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凤

【谜踪】第三十四章 去北荒

2018-11-06  本文已影响1116人  西西惟亚

在九重天将养了一个月有余,凤九才终是又踏出了南天门。这一个月里,她阿爹白奕上神派了家丁来太晨宫探了几回,皆是询问他们何时回去。凤九很是为难,遂也旁敲侧击地同东华暗示了好几次。奈何他那夫君在装傻方面委实是一把好手,几番下来便就叫她弃了白费力气的心思。本以为遥遥的归期,不想却突然被提上了日程。

“你该至少提前一日与我说。”她埋怨道,“我也好准备准备,做些糕点给你上路吃。”

“你不是入不得后厨,闻不了半点油腥味?”他不以为然,“前些日,你总说想念爹娘。本帝君念你一片孝心,才忙里抽空择了今日带你回北荒,你竟还嫌太仓促。”他幽幽唔了一声,“看来,你也不是那么想念他们。那不如过几日再……”

“不仓促!不仓促!”凤九立刻截断了他的话头,在不耻他睁眼说瞎话的同时,磨牙应和道,“夫君说得是,也没什么好准备的。我瞧着今日这日子挺合适,大约也是个宜走动的黄道吉日!”

端着架子,东华睨了她一眼,“真的?”

凤九猛点了几下头,答得诚恳,“比西海的珍珠还真!”

他嗯了一声,声音悠远,荡在云头之上,“本帝君出门前倒是算了一卦,今日不宜出门。”

一个踉跄,凤九差点从云头上栽了下去。堪堪被身旁的东华扶住后,她嘴角抽了好几抽。

紫衣尊神叹了一叹,作了无可奈何状,委屈巴巴道:“虽然本帝君忙得很,可既然帝后一直说想念爹娘,我也不好以此当借口拖日子。今日虽不是个黄道吉日,但只要你高兴,将就将就出个门总也是可以的。”

凤九一时语塞。东华都厚颜无耻地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她还能说什么呢!左右同他理论都捞不着半点便宜,还不如索性省些气力。最近她委实体虚得很,也没甚好好吃饭,吃得最多的便是梅子。别人怀个孕,肚子都是一天天大出来的,怎到了她这处,反倒是一天天瘪了下去。若不是得折颜亲口确认外加吐得厉害,凤九还真以为自己大约是被东华给误诊了。

头顶天色暗暗,灰蒙蒙得叫人觉着有些喘不上气。风在耳边呼啸,越往南,便就更烈了几分。远处乌云密布,黑云沉沉似将要坠下,凤九心里咯噔了一下。

“看来今日的确不宜出门……”

紫衣尊神幽幽沉了一声,却依旧踩着云朵往那片阴影的方向去。远处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凤九打了个哆嗦,一双大手遂捂上了她的耳朵。虽然东华替她挡了挡,可天雷隆隆,还是叫她听得真切,吓得胆颤。一层仙障遂就拢在了他们的头顶,凤九抬头望了望,觉得不太牢靠。

“东华……”

他嗯了一声。

“不如,我们回去吧……”

“你不想家了?”

她有些为难,“前面天色吓人得紧,今日又不宜出门……”

“不就是打个雷下个雨,有什么好怕的。”东华不屑,“本帝君设的仙障,你还信不过?”

又是一声响雷,叫凤九紧紧搂住了他,吓得直哆嗦,“你不如行行好,再加个隔音障吧,我代我爹娘谢谢你!”

“避雨障加避雷障,已是两种诀法叠加的术法,没法再加第三种了。”紫衣尊神说得若有其事。

倘若换成其他人说这句话,兴许凤九也就信了。可这句话自他夫君口里而出,委实是半点可信度都没有。于是,她哼了一声。

“你不就想让我抱着你!”

“你难得投怀送抱,本帝君自然要好好消受。”东华答得心安理得,也没有要遮掩的意思,“一会儿还要接着打,你若是怕,可以再抱紧些。”

话音未落,果真又降下了一道雷鸣,叫凤九下意识地便收紧了胳膊。虽她心里挺希望自己能出息些,可东华到底是个在三生石上无姻缘的神仙,再加上眼下这么个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的天象,便就叫她自然而然想多了。凤九不敢妄动,一直搂着东华,贴得他紧紧,一副要与他同生共死的形容。直到云头落下,鞋底接地,也没能叫她松手。

“白凤九!”

