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夏凉
那个女孩进来时,我就察觉到不对。她戴着一顶黑色帽子,帽檐压得低低的,穿一件黑色外套,下面是侧边带白色条纹的黑色休闲裤,全身上下最亮眼的是脚上的白色休闲鞋。我问她需要点什么,她不答话,只眼神失焦地盯着我身后墙上挂着的画。画上面一团胡乱勾勒的线条之中藏着一座迷宫,深深浅浅,明明暗暗,尽头处是一架钟摆,钟面上的指针重合在一起,指向上方刻着的零。
我歪头冲她眨眨眼:“看来你是来找我的。”
我在西三街开了一家小馆,店里的装潢十分简单,最惹眼的是靠窗摆着的一架钢琴,偶尔有雅客兴致来了露两手,一面墙上挂着些精小的瓶子,里面放着小纸团,全是一些有故事的人把那儿当树洞了,现在整面墙上花花绿绿的,有趣得紧。平时有两三个人来这里小坐,也有要喝几杯小酒的,我也不阻拦,只要别过头就行。西三街不繁华也不冷僻,算一般中等的氛围。我很喜欢这种不紧不慢的地方,让人舒适却不至颓废。
面前的女孩没有说话,像是没想好似的。
我领她去了二楼。二楼是我起居和工作的地方,不对外开放。我让她在沙发上坐下,端了杯咖啡放在她面前,整个过程她一直微低着头,目光基本停留在茶几上。 我在她对面坐下,目光轻轻地落在她身上,她似不甚其重,微微动了动,忐忑地抬头看我,我感觉她不是在看我,确切地说是不敢。 我尽量调柔了声:“你是执梦师?”
墙上的画名为《时间》,是执梦师莫蕊创造的只有执梦师才能看懂的术语。
我刚说出口,她像是第一次听见一般,瞳孔放大,惊惧地盯着我。
我没再说话,过了半晌,她好像终于缓了过来,有些颤颤地问道:“我是吗?”
“你不知道?”我惊讶“那你怎么知道我的?”
“我在梦里见过,好几次,所以就找过来了。”她十分坦白的样子,不像在说假话。
“你在梦里还见过什么?”我追问道。
她茫然地摇头,有些自己都不敢相信地说:“我经常做奇怪的梦,梦里都是别人的事,我甚至可以看见别人的过去。”
“还有呢?”我试图帮她分析“你做了什么?”
“我?”她用手挠挠头发,竭力回想,或许思绪太过混乱,她急得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
我起身走近她,伸手抚了抚她的背,轻声说:“没关系,想不起来就不用想了。”
她不安地抬头,像病人问诊断医生:“我还有救吗?” 她的脸很瘦,可能最近为此忧心,眼袋很重,甚至显出病态的憔悴。
我安抚地顺了顺她的头发,温声说:“不用担心,没什么可怕的,又不是病。”
“可是我……”
她焦急得又想说什么,我打断她的话:“你是执梦师,只是现在才醒而已。”
“我不想当执梦师,我控制不了自己,总是做奇怪的梦,莫名其妙就进入别人的梦里,然后发生一些难以控制的事。”她已经有些哽咽。
“最初的时候控制不了很正常,你必须试着驯服它。”我尽量放缓语调,不给她造成压力。
“我知道。”她稍稍安定,像绷紧的弦放开了。又沉思了会儿,她闭了闭眼,终于下定决心,乞求地看着我:“你可不可以拿走我的执梦能力?”
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无奈地摇头。
“为什么?”她似是不信。
“我的能力根本做不到,你只能靠你自己战胜它。”我的话没有丝毫辗转的余地。
她怯生生地与我对视,似要从我的眼睛里汲取力量,像黑夜里迷路的人遥望海上的灯塔。
临走时,她趴在柜台边对我笑着:“我叫夏凉,我以后可以来找你吗?” 我点头,拿笔在纸上潦草的写了自己的名字。
“阮若,我记住了。谢谢你。”她又再一次诚恳地道谢。
我送走她,一个人望着墙上的《时间》出神。
阿缘鬼鬼祟祟地靠近,恰好撞见我木木的呆样。
“你不打算帮她?”她向来像个幽灵一般,来来去去,飘飘荡荡,我早已习惯她不知一声就突然出现。
她自己倒了杯酒,十分敷衍地晃了晃,一咕噜灌下去。我斜了她一眼,没说话,伸手蘸酒在桌上画着圈。
“既然她不想做执梦师,为什么不拿走她的执梦能力?”她抿了抿唇上的酒。
和我一样,阿缘也是执梦师,不,准确地说,曾经是。据她本人回忆,她做了个梦,醒来后就失去了执梦能力,也忘了那个梦的内容。有时候想想这样也不错,至少不会有这么多烦恼,没有不请自来的麻烦,没有打发不掉的不速之客。
我换了个姿势躺在沙发上,正上方的水晶灯闪出暖暖的微光,我疲惫地喃喃开口道:“坏事做多了会遭天谴的,况且我不想多管闲事。”
阿缘轻笑一声,闲闲地摇着酒杯:“你没瞧见她多可怜?” 我叹了口气:“我不是神,不能普度众生,也不是魔,不会轻易剥夺别人的能力。”
