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故事民俗中短篇小说

邻居

2017-10-13  本文已影响27人  谭元奎

  [人性的弱点决定了人与人之间互相制约,互相打压。但同时,人与人之间又互相促进,互相依存。可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放眼国际,当今的中俄关系,印巴关系以及敏感的朝韩巴以之间,其结构之复杂,关系之微妙,比照人间百态,莫不形似而神似,于是乎共赢,成了人类心中的灯塔。]

            一一一一 题记

      〈一〉

老曾是我的一个乡下亲戚。没读过多少书,嘴也笨,不善与人沟通。但老天爷还算照顾他,给了他一副好身板,高大威猛,有用不完的力气。早些年,村里没修路,乡亲们卖牲猪必须用人背,但凡有大猪,两三百来斤的没人背得动,都去找老曾,老曾应声前往。若是村子里死了人,有抬不动的棺材,也都指望老曾。老曾独当一面,捋捋袖,低腰拱背,一声断喝“起”,黑沉沉的棺材便随他而去了。

别以为老曾“山大无柴”,没多少谋略胆识。其实老曾骨子里十分要强,遇事总要争先。那时村子里提倡养猪致富,他一下便养了三十来头,在村子里也算是个养猪大户。他还动员一家老小种烟业,后来还成了乡里的种烟示范户。好多乡镇领导都去参过观,指导过工作。

老曾平日忙得不分昼夜,苦不堪言。但一想到自己蒸蒸日上的一分家业,便平添几分得意,对前景充满无数遐想。

日子一天天过去,生活在悄悄发生变化。平日里扬眉吐气的老曾突然间愁眉不展,心事重重。明白人都清楚,这是老曾和邻居老王在暗地较劲,打冷战。

老王是村里的老支书,已干了十多年,大家知道,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干部,大都根正苗红,“纯无产阶级”。家道殷实的选不上,所以说老王虽是个村干部,其实日子过得紧巴巴。平时除了开开会,收收款,汇汇报,大多数时间也和村里人一样“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生活还没有老曾家过得滋润。每逢乡镇领导到村子里搞检查,都要老王带路到老曾家转转,口头表扬几句或发个奖状什么的。瞧着老曾一家子风光,老王的老婆总要闹一阵子,“没用的东西,窝囊废,当了一辈子干部,越当越穷,”老王憋红着脸,不说话。

但时局说变就变,国家一天天富足了,党中央有了新决议,要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所以好多生产扶持项目都来了,基本建设改造项目也来了,老王的担子一下子重了起来,村里既要修村级公路,又要搞引水工程,还要搞电网改造,老王大权在握,这等好事岂肯旁落他人?于是交给儿子小王去打理,他自己当起“太上皇”,搞幕后策划。儿子小王不负众望,把这几个项目打理得井井有条,工程不仅验收合格,还提前完工。所以老王一下子成了典型,得到了镇上的表扬和奖励。不用说,老王父子俩在几项工程中也赚得盆满钵满。大家也都想得开,只要把大伙儿的事办好,老百姓得到了实惠,领头的赚点钱也没啥,应该。再说也是赚的国家的。

老王腰包里有了钱,当然不会亏待自己,日子得换个活法,再说当了十几年的穷酸干部,也该扬眉吐气,抻抻腰了。

老王想,既然要旧貌换新颜,必须得先改换门庭。要知道,在乡下,生活的标准好坏就看房子。谁的房子高大漂亮谁就是爷。老王早就想把房子翻修了,而且当初儿子娶媳妇就差点因为房子老旧而泡汤,一想想老王就自责不已。

老王的房子和老曾的房子相隔不到十米,老曾家的房子前年就翻修了,砖混结构,上下两层,房间宽敞明亮,二楼卧室还铺了地砖,家俱一应俱全。当时在村子里屈指可数,走在前列。

但这回老王不同,老王从外地找来了建筑商,打柱基,架圈梁,全框架结构,还搞什么欧式风格。

老曾眼睁睁看着老王的新房象拔竹节一样拔地而起,而且拔了四层,回头看着自己家的房子,趴在那儿,象一只缩头乌龟。老曾心里不服,找老婆商量,是否也该加上两层,老婆说也行。结果找来建筑商,建筑商说,人家修高层,是框架结构,有承载力,而你是砖混结构,没承载力,加层就容易出问题,老曾长叹一声,只好作罢。