一声极其隐忍克制的责备叫她浑身一颤,即刻松了手。

“爹……”

她躲到了东华的身后,探了脑袋去看她阿爹的脸色。果不其然,白奕上神此刻脸上挂着的是恨铁不成钢。

紫衣尊神往边上横跨了一小步便就将他的帝后挡了个严实,语气倒还算客气。

“白奕上神。”

脸色不太好看的北荒帝君遂还是依着礼法规矩作了一揖,“帝君。”

他应了一声,“路途遥远,又遇这等糟糕的天象,看来今日本帝君携帝后来得不是时候。”

白奕的脸僵了一僵,“帝君言重了。”

“外头风大雨大。”他偏头望向天空,“白奕上神是准备让本帝君与帝后一直在这处站着?”

连同身子都猛得一僵,豆大的汗珠即刻滚了下来。就算东华帝君是自己的女婿,白奕上神也不敢摆岳父的架子。不仅不敢摆架子,与他照面时该有的礼数还一样都不能少,就连说话都需得斟酌三分再开口。

“帝君远道而来,有失远迎,有失远迎。”他遂客气地做了个请的手势,“午膳已在准备,还请帝君先移步正殿,我再吩咐后厨加些菜。”

“不必。”紫衣尊神已是往府邸迈了步子,“不过是一顿家常便饭罢了,随意些便是。”

一物降一物,凤九低着头跟在他身后,余光又瞥了一眼自己的亲爹,依旧没敢说半个字。刚入了前院,就见阿娘已经迎了出来。自姥姥羽化后,她也没得机会回来与家人团聚。今日久别重逢,凤九格外开心,提了裙摆便一路得小跑。东华皱了皱眉头,却也没说什么。

“让娘好好看看你!”

凤九一通撒娇,宛若还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只一声轻咳,便就叫凤九又是一个激灵收敛了性子。怯怯往她爹那处一瞧,果真见他脸色依旧不大好看。再观一观他身前的东华,则是端着副好架子,玉树临风地站成了一幅画,正望着她们这处。

北荒的女主人福了福身子,温婉娴雅,礼数周全,“奴,见过帝君。”

“先去正殿小坐片刻吧!”白奕遂带了路,依旧客客气气,格外生分,“帝君这边请。”

虽同凤九成婚已两年有余,可东华帝君却还是头一回来凤九正儿八经的娘家。去正殿的路,他倒还真不认得。眼下有人带路,他自然就继续端着尊神的架子跟着走。一行人入了正殿,仙婢便就端茶倒水来伺候。凤九本想同阿娘坐一处,可抬头一望便就见着东华已在身旁给她留好了位置。可东华坐的是主座,这叫凤九有些踌躇。

“九儿,来。”

他唤她的同时,也抬了手。凤九观了观爹娘的脸色,虽很是不好意思,却也只得去了他的身旁。堪堪坐定,仙婢便给她递了茶盏。凤九刚想伸手去接,却被东华半路拦了下来。

白奕愣了愣,白奕的妻也愣了愣。

这是……嫌弃他们北荒的茶还是水?

“换壶温热泉水便是。”他幽幽开了口,“再拿些梅子来。”

女人家到底有经验,只一句话便就叫她瞧出了其中的端倪来。

“女儿,你可是有喜了?”

紫衣尊神嗯了一声,接得自然,“她吃不得辛辣。”

“酸儿辣女,看来是个儿子!”脸上掩不住的狂喜,堂堂北荒女主人激动得有些坐立不安,“娘当初怀你的时候,可是顿顿离不开辣!”

“怎么都这么说……”凤九嘟囔了一句。

人逢喜事,精神便就爽朗了起来。白奕遂也开始追忆往事,脸上难得浮了些许浅笑,“那时候,你在你娘肚子里闹腾,害得你爹也跟着吃了三年的辛辣。”

凤九红了脸,觉着挺不好意思,“东华在这处,有些事情,你们就不要讲了。”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都是自家人。”白奕这会儿倒是不客气了。

“九儿出生的时候,本帝君只听闻狐帝添了孙女,也未得幸瞧一瞧,抱一抱。现在想来,还真是有些惋惜。”

凤九呆了呆。白奕索性语塞。这句话光听着就特别扭,他可没法接。再细细那么一想,狐狸洞的次子唯觉胸中堵了一口气。

东华帝君一句话便把家常聊死了,正殿内的氛围瞬间就有些变味。从小读着东华帝君战史长大,如今成了东华帝君的岳母,凤九的娘亲很是时候地站了出来,缓和了尴尬的气氛。

“九儿小时候生得丑了些,皱皱巴巴,狐狸毛也是稀稀拉拉,远不及现在好看。帝君未有瞧见,也不见得是桩惋惜之事。”

“……娘!”凤九出声抗议,“母不嫌儿丑,你怎就在东华面前揭了女儿的短!”