三月的阴雨迷迷濛濛地下,绿植稀里糊涂的染了层亮色,暗沉的天空像一张巨大的网将拼命想冲出去的人紧困其中,阴郁的沟壑下是缭乱的捉摸不透的心情。
我刚想合上眼打会儿盹,风铃却叮铃铃地响了起来。
阿缘侧身看向门口,转头一脸幸灾乐祸地说:“又一个麻烦来了。”
那个女人一身黑色的风衣,戴着墨镜,脸上擦着厚厚的粉,大约三十来岁,刚进来就自动坐在了我面前。 我没看她,自顾自的拨弄着瓶中的桃花。 她取下墨镜,轻挑红唇,用一种极具商业的口吻说道:“我想请阁下帮一个忙。” “没空。”我淡淡的回答,语气甚至有些倨傲。
我承认,我相当不喜她的做派。
她也不恼,脸上反而挂了层笑:“我可以答应您的任何条件。”
我抬眸,饶有兴趣地问:“你想做什么?” “我需要杀一个人。”她的眼眸深黑,似无边的幽泉,声音像穿越凛冽的风雪飘然而至。我忽然很后悔跟她说话。
“对不起,你找错人了,我不会帮你,也帮不了你。”我坚定地回绝。
执梦师可以通过梦境控制人的记忆,人在梦里的行为直接在现实付诸行动。如果你让他在梦里自杀,那么他就能在现实中自行死去。但要做到很难,成功的可能受很多因素影响,有执梦师的能力原因,初级执梦师只能进入自己或自己很熟悉的人的梦境,随着慢慢的深入,熟悉程度可以越来越弱,甚至达到一面之缘便能操纵对方的境界,但像夏凉这种只能算挂着个执梦师的名头被梦牵着走。不过也有人的原因,有的人可能是隐藏执梦师,就是说他不具有进入他人梦境的力量,但可以主宰自己的梦境,一般的执梦师可能根本进不去,还可能遭到反噬,而反噬的程度也有不同。总之,情况有很多种,不过最主要的还是执梦师本人。
她摊摊手,不死心地说:“您真的不再考虑考虑?我可以满足您的任何条件。”
我似笑非笑地盯着她:“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但我希望你明白我从来没杀过人,也不打算做杀人的买卖。”
她没想到闭门羹吃得这么直接,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冷哼一声,略带怒气地推门而去。
本以为她会死缠烂打一番,看来是打算另找高明了。我遇到过很多诸如此类的人,倒也见怪不怪。 “她是谁?”阿缘的声音幽幽传来。刚才我同那人讲话时,这位大小姐跟空气似的在角落里蹲着。
我白了她一眼,懒懒地说:“没兴趣。”
有些日子未出门,只觉得天比以往亮了许多。而她的眼眸却愈发深黑。 夏凉双手搭在栏杆上,身体前倾,眼睛直直地望着江面。苍白的手上深深浅浅的咬痕和淤青触目惊心。 “我好像做不到。”她的声音薄得像蝉翼,在风中轻轻颤抖。
我收回目光,想了想:“想放弃吗?如果受不了,我可以拿走你的执梦能力。”
夏凉抬头,眼里竟有几分欣喜:“谢谢你,不过不用了。”我很讶异,她明显被折磨得够呛,居然没有了之前的胆怯和惶恐不安,反而是宁静地承受着暴风雨。
“如果轻而易举就能拿走执梦能力,我之前找你的时候,你就答应了吧,所以肯定很难,而且有危险。”她认真地看着我,细细地帮我分析原因。
我突然觉得很可笑,不帮她只是因为懒得管闲事而已,她却以为我是为了她着想。
“你把我想得太善良了。”我自嘲地扬了扬嘴角“我不是什么善人,但也不能辜负你的美意。”
我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改变主意,更没想到我居然拿不走夏凉的执梦能力。原因很简单——夏凉是一个完全没有攻击力的执梦师。
她的梦很简单,简单到不正常。
空荡荡的教室,整整齐齐的座椅,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孩坐在倒数第二排。偌大的操场,排山倒海的嬉闹声摧残着寂静的方寸之地,而她,至始至终埋头,笔尖触着苍白的纸,苍白的纸上留下她瞳孔的颜色。
她一个人走在悠长的林荫路,一个人扫秋日的落叶,一个人端着餐盘,一个人找座位,一个人逛街,一个人走很远很远的路,夕阳扯住她的影子,她低头对自己说话。
“抱歉,让你失望了。”说出这句话时,我的心情忽然变得复杂。
她摇头,起身走到窗边,眺望远处的高楼。
“有时候梦里的人也很可爱。”她的眼睛很亮,似昨夜天空乍现的星子。 我隐约知道她正凭着自己的力量找回迷失的自己。
我想这应该是人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