浪荡，在喷涌而出的清水中熄灭，最后化作逆行者眼底欣喜的光芒。
附近的村民送来了盒饭与足够的矿泉水。摩托的疾驰声在山道上回响。那里有连绵成片的车灯，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逆风驰骋而来，带着一批又一批的物资。
放眼而去，是车灯的河流，是人铸的长城。
陆亦打开盒饭， 盒饭里罕见地放了许多肉，他笑了笑，或许是某位心善的老板特意准备的吧！他抬起头，望向远处一辆又一车辆飞奔于山间的摩托，眼前一个又一个自发前来送物资的年轻人，吹看清凉晚风，不知怎地又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傍晚，漫天火海之外的日落与圆月。
还有那双有力的大手。
怔愣间，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向他递来一瓶水。少年人笑起来的时候双颊漾出小小的酒窝，意气风发。陆亦向他道了谢，与少年攀谈起来。
那少年说，他是住在这附近的，今天也来帮着父亲送物资。
“这山上风景很美。我特别爱来这儿看晚霞,烧了可惜了。”
少年笑了笑，陆亦却恍若听见二十年前另一个男孩的低语：“哥哥，这晚霞真美，我想以后都跟你一起来看！”
“每天？”
“每天！”
………
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灼热滚烫，像极了二十年前的傍晚。
西南峰火势未灭，陆亦领着第一支队冲入火海，却不想山风太大，火焰淹没了这一支可怜的小队。
痛，浑身都痛，是死亡前的昏沉。
陆亦咬紧牙关，打开了手中的高压水枪。
………
“弟，哥食言了。哥以后不能陪你看晚霞了。
我今天见到了一个孩子，见到了许多人。
我把晚霞送给他们了。”
四.
孟婆有一面镜子，名曰“溯”。
它可以看尽一个人纷繁的过去。
我拿着镜子，看看其间红尘纷杂，爱恨纠葛， 看着一张张浮于尘世间的面颊，看着落日熔金，看着奋不顾身的少年。
我看见了那场山火。
我看见饭店的老板娘火急火燎地准备盒饭，不住地吩咐：“肉多放点！”
我看见许多年轻的骑手一趟又一趟往山顶上运送物资。
我看见山道上车灯的河流，它们汇聚在一起，照彻了黑暗。
我看见了绚烂的晚霞，像极了年轻的生命，如此炽烈。
火海挡不住奋勇，淹不没希望。日升日落，尘世无恙。
我问过陆亦：“你牺牲只为了那个孩子？值得吗？”
陆亦偏头一笑:“不是的。很值得。不止为了他。”
他为的是火海之外无数人倾力奉献的暖意，为的是保住火海之下一场炽烈的晚霞。所以滔天火海，也纵身勇往。
孟婆跟我说，陆亦走之前给我留了一句话。男孩端着一碗孟婆汤，眉眼间尽是年少的肆意与坚毅。他说:“人间很美好。你们无法理解的那些执念，是我活这一世的意义。”
“其间有许多形形色色的人。他们演尽了人间百态，也留下了最纯挚与经久的爱。”
“你们该去看看。”
年轻人将手中的汤一饮而尽，走向深邃的远方。
………
那一夜，一个名为陆也的年轻人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的哥哥在火海中微笑，双颊的红晕像天边的云霞。
那人说:“替我好好爱这个人间。”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