“都是自家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她重复了方才自家夫君的话,若无其事,“你们也该有个心理准备,奶崽子生下来的时候,可没你们想象中的那么可爱。”

白奕点了点头,应和道:“此话倒是不假。”

“……爹!”

嘴角勾了一丝弧度,眼底含着笑意,东华端了茶盏悠悠喝了口茶,摆了副洗耳恭听的形容来,叫这府邸的女主人讲故事的兴致更高了。于是乎,在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紫衣尊神便把自己媳妇幼时的糗事补了个大概。

凤九坐在东华身旁,头低垂着。若此时她是原身模样,大约连同耳朵和尾巴也要一并耷拉下来。殿内气氛轻松愉悦,全然没有了初抵时的拘谨,只凤九因被自己的亲娘揭了老底而倍感丢人。虽东华帝君要求午膳从简,但北荒帝君依旧命人加了菜。因着凤九怀孕,掌勺的厨子忌了辛辣,又做了几道酸甜可口的菜式,一桌子的佳肴摆得满满当当。紫衣尊神依旧心安理得地坐着上座,却也好似寻常人家团聚用膳一般,边吃边聊。笑声不断,惹得庭院内躲在屋檐下避雨的黄鹂都清脆吟唱。许是因为久未回家,又许是因为今日厨子做的饭菜对胃口,凤九破天荒地吃下了整整一大碗饭。虽也挑挑拣拣吃得不太爽快,可终究是叫她觉着饱了。摸着鼓鼓囊囊的狐狸肚子,凤九挺满足,遂又唤来仙婢讨要了几个梅子压一压将将抬头的孕吐之感。紫衣尊神很是满意,府邸的主人看起来也相当宽慰。

外头天色渐渐亮堂了起来,雨水已是有所收敛,只屋檐下还挂着未断线的雨露珠儿。凤九站在殿门口,深吸了一口气,清清凉凉,带着那么点儿青草的气息,叫人觉着舒服。玉石铺就的门廊上,薄薄积水映出她的倩影。凤九低头看了看,遂勾了嘴角。这北荒的鬼天气,她还真是许久未有遇上过了。一件袍子裹了上来,凤九下意识地便以为是东华。一抬头,却对上了慈爱的阿娘。再一低头,便见了肩上红色的斗篷。

“你要学会爱惜自己的身子。”她将她拉了过来,“再过不久,你也会有自己的孩子。别整日里还像个孩子似的,长不大。”

抬手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凤九有些惆怅亦有些忧虑。在生养孩子方面,她还真是半点经验都没有,一点谱都靠不上,委实心里没底。

“娘生我的时候,受累了。”

“生头一胎总是要久一些,你也不必太害怕。”她似看穿了她的心思,宽慰道,“没事的时候多走动走动,才好生养。”复又想起当年怀着她这头小狐狸时的往事,不由地一笑,“那时你爹他太过小心,娘连脚都没怎么沾地,遂才在生你的时候遇上了些困难。”

凤九点了点头,“东华倒是经常领着我在一十三天散步。”

“帝君到底是帝君,无所不知。”

望着自己阿娘眼中泛滥的崇拜,凤九一个没忍住便笑出了声。遂由衷地感慨自己夫君的魅力。若他不能自持,还当真能成个祸害!眼睛溜溜地转,想着小心思的凤九便就有些走神。直至身后的黑影压过了头顶,她也没能回过神来。一阵腹诽过后,凤九隐隐觉着周遭气场有些不大对劲。待到察觉头顶的阴影,才叫她彻底回了神。讪讪一笑,她回身便搂住了东华精壮的腰,在他的胸膛上蹭了好几下,在紫色的衣襟上留了一层的脂粉。紫衣尊神敛了敛浓眉,遂又眉心一挑,了然道,

“你这样讨好撒娇,方才定又是在腹诽本帝君。”

凤九心虚得紧,遂也没为自己开脱,只更卖力地使着杀手锏。东华将她往怀里又带了带,遂同她说了一桩事。

“你爹说秋水湖边有一处林子,里头长有野生的梅子,口感胜过寻常梅林里的。待天气转好,本帝君带你去那处转转,如何?”