老王新房建起不久,就逢孙子出世,可谓双喜临门。为了把孙子的满月酒整得像样些,老王将房子全部装修,刻意造型,灯饰满布。又从城里拖来新潮家俱在各房间逐一摆放,鲜花绿草,点缀其中。其豪华气派不用多说。村里有好多没见过世面的,都想过去瞧瞧,但他们都在门外打转转,不愿进屋。老王招呼进去坐坐,就是不肯进,说是难得换鞋,麻烦。

逢老王置办酒席那天,可谓人流如潮。凡是村子里能当家的都来了,镇上的干部也来了不少,大车、小车、摩托车排起了长龙。老曾宽大的坝子上也站满了人,那场面堪称村子里有史以来第一场盛会。

本来,邻居老王过喜事,老曾不可能袖手旁观,按乡下习俗,总得揽上一份差事,比如烧烧水,跑跑堂什么的。但那两天老曾恰好因搬东西闪了腰,正在服药,所以也没安排。

临到晚上七点多钟,老曾才去老王家,呷了两口茶,老曾便径直到内室上了礼金,然后折身就走,刚好被老王瞧见了。老王说,今日是大喜事,咱俩得喝一杯,老曾摆摆手,指指自己的腰说:“免了,免了,正在服药呢,医生说过,不能喝。”

老曾饭也不吃,回屋头睡觉去了。

《二》

打那以后,老曾就一直走下坡路,养猪猪价不好,而且还经常死猪,亏了不少钱。种烟以前是示范户,受到了上级部门的表彰。但现在烟草收购价大不如前,很多群众都失去了种烟积极性,上面的领导也很少下乡来指导工作了。老曾十分郁闷,平时言语都不多,这下更加沉默了,加上闪了腰,老曾的虎背显得有些驮。

其实最让老曾闹心的事还是老曾的负担一天天重起来。两个女儿读书,一个读高中,一个读初中。开支特别大,老曾常为女儿们的生活费发愁,好在两女儿都争气,成绩不错,在班上都是优等生,这让老曾的心稍稍宽慰些。

老曾明白,他没法和老王相提并论了。老王有权,掌管着村里的大小事务,而且有势,儿子小王已走出村外,在外地包了不少工程,还有了私家车,一路进出,前簇后拥。老曾决定另找出路,他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两个女儿身上,两女儿读书都不错,将来只要上了名牌大学,毕业后就能找到好工作,有了好工作就不愁没翻身的机会。

天遂人愿,高考揭榜,大女儿拿到了省里名牌大学通知书,小女儿也上了县里重点高中,老曾又是喜又是愁。喜的是女儿不光有了前程,还给自己脸上添了光,愁的两女儿高昂的学费怎么办?

有一次,老曾在电话中找我说起女儿学费的事,我说现在国家政策好,对于农村品学兼优的特困生,国家和教育部有优待,可以申请助学贷款,毕业后参加工作了再偿还,老曾问需要办哪些手续,我说先要写一份个人申请交给村委会审核,如情况属实,再上交上级相关部门签字盖章,就算定了。老曾一听就犯难了,他说只怕第一关就通不过。因为村里的生杀大权掌握在老王手里,自己多年就和老王明争暗斗,这回老王肯定卡脖子。我说不一定吧,老王是党员,觉悟高,不是小肚鸡肠的人,还是试一试。

结果老曾的担心应验了,那天老曾找到老王,递上申请书,说明来意。老王一口就回绝了,老王说,老曾不是特困户,不符合条件,现在村里的特困大学生有四五个,家庭困难有目共睹,这几位家长天天找老王缠着不放,而上面的指标名额又有限。老王感到十分棘手。现在处理公事稍不合理,不光领导要怪罪,下面的群众骂得更是难听。老王劝老曾不要在这件事上瞎搅和。老王还慷慨地从身上摸出一千元,递给老曾说,如果确实有困难,先拿去凑凑。

老曾不领情,转身就走,老曾心想,我是来享受国家政策的,不亢不卑,哪里是来仰人鼻息受人恩惠的?

