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宜事
宋代《梅谱》中记录二十六宜:淡云,晓日,薄寒,细雨,轻烟,佳月,夕阳,微雪,晚霞,珍禽,孤鹤,清溪,小桥,竹边,松下,明窗,疏篱,苍崖,绿苔,铜瓶,纸帐,林间吹笛,膝下横琴,石枰下棋,扫雪煎茶,美人淡妆簪戴。
世间恰如其分的事,如此之多。天分四时,兴致不尽,踏青、赏荷、清斋、观月、集雨、吹雪。古人道,清恐人知,奇足自赏。大多心仪之事,独自做了,才趣味深厚。添一二友亦可,若多了,不免销了寂静欢喜的意味。
冬日宜事,赏雪为上。如何赏得?书中道:“为雪朱阑,为花粉墙。”白雪当扶红槛,红花当依白墙,如此堪当绝色。蓦地,想起星澜来。这妙人于醉后,取素纸铺于墙,即就兰影,用墨浓淡图之。真乃极痴极慧的人了。沈三白评此画“花叶萧疏,自有月下之趣”。漫思着,那夜若再逢着微雪,墨色稍一氤氲,可不就是大工天成?花叶错杂,墨色肥处,曾为白雪所居。而和雪之乐,又以清泠悠远为上,如云和瑟、银字笙、玉屏箫。琵琶秦筝之类,总觉嘈切,过犹不及。
心斋先生写:“夏堂幽,宜垂帘;冬室密,宜焚香。”会心之语。香不宜馥郁,冲撞了人。亦不可过淡,非得凝神细嗅,又扫了兴味。香气最得氲而不密,淡而不疏,只在似有若无、有意无意之间。水沉、崖柏、玉檀、藏香,皆可。古时美人高士,心窍玲珑,手也善巧,自制为多。古籍写“深山高居,炉香不可缺,取老松柏之根实枝叶,共捣治之,研风昉羼和之,每焚一丸,亦足助清苦。”今人入深山寻老松柏,已是难为,更何况松多大蚁又是千古之恨,不必尽仿。倘凑个浮生雅趣,《香乘》中载的“鹅梨帐中香”倒可一试,怪有意思的,香气也清甜淡雅。
冬来饮酒,趁云飞风起,可识浊醪妙理。然世间鲜有太白、元亮、稼轩之辈,若非真旷,不宜饮酒,莫若饮茶罢。诗写“寒夜客来茶当酒”,此间真意,非情深之人不懂。相对东窗,茶炉初沸,灯半昏,月半明。情不必说尽,七分即可度生。茶亦然,自七、七人。前几日将今年的手稿整理好,共三本,还有随手拈来的纸,记着零碎的句子。打算趁个好风佳日,以字为薪,焚了煮壶旧年的寿眉,就着云蒸霞蔚,缓缓入喉。适时卸去微不足道之物,会感觉清爽。
千山木落,北风敲窗之际,宜卷帘一梦。梦巴山夜雨、长安雪满、桃花潭水、远别重逢。最好,梦觉天光乍破,深巷积雪已深。一派朱阑白雪,琉璃世界,净土万象。入目一句“谁人梦中空折柴,只怕夜冷故人来”,情深别致,饶有兴味。梦有悲喜交集,得失翻覆,离合往来,无一不折煞心神,不枉断愁肠。但这形形色色的梦境,或怅然若失,或若有所指,失了确为可惜,确为大可惜。书言“至人无梦,下愚者无梦”,叹哉,叹哉,我辈幸在不至不愚之间。
岁末日已渐凉,玻璃窗偶见冰花。茶铛初熟,雾气弥漫。只一行古人字句,在脑中徘徊不去,遂提笔徐徐写:窗内人于纸窗上作字,吾于窗外观之,极佳。
落了笔,蓦一抬首,木簪不胜松挽的发,听见坠地的“呱嗒”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