想也没想,凤九便点了头。这几个月,虽东华依旧整日里闲着没事就欺负她,可却也尤为体贴。就比如现在,即便她将他的袍子弄脏了,他也没叫她洗。不仅没使唤她干活,还说要带她出去玩。

“今日天象不好,你便在府邸歇歇。”

府邸的女主人也表示赞同,“你们赶了这么多路,也是劳累。秋水湖虽不远,可林子却不小。我命厨子准备些点心,给你们带着,也好玩个尽兴。”

脸上挂着客气的浅笑,紫衣尊神点头应允,“那就有劳了。”

许是久未回家,又许是兴奋难耐。那一夜,凤九睡得并不好。她在床榻上翻来覆去,便也就叫向来睡不沉的东华也无法入眠。睁眼到天亮,凤九顶着黑眼圈便就起了床。惯常的晨吐过后,她的精神头更糟糕了。早膳只吃了几口,便又吐了个精光。

北荒清晨的湿冷逐渐被温暖的日光驱散,大地也敛了昨日的雨露,再次变得干涸坚硬。望着晴朗的天空,紫衣尊神无奈一沉,遂领着凤九回了寝殿。

“今日如此好的天气,可惜了。”

凤九吐得眩晕阵阵,狐狸脑子也不甚灵光。东华的话过了脑子,却也只是这么未着痕迹地过了,没叫她生出半点儿接话的念想。趴在软塌上,凤九发自内心地觉着生无可恋。明明昨日自己的胃口尚且还可以,怎一夜过后便就一去不复返了!紫衣尊神瞧她不说话,遂也就在她身旁躺下,自己幻了卷佛经看了起来。本该是踏青採野十分充实有趣的一日,因着凤九自己不争气,便就在这死气沉沉的寝殿里荒废了。夜晚时分,终是攒了些精神头的凤九觉着挺对不住东华,遂也就暗自下了决心,今晚定要好好睡,以便明日领着东华饱览北荒的大好山色。只可惜天不随人愿,越是想睡之际,却越是睡不着。又是一夜无眠过后,凤九早已是将昨夜的雄心壮志忘了个干净。早上爹娘来看她,也没能叫她提起精神来装一装。

寝食难安,精神不济的日子一过便是四日。待到第五日她终是睡了个安稳觉又吃下了些东西积攒了点气力之时,天公又不作美了。阴雨连绵,一下便是十来天,把北荒浇了个透彻。凤九坐在门廊上,百无聊赖地晃着两条狐狸腿,望着天上降下的无根之水心情低落。虽日日能见着爹娘也是桩令人开心的事情,但她既不能尽到孝义,也不能帮忙家务,成日里像个被娇惯怀了的大小姐,甩着衣袖无所事事,委实叫她过意不去。白奕还以为她闷闷不乐是因这鬼天气无法出去游玩,虽怒其不争,却也难得端了张慈父般的脸安慰了几句。

“这雨总有过去的一日,既来之则安之。你也是难得回来,帝君又是头一回来,多住几日也无妨。”

凤九抱着膝盖蜷起身子,继续心情低落。

打又打不得,骂也骂不得,白奕拿她没办法,只好把她阿娘也叫来一同劝一劝。劝了半晌,凤九依旧垂头丧气,也不吭声。紫色衣角映入眼底,凤九斜眼瞧了瞧,仍然无精打采。

“你懒了几日,也是该活动活动。去做饭吧!”

凤九愣了愣,凤九的爹娘也愣了愣。在娘家被自己夫君使唤下厨,她一时半刻没能醒神。

“本帝君也是许久未有吃过你做的饭了。”

“帝君……”

念及自家闺女怀有身孕且还反应剧烈,北荒的女主人于心不忍,而男主人更是脸色难看了些许。

紫衣尊神当做没看见。

“挑合你口味的做便是,无论你做什么,本帝君都吃。”

这句话,说得倒是挺窝心。凤九想了想,遂起身掸了掸衣裙。

“不起炉灶,全部凉拌也行?”

他微微点头,“你想怎么做便怎么做,左右本帝君方才已经答应了不挑剔,即便是生的,本帝君也推托不得。”

凤九终于笑了,“这些时日也是为难你同我一起吃不好睡不好。今日我便给你做一顿,也算是给爹娘尽了孝道。”

“女儿,还是为娘来吧!”

“没事。”凤九拦了拦,“不起炉灶便没有油腥味。”

“当真要全部凉拌?”她有些为难,遂又朝身前的紫衣尊神望去。

凤九瞧了瞧她的脸色,便知她是怕怠慢了那位尊贵的神仙,遂宽慰道:“东华都说了,随我怎么做。他虽然是挑剔了些,但到底是我做的,总比厨子做的要强些。况且他本就吃得清淡,兴许还正对他胃口呢!”复又有些愧疚,“就是委屈了爹娘,跟着女儿吃这些没有油水的。”

“不打紧。”她握了她的手,遂又抬胳膊肘顶了一下身旁虎着张脸不说话的白奕,“你说是不是?”

