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响河(90)
第六章
10.
许是考虑到响河的身份不好过早暴露于人前,此次五台山之行甚是低调,随行人员中除了刘管家、王律师和一行僧众外,只有曾与响河在茶话会上有一面之缘的王总,以及素未谋面的成岚馆老板吴敏。
飞机在太原机场着陆,旅行社派了专车来接,导游小郭说到达台怀镇还要四五个小时的车程,响河打算一上车就补个回笼觉。
不料屁股还未坐热,随行的王总就朝响河的方向走过来。
“岳小姐?”他望了一眼她旁边的空位,“还记得我吗?”
响河礼貌地请他入座,“我记得您,我们在茶话会上见过。您为了照顾我,还特地为我沏了一杯兰贵人”,当日他对自己身上的旗袍评头论足,虽说多是溢美之词,但毕竟害她成为焦点,她怎么可能忘记?
“你喜欢喝那好啊,这次我也带了,等会到酒店我再给你泡一壶。”
王总对响河的过分热情不仅让她感到别扭,也让不远处正在倒水的吴敏心不在焉。
“吴老板,我喝白开水就行。”王律师握住她手中的保温壶,及时帮她收回了目光。
“哦,对对。”吴老板换了一个空纸杯,热水狂泻而出,水珠溅得到处都是。
“吴老板,别急,心急喝不了热水。”王律师意有所指,笑得意味深长。
“上次豆沙馅的月饼怎么样?”提起吃的,王总似乎一下子到了兴头上。
月饼?还是豆沙馅?
响河若有所思,叶老送的那个红木食盒,顶层那一屉放的的确是豆沙馅的月饼。
莫非他是得月楼的老板?
响河望向他,犹犹豫豫,“您是……得月楼的……”
“是啊,我现在是得月楼的糕点师傅”,王总接过她的话道,他自日本回来后就迷上了传统糕点,恰好他的长姐是得月楼的老板,所以这几个月他干脆放下手上的活学做糕点去了。
糕点师傅——这个回答实在让响河大跌眼镜,但一想到他为了喝上一口好茶就能远赴台湾,寻了世外高人潜心做个烹茶小徒,去得月楼学做糕点也就见怪不怪了。
响河心想有钱就是任性啊,嘴上却仰慕王总有一副“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的高雅性情。
王总听后连连摇头,自谦说人到中年却仍是玩物丧志,实在算不上什么好德行,响河赶紧以“君子不器”巴拉巴拉地驳了他的话,于是乎,由一个月饼引发的老庄哲学与孔孟之道大讨论正式开始了。
王总生性豁达,又满腹才华,两人十分投机,一聊就聊了近一个小时。响河见他华发间生却眉目爽朗,隐隐约约中似有外公的影子,一时竟百感交集。王总也很欣赏响河,很愿意与她结个忘年交,临了又问起对豆沙馅的月饼满不满意,只说当初是叶老特别嘱咐,言语间丝毫未有奉承之意。
响河点头称好,心中却有些疑惑,叶老血糖高且不喜甜食,她虽不挑食,但也说不上对豆沙馅情有独钟,这满不满意从何而来?
到台怀镇时天色已黑,前往售票大厅的路必须人车分离,大家只好下车步行。
北方秋季日落得早,夜里大风吹得响河瑟瑟发抖,吴敏赶紧拿了自己的羊绒披肩给响河围上,手势起落间显得随意自在,倒让响河不好意思起来。
要说同行的人里面,除了法雨寺僧众,她最不熟悉的就是眼前这位漂亮的阿姨了,可或许因为团队中只有她们两个女人,举止间倒可以亲近地快些。只不过响河向来防备心重,表面上客气,内心深处却自有考量。
晚饭后,大家各自回了房间。响河收拾好行李,将披肩送还给吴敏,吴敏接过,本想请她进屋坐一会,见王律师正朝这处走来,只好作罢。她望着响河的背影渐渐远去,直愣愣地立在门口,一脸伤怀。
“这个吴敏是什么来头?她好像很怕你。”王律师跟着响河走进她的房间。
“她是顾总养在外面的情人,一直都进不了顾家的门,这次听说你来,想跟你套近乎也是人之常情。”
“叶老也知道这事?”
“那肯定,不然怎么会把她带在身边。”有些人总是放在眼皮子底下更安全,这个道理响河自然懂的。
“顾总这几年就她一个?”