自此,老曾对老王怀恨在心。之后,又有一次,老曾听说上面有了政策,家里有残疾人可享受国家最低保障金补足。老曾的母亲刚好不久前患上白内障,双眼失明。老曾就找老王问老人家符不符合条件,结果老王又否决了,说名额有限,经村委研究,已把几个指标让给了村里几个孤寡老人。老曾一听,七窍生烟,把村里的办公桌给掀了,文件、报纸洒了一地。

老曾怒气难消,总想找机会报复老王一下,偏偏机会还真来了。

是这样,老王和老曾两屋头之间有一根水泥电线杆,电线从老王的屋头经过,隔老王的二楼阳台不足两米,老王总觉得安全隐患大,要把杆子挪一挪,这样电线离屋头就远了。结果那天挪电线杆时,由于众人缺经验,操作不当,五六米高的水泥杆突然反向倒下,把旁边老曾家拴的一头小牛犊砸死了。老曾先发制人,问老王咋办,老王说赔,问老曾要多少钱。老曾叫老王自己说,老王说,你这小牛犊买来花八百元,才养一个月,我赔你一千五总该满意吧。老曾不干,说牛犊是母的,一晃明年就可以配种,他家正缺耕牛,就指望这牛犊将来下崽。所以,他的损失不是单纯一头牛的问题。要老王赔四千,老王一听老曾漫天要价,想讹他,索性不理。一个字:拖。但老曾更有招,就让老婆登堂入室,在老王家里一哭,二闹,三上吊。老王也招架不住了,想想自己是党员干部,怕事闹大了,影响不好,就忍痛给老曾赔了四千元。

老曾宰了老王一把,十分得意,但自此之后,两家仇怨结深,互不往来。

《三》

再说老曾的大女儿在学校里成绩优异,是专修德语的,所以从学校刚一毕业就被青岛一家德资企业聘走,上班后,一路顺风顺水,不到两年,大女儿就爬到了企业高层,深得德国老总赏识,最奇的是,老曾的大女儿竟被老总的小儿子看上了,确立了恋爱关系,开始老总不同意,说国籍不同,文化差异大,不好相处,但小儿子摊牌了,非这中国姑娘不娶。消息传到老曾耳朵里,老曾也呆了,他做梦也想不到,前世修缘,竟修来个洋女婿。

老曾有些恍恍惚惚,走路脚下也不利索了,象踩在海绵上。

有一天,大女儿从青岛打电话回来,说老曾马上就要满五十岁了,叫老曾准备准备,女儿女婿要回来给老人家祝寿,摆摆寿宴。老曾说,回家看看可以,祝寿的事就免了。现在,乡下六十岁整整寿酒天经地义,五十岁就整酒怕人笑话。女儿坚持说,老曾为儿女供书含辛茹苦,现在总算有了盼头。做儿女的要尽孝,就想热闹热闹,让老爷子高兴高兴,老曾拗不过,就答应了。

虽说是女儿给老曾摆寿宴,但张罗布置还是老曾自己,女儿只是给老曾汇了十万元钱,老曾有了这钱,把房子装饰得焕然一新,光彩夺目,二楼上还铺上了红地毯,老曾的房前屋后,也摆满了花卉盆景。

在村子的大路入口一直到老曾家,大红灯笼高高挂,五颜彩旗迎风飘。

五十大寿那天,整个村子沸腾了。一路上,但见扶老携幼,呼朋引伴,一股股人流都汇到老曾家,有的是因为老曾现在发迹了,想来捧捧场;有的是听说老曾家来了个洋女婿,想来开开眼,结果把老曾家连同老王家围了个水泄不通。那天运气好的,瞧见老曾的女儿女婿从宝马车上下来,两人叽哩哇啦一通后,给老曾敬了一杯寿酒。运气不好的,被挤在人群外围,闻了一肚子鞭炮火药味悻悻回家。

那天晚上,老曾喝得烂醉如泥,我也在场,亲眼所见。本来老曾酒量不大,喝了二两就上头,但那天他放开了,喝了足足有一斤多。多年不曾来往的老王也抛弃前嫌,前来给他祝寿,老曾醉眼朦胧,居然被他瞧见了,一把揪住要同老王喝三杯,老王见老曾醉得不成样子,不敢喝。和老曾碰了一下杯,呡了一小口,老曾有了怒气,把一杯酒洒在地上,说你老王喝的不痛快,重上,乡亲们怕场面不好收拾,赶快把老曾架到了卧室里。

《四》

老曾从躺到床上就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三点,醒来后,口渴得厉害,想叫老婆送点水来,叫了两三声,没人应,正准备挣扎着爬起来,忽见老婆慌慌张张从外面跑进来,气喘吁吁的,“不好,出,出大事了。”

老曾一惊,跳下了床。

老婆说,老王的儿子小王由于在外包工程,所以应酬特别多,今天中午小王在城里和客人聚餐后,就带着儿子驾车匆匆往家赶。不想路上酒劲发作,失去控制,连人带车翻到了山沟里,儿子豆豆当场死亡,小王头部重伤,被人发现后送往县医院,现在昏迷不醒,正在抢救呢,老曾一听,也傻了,愣了半响,才反应过来,一拍大腿,“快,快去看看老王!”