白奕干干一笑,只得应和连连。

因着几日的雨,府邸的食材也几乎耗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凤九很是为难,遂就拉着东华要外出采办。顾及着他们的身份地位以及自家闺女的身体状况,白奕觉着这样不妥,想差遣厨子来跑这一趟。奈何一片好心到了那紫衣裳的老神仙那处便被糟蹋了个干净。

幻了个霸道的避雨仙障,东华便就领着凤九出门了。这处毕竟是凤九真正意义上的娘家,即便她在这北荒生活的时间屈指可数,但集市在哪处她还是知道的。

头顶依旧细雨绵绵,乌云拢着天际,没有分毫要放晴的迹象。北荒本就荒凉,地广人稀,也就府邸周围几里地热闹些罢了。他们一路往集市去,脚下泥土湿滑,东华便牵着她,走得甚慢。

“不如掐个仙遁诀或者腾个云?”凤九连着提了两个省时省力的建议。

“在府邸躺了这么多日,还是走一走,也好接接地气,纳纳这北荒的灵气。”

凤九悻悻然嗯了一声,心道他们北荒还真没什么灵气,湿气倒是挺重。这不,一场雨竟能连着下十来日都不带消停片刻。北荒即便有那么点儿灵气,也早就被雨水冲刷了个干干净净。遂又是一阵感慨,由衷地佩服这几日当班的布雨小仙。这么没日没夜地辛劳,也不知能不能加官进爵。

最近的集市离府邸不过半个多时辰的路,却因雨天路滑,耗了他们近一个时辰方才抵达。集市并不热闹,路人三三两两,摊位也是稀稀拉拉。东华并未施仙术隐去二人的样貌,而是大大方方地牵着她逛。紫衣银发,仙姿玉立,这四海八荒有此等仙容的,别无他人。于是,原本站着的,全都跪了下来。凤九挺踌躇,低着头跟在东华身后默不作声。

“本帝君带你来这处采办,又不是来受众人的跪拜。”

仅这半句话,便就叫凤九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她只得挑了个摊位随便买了些。摊主不肯收金锞子,硬塞也不收,凤九很是为难。遂给身旁的东华使了个眼色,想让他出面说一句话了了此事。不想他倒是一副无甚所谓的模样,好似买东西给不给钱并不重要。无奈之下,凤九只得把金锞子扔给摊主便拉着东华掉头就跑。地上本就湿滑,她又怀着身孕,是也不敢跑得太快太急。摊主在身后穷追不舍,却碍于身份地位也不敢跑到他们身前去拦截。这一通慢慢悠悠叫人看着就着急的你追我赶过后,紫衣尊神似是耗尽了耐性,一个指诀便就连同身旁的人一同匿了踪迹,让追在他们身后的摊主瞬间失了方向,立在原地茫然无措。

潇潇细雨中,现了一团仙雾。渺渺仙雾里,又现了两个人影。凤九上气不接下气,伈伈一回头,在确定没有追兵后她才卸下了防备。遂由衷地感叹北荒子民锲而不舍的民族精神和淳朴民风。复又抬眼望了望四周,目光所及之处,只剩零星松柏,黄土沙沙,荒无人烟。她瘪了瘪嘴,心生怨念些许。

“你怎不索性直接仙遁回家!”

“本帝君还以为这几天你闷坏了,遂才带你出来透透气。”

凤九琢磨了下他的脸色,觉着此人脸上好像挂着那么点委屈。于是她只得认命般地顺着他的话说,“是也闷坏了,不过方才去集市的路上已经透了许久的气,也透得差不多了。”挽上了他的胳膊,她继续睁眼说瞎话,昧着良心去哄他,“你如此体贴,我很开心。你看,这天色也不早了,我们方才还跑了这么一段。早些回去,我也好早些给你做饭。”

“不过晌午。”紫衣尊神抬头望了望天。

凤九讪讪一笑,“久未下厨,难免生疏。”