“是啊,据我所知,都有十多年了吧……”
没想到顾建华居然这般深情。
方才响河深看了她一眼,发觉她眼神里藏着若有若无的渴盼。
响河玩味一笑,心想如今敌友未分,她就想借自己进顾家的门,也不知道是不是缘木求鱼。
***
王律师就住在响河隔壁,想要单独与响河见面并不难。
响河请他来,无非是想了解近段时间的调查情况。
王律师说,慈济会前身不过是法雨寺里的一个慈善办事处。提出这个构想的便是叶怀顺。听说叶怀顺与悟法大和尚曾是故交,两人经常一块下棋,谈论时势,对做慈善一事也是不谋而合。
办事处成立时,悟法已年逾古稀,于是就委托了当时是四大班首之一的后堂师了心负责管理。
五年后,悟法大和尚圆寂,经民宗局与佛协特批,了心法师升座成为新一任方丈。
随后一年,了心在寺院西门楼外专门建了一幢三层高的办公楼,慈善办事处也就从一个不为外人道的部门变成了民政局批准成立的社会团体,正是现在的慈济会。那一年,松海辞去维那一职,赴慈济会担任常务副会长。
了心一上任,便取消了四大班首和八大执事中的寮元一职,苦心经营数十载,才有了今天这番香火鼎盛的面貌。
“你说了这半天,还是没说这慈济会和叶怀顺到底有什么关系。”
“我查来查去,真的没查出叶老贪污善款的证据……”
响河冷哼一声,“当初是你说慈济会成立时的善款有问题,也是你说了心做方丈做得蹊跷,现在你又跟我来说什么事都没有?”
王律师知道她不信,就把事先带来的资料打开,示意她看。
叶怀顺祖籍山阴,被唐诚之父收为义子,成年后赴内蒙古知乡,之后就进了机关单位,在内蒙古一待就是三十多年,中间很少回家。93年辞官下海,可几年后突然南下建州做了建材厂的副厂长,00年国改资,叶老倾尽所有买下产权,这才有了现在的怀真集团。
“93年?”响河算了算,93年叶怀顺56岁,再有四年就可以退休了,他为什么放着清闲日子不过,非要做那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王律师指了指资料上的某处,继续说到,“我猜是内蒙古的生意并不顺利,外加叶老年事已高,想要落叶归根也是可以理解的。”
“要说落叶归根他应该回山阴,怎么会去建州?”
“因为那个时候出了一件事”,王律师娓娓道来,叶老知乡时曾因掉队迷失在草原深处,还好当时有一个姓顾的牧民救了他。叶老感念牧民的救命之情,在他过世之后,就收了他的两个儿子为养子。
大儿子顾建良因为手有残疾,工作上一直不如意,意志也逐渐消沉,大概在顾恒八岁的时候,他们夫妻俩就离婚了。几乎同时,顾建华的老婆自杀,但却对外宣称是意外身亡。
“自杀?!”
“具体原因我也不清楚,但紧接着顾建良就失踪了,叶老他们找了很久,听说有人在建州见过他,这才举家迁居到了这。”
关于他们迁居的起因经过,顾恒都曾与她坦白过,如今一看,果然所言非虚。
“2000年,也就是国改资的那一年,叶老和顾总的确是到处借钱,我之所以之前和你说慈济会的第一笔善款有问题,哦……不能说慈济会,应该说是慈善办事处,因为顾总曾经从办事处那拿走了一笔香客捐赠的善款,可是才过了一天不到的时间,他又把这笔钱给还回来了。”
“他们到底为什么缺钱?顾建华为什么偷借了善款又选择还回去?如果他能拿到那笔钱,就说明这事一定是悟法大和尚默认的,为什么他又改主意了?”
响河心里有太多疑问,可是王律师并不能给她准确的答案。
“哎,具体情况也只有悟法大和尚最清楚了……”
“你说,当时负责慈善办的人是了心,那么要想拿出那笔钱必然要经过他的手?”
或许这就能解释,为什么悟法大和尚在临终前选了他作继承人,而不是他一手养大的两个弟子。
说起了心法师升座的事,王律师又补充道,七十年代法雨寺刚经历过文革,庙宇殿堂都被砸得七七八八,红卫兵常年在寺庙外蹲守,日子最难过的时候,寺院偷跑了好多和尚,就连行脚僧都不愿来挂单。
悟法没办法,只好外出云游,去的都是些深山老林的穷苦地方,三年两载回来一趟,总能带一两个被父母丢弃的小娃娃回来,这其中便有松月和松海。悟法待他们如师如父,感情自然很好。
至于了心,则是土生土长的建州人。由于他对这里的风土人情更为了解,悟法又常年在外云游,所以寺庙大小事务都由他领管,随后几年就升至后堂。
“依你所说,了心为法雨寺尽心竭力,怎么到头来连个首座都没当上?”
“依佛门规矩,首座一般需要德高望重的佛门耆宿才能担任,当时了心不过四十出头,松月与松海也不到三十岁,都没这个资格成为首座。”
王律师说,作为方丈的顺位继承人,首座之位一直空悬,也就意味着任谁都有可能成为下一任方丈。
“但是”,他突然往前一伸脖子,压低声音道,“了心这人很不简单,就算一开始方丈这位子不是他的,最终也会变成他的……”
响河见他讳莫如深,遂取过资料直接翻到最后几页,没看多久,她便探起头来,边笑边站起身,眸色十分阴冷。
“你要干什么?”王律师仰面问她,声音听起来有些惊慌。
“既然他那么有本事,那我也没必要在这里浪费时间”,响河直接朝门口走去,“今晚,我就去会会他!”
“不行不行,这样太冒险!”王律师担心她就这样直接去找了心,万一他将一切都告诉叶老可怎么办?但是他还未来得及阻止,响河早就夺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