再说老王一家得知噩耗后,哭得天昏地暗,一家人寻死觅活的,完全乱了方寸。老曾临危受命,先派小王的媳妇赶往医院签字付款,接着派人去收拾豆豆的遗体,再给老王远嫁河南的小女儿打电话报信,一切妥当,这才和左邻右舍把老王两口子扶到床上,百般劝慰,稳定两老的情绪。

小王的情况非常糟糕,先后已转了两次院,因头部受损十分严重,昏迷了十多天还不见醒来,最后主治医生不得不告诉家属,很可能小王会成为植物人,叫家属做好心理准备,接受现实。十多天就花去医药费十多万,老王一家已是捉襟见肘,待儿子生命体征基本稳定后,老王只好把儿子接回家做康复治疗。

回去后,一晃半年过去,仍不见小王有康复的迹象,他依然象婴儿一样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偶尔也会睁开眼,但两眼直勾勾的从来不吱一声,小王的媳妇自失去豆豆后,就伤心欲绝,每天以泪洗面,现在见丈夫也成了废人,终于万念俱灰,一天晚上,趁老人不注意,孔雀东南飞,走了。什么也没带,只带走了儿子豆豆的一组照片。本来,家里出了如此变故,老王的精神意志已崩溃了,就如同掉进了大海里,放眼望去,茫茫无边,只有儿媳妇还象根救命稻草在海面漂浮着,被老王紧紧抓住。但现在,这根稻草也没有了,老王就感觉自己在慢慢下沉,被海水淹没,最后完全失去意识了。

老王到底精神失常了,成了疯子,一时哭,一时笑,十分吓人。老曾房前屋后的花卉盆景被老王糟蹋个稀乱,这还不说,老王有一次玩火,竟然把老曾的烟棚点着了,一场大火,让老曾的烟叶损失几千元,老曾的老婆心痛不已,差点掉眼泪。

老王现在家破人亡,上面部门根据情况,及时给老王一家人发放了救助保障金,虽然衣食有了着落,但劳力是个大问题,老王的老婆已是六旬开外的人了,自己腿脚不灵便,还要照顾儿子的吃喝拉撒,老王整天疯疯癫癫的,到处乱跑,也要有人监护。

乡镇领导找到老曾,要老曾发扬一下精神,平时多关照关照老王家,老曾没犹豫,满口答应了。

前段时间,我去过老曾家,老曾正在院子里打扫卫生,见我到来,很不好意思,说老王随地大小便,把他折腾得够呛。

老曾给我沏了一杯茶,在我对面坐下,长叹一声后就开始诉起苦来,他说他比以前更忙,更操心了,以前是忙自家的事,操自家的心,现在是忙两家的事,操两家的心,老王家没柴了,他要帮忙砍,小王没药了,他要帮忙买,还要时刻提防老王损坏自家的东西。

我说,“那你大女儿知道你的情况吗?”老曾说:“怎么不知道,前不久女儿还打电话回来,叫我们把房子卖了,卖不了就锁上,她打算在青岛给我们买一套房子,叫我们过去住,享享福,过几年清静日子。你嫂子倒是想去,但我不想去,我在这里土生土长,已住了大半辈子,习惯了,虽说苦过,累过,得意过,伤心过,但还是一路走过来了。现在我摊上一个乱摊子,那也许是命中注定。老王和我一起风风雨雨走过几十年,我们之间有太多的纠葛,复杂得说不清楚。其实老王是好人,他的度量比我大,我以前错怪过他,现在让我来伺候老王一家子,就当是赎罪吧!”

听完老曾一席话,我肃然起敬。我说:“曾哥,你的事迹很感人,很有宣传意义,我先给你拍张照片,然后把你的事迹写一写,交给媒体怎么样?”老曾连连摆手:“这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拈不上筷子,哪里值得宣传!”

我不由分说,提着相机,拉着老曾来到旁边的小山丘,我让老曾在山丘上站定,为了突出老曾的高大形象,我蹲下身子,采取仰拍姿势。

我从相机的观测孔望过去,但见老曾头顶着天,脚踏着地,高大的身躯象一根柱子岿然挺立。他两眼平视前方,是那样的坚毅和执着,他的双手抱在胸前,是那样的从容和坦然。

“好,别动。”随着一声“咔嚓“,我抢下了一个完美的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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