唔了一声,东华算是勉强接受了她的说辞。遂一个指诀,再次匿了踪迹。待到他们再现身时,便已是在北荒府邸的后厨了。此时已过午膳时分,厨子仙婢正在洗碗打扫。二人的突然现身叫仙婢吓得砸碎了好几只碗碟。凤九瞧着一地的瓷碗碎片挺心疼,刚想迈步子去帮个忙,东华便拉着她往外走,说是怕她踩着碎片伤到脚。仙婢一阵手忙脚乱,却也不敢有丝毫马虎。将后厨整理得干干净净,还擦拭得一尘不染。这么一番动静下来,也就到了晚膳的时辰。方才等着的那一段委实无聊,凤九便回寝殿打了个瞌睡。一觉醒来也是赶巧,恰逢日落,遂扎起衣袖直接去了后厨准备晚膳。原想着不开炉灶,可见了如此干净的灶台,凤九委实心痒加之手痒想要肆意糟蹋一番。于是原本要凉拌的,改成了清炒;原本要生吃的,入了汤。东华依旧没来帮她一帮。说得更准确些,自她入了瞌睡后便就再没见着他,也不知是去了哪里。许是白日里出去透气时纳了些北荒的灵气,纵使凤九今日周身油腥味层层,也没叫她觉着有太大的不适。虽依旧泛着阵阵恶心,却还能压得住。仙婢怕她操劳,给她打着下手。阿娘不放心,也来后厨瞧她,还带了几个梅子。凤九将她推了出去,让她去寻一寻东华,好叫他来吃饭。被自己女儿差遣去寻女婿,这座府邸的女主人很是踌躇。这个女婿,她还真是不太敢同他说话。于是,她出了后厨便把这桩棘手的差事推给了自家夫君白奕上神。作为东华帝君的岳父,白奕委实不敢把自己放在那个位置上,光是想一想都能折去他几万年的寿数。在正殿来回踱步了半个时辰,他也没能跨出这一步。当年去太晨宫提亲时的气概一去不复返。

本就灰暗的天空渐渐失色,仙婢已是将饭菜放置妥当。四方的饭桌,虽摆得满当,却不及以往丰盛。今日凤九专挑了素的做,半点腥荤都没用上,只汤里浮着蛋花些许。入了膳殿,凤九有些诧异,遂就问了一句。

“东华呢?”

她阿娘委实为难得紧,只好看向了她阿爹。白奕一时语顿,也不好说自己根本没去寻那祖宗一般的女婿。正当气氛有些尴尬之际,背后袭来凉意阵阵。众人皆回了头。此时殿门口站着的,正是失踪了半日,还没人敢去寻的东华帝君。

他望了望饭桌,语气幽幽,不紧不慢,“能吃了?”

白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客气道:“帝君请入座。”

缓步入了主座,紫衣尊神也毫不客气,拿了筷子便就吃了起来。见他吃得爽快,凤九也弯了眉眼,遂就招呼爹娘也坐下用膳。虽是一桌素食,可到底是凤九亲力亲为,口味自然不比厨子差,非但不差,还更胜一筹。因是自己做的,凤九也算是给足了自己面子,吃得还算多。见她胃口不错,爹娘也稍稍宽了心。纵使清淡了些,没营养了些,他们也没说什么。饭后瓜果少不了梅子,可凤九却有些不尽兴。今日在集市上,她只顾拉着东华躲那不肯收金锞子的摊主,也忘了去采办些新鲜的梅子。眼下这一盘看上去不怎么水灵的瓜果,委实叫她提不起兴趣来。

“今日你就凑合吃些,明日本帝君带你去秋水湖旁游玩。”

眼中闪过一丝兴奋,却也只是稍纵即逝。凤九吃着不对胃口的东西,便慢条斯理,连说话都变得拖泥带水了起来。

“明日若是还下雨呢……”

“今日不也下雨。”他悠悠接了她的话。

凤九想了想,虽下雨天不怎么方便,也不能玩得尽兴,却到底比闷在府邸要强些。左右这雨也停不了,总也不能一直这样虚度光阴,于是凤九点了头。白奕夫妇本还想劝他们一劝,可刚对上紫衣尊神那张冷冰冰的脸,到了嘴边的话就被生生咽了回去。在自己女婿面前没有话语权,白奕上神觉着神生挺悲凉。

因着东华帝君说明日一早便要出门,厨子忙活到了深夜替他们准备了好些个点心。眼下已是秋日,虽不及夏天那般旱热,却也还远不及冬日的凛冽。厨子怕糕点隔夜变味,拿来凉水镇着。复还不放心,索性在后厨打了地铺,每隔一个时辰便就起来换一次水,可谓是煞费苦心。

天边泛起了一丝红晕,如同一抹胭脂,渐渐晕染了开来。云色蒙蒙,却依旧没能将地平线上的一屡灿金遮盖。庭院内的参天榕树挂着一树的剔透,时不时地便要落下零星。

寝殿里有了动静。一阵窸窣过后,一头红毛狐狸拖着九条尾巴从鲛帐内窜了出来。她一跃落地,回过身对着床榻龇牙咧嘴,爪子刨着地,看起来有些气急败坏。一颗脑袋从合拢的鲛帐处探了出来,还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银发。他睡眼惺忪,脸上却浮着不怀好意。地上的狐狸遂幻了人形,里衣松松垮垮,里头的肚兜绑带已是彻底散了开来。她气得直跺脚。

“今日说好了要出去玩,你这个时候来折腾我,还怎么出去玩!”

