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逢春头已白

“草长莺飞又一年，花开花落总潸然。偏居一隅已几载？忘却日月与山川。”梁莳芜喃喃自语，靠在回廊柱子上，凝视着满园的花红柳绿，又是春天了，她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个春天。那年她无意间撞破九哥的秘密，懵懵懂懂地知晓，九哥不是她的九哥，他身上藏着大秘密，连老爷都对他毕恭毕敬。然后，她被遣送到梁府在京都西郊的庄子上。

这几年，她幽居在这里，除了九哥和八哥，没有其他人来过。刚到这里不久，她生了一场大病，八哥是来给她看病的。据八哥说，她姨娘知道她得时疫要被送走，疯了一般求老爷，让她跟着一起到庄子上照顾女儿，老爷当然没同意。后来九哥不知对她说了什么将她安抚下来，八哥说九哥对十姨娘承诺会好好照顾她。

九哥确实很照顾她。她关到这里的头两年，九哥好像很闲，时常来庄子上看她，给她带了笔墨纸砚，还带来一架琴。悉心教她读书识字，教她弹琴画画，甚至还心血来潮教她练五禽戏......可是最近一年，九哥很少过来了，上次过来还是半年前，形色匆匆，嘱咐她乖乖呆着，别乱跑，甚至都没时间过问她的情况。她出神地想着心事，忘记了时间，只要九哥不在，这里就没人管得了她。因为她的宽容，唯一的丫鬟浅碧这会儿也不知跑去哪里了。

她不知道，在她看着园子发呆时，一个少年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她身后，看她没发现自己，一跃上了屋顶，摸出一本书看了起来。直到她念诗，方才将书卷起，若有所思地盯着她，见她全无察觉，不由地有些气恼：“警觉性居然这样差！五禽戏白练了。”他忍不住“吭吭”两声。

咳嗽声从背后传来时，梁莳芜被吓了一跳，回过头去，看到坐在房顶上的少年，一身绿衣，银丝如雪，右手握着一本翻阅了一半的书，左手撑在瓦片上，一条腿踩在屋檐上，一条腿垂下来摇晃着，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她愕然道:“九哥，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爬到房顶上去了？你的头发？”左手下意识举起，然后想起什么又放下来。

上官元昭居高临下地看着少女，只见她面凝鹅脂，唇若点樱，眉如墨画，神若秋水，一双眸子清澈得就像春日清晨玫瑰上的露水，乌黑的秀发如丝绸般柔软光滑，红色襦裙外罩一条灰蓝长衫，说不出的妍丽妩媚。十四岁的她，个子比府里同龄的十一姑娘足足高出一头。她继承了十姨娘的美貌，也继承了老爷的身高。

此刻她正仰头看着他，左手抬起又放下。他想起当年刚把她送到庄子时的情景。那时他经常过来，这里是他的秘密联络点，送她到这里，一方面便于照顾，另一方面也是便于监管。虽然她已经被隔离并关起来，他还是担心她会说漏嘴。

开始时她对他很是抵触，根本不愿意见他，不得不见时就睁着一双乌溜溜水润润的大眼看着他，有伤心，有抗拒，有期盼，看得他心里钝钝地疼。

为了让她开心，放下对他的抵触，他煞费苦心，给她带书和笔墨纸砚过来，还亲自教她读书识字。看她不肯配合，好脾气地哄着她说:“小莳芜，你不读书将来会吃亏，连婆家都不好找。我告诉你啊，书中有山川河流、日月星辰；书中有天外飞仙、奇闻轶事；书中还有做人的道理、处事的法则。”在她身上，他的耐心出奇地好。

梁莳芜最终没能抵挡住读书识字的诱惑。因为她很清楚，如果在府里，她永远不会有机会跟着九哥读书识字。因为老太太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在她看来，丫头片子能识字看账就行，不需要读那么多书。

上官元昭笃定她会跟着自己读书写字，因为她从小就喜欢缠着他问这问那。而他从小就清楚自己背负着什么，一边拼命学习文韬武略，一边要跟着老爷和夫子见很多人，还要学着经商，成天谋算。即便他天资聪颖，也会有累的时候。

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他发现小十五与府里其他小女娃不一样，特别有趣。小小的人儿很会装，人前一个样，人后一个样，而且她很少哭，皮实得很。他逗着她玩，把她当作解闷的玩具，天大的压力都化解在小女孩的童言童语里。然后就在自己都没发现的时候，将这个小女娃装进了心里。

上官元昭有时回忆当年的事，自己都觉得很不可思议。人人都说他少年老成，却没人想过他也只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少年。更没人想到，这个别人眼里足智多谋、沉稳冷静的少年，居然会与个啥也不懂的小丫头玩在一起：捉蛐蛐、趴在地上数蚂蚁，带她在后面园子里摘桂花，教她泡桂花茶，给她扎风筝，带她放风筝，看不得她哭嘴偷偷带她出府去观灯.....也是因为他的纵容，才让她能在他的院子里来去自如，躲在他房间的衣柜里，撞破了他的秘密。

他想起当时老爷提出杀她灭口，尽管他心里很清楚老爷这样做是对的，因为只有死人才能守住秘密。可是在老爷动手时，他的心却蓦地一痛，所以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拦住了老爷。

那时他并没有多想，只是用：“我深受梁家养育之恩，怎么可以让老爷杀死亲生女儿？如果被他人知道，也显得太过无情无义了”来对老爷解释。看着老爷感激涕零，他甚至有些心虚。

上官元昭看着梁莳芜，五年的时间，因为诗书浸润，音画滋养，当年的小女娃已长成风华绝代的美少女，他不由得有些得意。

梁莳芜看着这个她叫了多年九哥的少年，被他满头雪色银丝晃得眼睛生疼。“九哥，你这是出了什么事情？你的头发怎么变成这样了？”

上官元昭从屋顶一跃而下，走到她跟前，仔细看着她的眼睛，伸出手轻轻拭去她不知何时涌出的泪水。“真是个傻丫头，我这不是好好的么？至于头发，难道你不觉得这样更好看么？还是你嫌弃九哥变丑了？”他故作满不在乎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