“能耽搁多少时辰!”他掐了个诀法,凭空便又将她拖回了鲛帐内,“本帝君昔年带兵打仗惯了,速战速决的本事炉火纯青,等会儿我快一些便是了。”

凤九被他压在身下,动弹不得。推又推不动,说也没法说。想着马上就要外出游玩,定要耗费不少体力,凤九非常生气。于是,她幻出九条毛茸茸的尾巴便朝着他的后背一顿抽。一声闷哼,挨了自家媳妇儿揍的紫衣尊神非但没收敛,反倒像是受了鼓舞般,开始变本加厉。凤九动弹不得,九条尾巴又是一通胡乱地抽打。慢慢得,她尾巴上的狠劲缓和了下来。落在东华背脊上的狐尾变得有气无力,一下一下,越来越慢,越来越轻微。神识渐渐混沌起来,她昂直了脖颈,迷离地望着头顶的鲛帐。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挺诚实。东华使着坏,刻意避开她最喜欢的地方。于是,凤九便很没出息地手脚加上尾巴并用。她缠着他,索求更多,全然将后头游玩的事情忘得个一干二净。

天边的红日稍纵即逝,阴云遮天,起了一阵大风。白奕站在庭院内望了望天色,沉沉一叹。还以为今日能得个好天气,不想才一个时辰的功夫,便又要变天了。

一夜没怎么合眼的厨子困眯着双眼在后厨准备早膳。精神状态不佳,便有些下手不知轻重,失了水准。白粥糊了,小菜咸了,馒头还蒸过了头。今日这一桌,委实拿不上台面。

府邸的主人在膳堂等了许久,等得桌上的饭菜都不冒热气了,可那紫衣裳的神仙却依旧没有出现。探头望了望天色,已是快要过了巳时一刻。女主人心里沉了沉,难道他们还没醒?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吧!踌躇再踌躇,夫妻二人终还是站在了女儿女婿的寝殿前。他们对望了几眼,却也不敢伸手去敲殿门。

零星细雨打在了灰白色的玉石地上,不久便就将庭院浇了个晶莹剔透,眼见着离午膳时辰越来越近,他们面前的殿门却依旧紧闭,里头半点声响都没有。想着左右那顿寒掺的早膳也已凉透了,便索性唤来仙婢去收拾干净,再嘱咐厨子午膳上心些,免得丢了北荒的颜面。

巳时已过,秋水湖荡着涟漪片片,雨声淅淅沥沥,扰得水中的活物也不得安宁。

一颗红火的毛球滚了出来,油亮的皮毛沾了一层泥泞。紫衣尊神抬眼望了望,遂就皱了眉头。满身狼藉的红狐迷迷瞪瞪得呆愣了片刻,望着眼前的景象复又迷茫了一阵,这才意识到自己满身泥巴水委实狼狈。挪到东华的身旁,凤九蹲坐了下来,顶着一张脏兮兮但人畜无害的狐狸脸讨好似地望着他。

他放下手头的经卷,“要我给你洗澡?”

凤九点头如捣蒜,摇着沾满泥巴水的狐尾,甩出了不少泥点子。低头瞧了瞧身上的泥巴,她可怜兮兮地朝他眨了眨葡萄似的大眼睛。

“荒郊野外的……”东华看起来有些为难。

也不知是不是装的,她随即打了个喷嚏,身子狠狠一哆嗦,然后继续眼巴巴地看着他。

“罢了……”

紫衣尊神收了经卷,抬手便掐了生火诀。枯枝从四周聚拢到他脚边,一簇火苗遂窜了上来。东华从墟鼎里幻了口大锅架在篝火上,又往里头加了许多清水。凤九仰着脖子朝那口被架得高高的锅子望了望,里头竟已是腾了些许热气。瞧这阵势,似乎不太像是要给她洗澡,反倒是像要把她炖了。猝不及防,她便被人提着后颈上的皮毛拎了起来。四条狐狸腿在半空扑棱了一会儿,凤九才发现拎她的是自家夫君。东华将她放在了锅里。雾气腾腾,水温倒是挺合适。温热清水包围,凤九觉着浑身舒坦,索性将狐狸脑袋也没入水中用爪子仔细抹了抹。洗了一会儿脸,她便觉着越来越热了,于是又探出了脑袋。甩了甩头,将一脑袋的水珠迅速甩去,红火的皮毛却黏在了一起,一簇一簇的,有些凌乱。扒拉着锅边,凤九伸直了脖子朝东华的方向望去,他背对着她似乎在忙着什么。抬爪子擦了擦眼睛里的水,她定睛一瞧,随后便是一个哆嗦,差点瘫坐在锅底。

不就是洗个澡,他举着苍何切姜片是什么意思……

还没回过神来,便就见着紫衣尊神把方才切好的几大块姜片加入了锅里。遂又拿出个玉瓶,往锅里倒了些白色的粉末。

凤九傻了,加了姜片不够,竟连盐都给一并放上了。是不是过会儿那老神仙还要再加些酒来给她这一身狐狸肉去去腥?刚想到这处,便就一阵酒香扑鼻。凤九彻底傻了……

举着那叫人胆寒的剑鞘在锅里搅和了几下,东华遂才卷起了衣袖,促狭一笑,“你怀着身孕,本帝君也不好把你直接放在湖水里漂一漂。”他就着帕子开始给她洗一身的泥巴,“秋日寒气重,加些山柰和桃花醉给你暖暖身子。泥巴到底脏,用盐水洗更干净些。你这一身的好皮毛,若是生出蚤子来就未免太可惜了些。”他翻手施诀,调整了下火候,问她,“热吗?”

呆呆愣愣地,凤九点了点头。

“你且忍一忍,蚤子不耐热,过一会儿也便能清理个干净。”

凤九坐在锅里安安静静,任由东华摆弄,很是乖巧,且相当配合。

彻头彻尾的一场沐浴过后,她被裹进了东华厚重的紫袍里。他抱着她,坐在篝火边给她擦身子。凤九觉着舒服,竖着尾巴满足地在他的怀里蹭了好几下。一阵清甜气息飘了过来,叫凤九顿了动作。吸了吸鼻子努力追寻食物的气息,目光最终落到了篝火上。她遂就昂起脖子望向东华,有些迫不及待。

“现在不能吃,还欠些火候。”他安抚了她一阵,“不过,你有胃口倒是挺难得。”

凤九舔了舔爪子,心道白日里的那顿折腾,早就叫她饥肠辘辘了。

紫衣尊神幽幽唔了一声,意味深长,“看来,往后本帝君需得更勤快些。”

一爪子拍上自己的脑门,凤九倒在东华怀里生无可恋。她的皮毛已是干透,蓬松柔软,好似一团毛球。东华揉了揉她的肚子,覆着薄茧的宽厚掌心遂就停留在了那处。

“九儿,你有孕已半年,怎这肚子还没大出来?”

她将脸埋进了他的胸膛,羞嗒嗒地蹭了几下。心想凡人十月怀胎,也是孕期过半方才显了孕肚。她们这些做神仙的,大约也是如此。

东华将她幻回人形搂在怀中。篝火映着她们,拢了暖意阵阵。

“要到明年这个时候才能瞧见你的孕肚……”他浅浅一笑,好看得叫人眩晕,“还真是有些等不及。”

“瞧你心急的!”她玩着他的鬓发,依偎着他,“待到肚子大了起来,便就越来越不方便了。我们狐族女人怀孕时的通病你也不是不晓得,往后我只会越来越粘你。你该好好珍惜现在这段还算自在的时光才是!”

他嗯了一声,搂得她更紧,“到那时,我便哪儿都不去了,给你粘个够。”

凤九笑了,眼底却暗藏着哀伤与无奈,“你是东华帝君,岂能做个昏君……”

“不差这么点时间。”他给她拢了拢袍子的衣襟,“待孩子生下来后,我可能会时常不在你的身边。我不能带着你,去哪儿都不能带着你,你可明白?”

点了点头,凤九有些失落。她拽着他的鬓发,声音轻不可闻,“道理我都明白。”她顿了片刻,扯了一个极其勉强的笑,“不过即便没有这个孩子,你怕是也不会带上我。那些危险的地方,那些危险的事情……我去了只会拖后腿,你还得分心来护我。”

“安心在太晨宫等着我回来。无论我去到何方,都会回来。”他搂她入怀,嗓音低沉,在她耳畔温柔呢喃,“记住,你是本帝君的女人,没有守寡的命。”

泪水夺眶而出,凤九搂着他的脖子将脸埋入他的胸膛。他们的未来,依旧布满荆棘,可她不害怕。她有东华,还有她与东华的孩子。东华会挡在他们身前,而她则会挡在这个孩子的身前。也许终有一日,他们逃不过命运的捉弄,可她永远也不会后悔。太过顺畅的情路未必能圆满,太过坎坷的也未必盼不来圆满。终是事在人为,能走多远,便是多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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