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日子,最好的爱
好几年前,我管床的癌症病人里有一个母亲,是个电力公司的员工,我叫她刘姐。她有一个儿子,当时在上高中,没想到几年后的昨天,我在医学院的活动上再一次见到了他。
我会记得他们一家是因为那个母亲是我分管的最后一个患者。
每个病人的床头会有个卡片,上面清楚地标记着患者的基本情况,刘姐的是“肝癌,晚期。”我当时没有过分关注她,因为我清楚知道她的实际情况,即使我们再怎么努力,一切都只是徒劳。
一段时间以后,主任安排了为她抽腹水。这是没有办法的,她的肚子当时已经肿胀得非常明显了。穿刺的结果显示已呈血性。按照程序,暗示了家属去办公室谈话,就是刘姐的丈夫,我们叫他刘大哥。
“一般的情况下,当病人出现了血性腹水后,她的生存期不会超过×个月,请你们在思想上有所准备。”这段话说了很多遍,我们静静地等待家属的爆发。很意外,刘大哥一句话都没有,只是死死地盯着我们的脸,仿佛能从我们的表情里看到变化,看到希望,可惜,没有。
第二天的傍晚,我已经下班了,在电梯口碰到他去买饭,匆匆点头之后我未说一辞,本能地想迅速避免俩人单独直接对话的机会。谁知道他紧跟着我下楼了,就在电梯里,他哭了,颤抖着哀求我,希望我帮助他,不仅要帮刘姐熬到高考时间以后,更要向他其他的家属,尤其是他的儿子隐瞒刘姐的病情。说实话,当时觉得很难过很揪心,可是我只能赶忙答应他,一定会尽力而为,希望不打扰他儿子高考。
然而,谁又能跟死神讨价还价呢?刘姐的病情继续恶化,长时间的疼痛,时不时的呕吐,还有腹水带来的压力和肿胀,都让她寝食难安,经常大喊大叫。刘大哥当时是停工守在医院里,每隔两天就会跑到办公室来找,希望有人帮忙刘姐抽腹水。可主任早已下了通知,不可以,所以没有人接茬。
有一次,他又拦住了我,看他憔悴的眼睛,我只好实话实说:“刘姐的病情真的不可以频繁地抽腹水,那样只会让她越来越糟,加速恶化。”刘大哥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小声说:“那就不抽吧,让她多休息。”然后,他转过身,佝偻着背,蜷缩着胳膊,脚步沉重地往回走。我看着他蹒跚的步伐,我眼睛非常非常酸。
在整个住院的过程中,刘大哥每天晚上都会跑到天井台打一通电话,时间很固定,十点半,时长大概一分钟左右就挂掉。我有次值班的时候问了,他说是儿子。我说妈妈的情况不打算告诉孩子吗?他说,马上要高考了,不敢说。其实我心里有句话,更是不敢说。
从那之后,刘大哥再也没有来找抽腹水了,可是值班发现刘姐的闹夜情况好了很多,呻吟也少了。有一天,同事说,刘姐床上的被子都是一坨一坨的,枕头里的棉絮也被扯了很多出来。
在我们无声的祈祷和共同的努力下,刘姐终于熬到了高考,因为那天我下班的时候跟一个男孩子撞了个满怀。他很匆忙,以至于没有道歉就继续横冲直撞。谁知第二天在办公室门口又遇见了他,在等我。听完他自报家门,我一边思忖着如何组织语言,一边假装不经意地问他考试怎么样。他兴高采烈、眉飞色舞地说:“考得挺好,重点没问题,我这算给我妈冲喜吧?她说我考得好,等她康复了就一家人去旅游!”接着,他雀跃着要跑去告诉母亲这个好消息,看他第一次来医院,找不到病房的那个探头探脑的样子,我站在那里,头很紧、很疼,心跳得很快。
鬼使神差地跟着他的脚步往病房走,刚到门口,就清楚地看见刘姐本来已经混浊的眼睛在瞬间明亮起来,咧着干干的嘴唇,微微笑了,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高大清瘦的儿子。
当天晚上,刘姐进入了昏迷状态。那天我不在,大家对她紧急戒备,抢救了几回,直到最后。
我对刘姐一直心怀敬意,那位坚强的母亲在她人生最后时刻,送给了自己儿子一份珍贵的礼物,那就是生命的必修课。
我的手机里,至今还珍藏着一张同事发给我的照片,昏黄的灯光下,一个年轻人,跪在一张空荡荡的病床前,久久不起。
昨天,我俯身拾起他掉落在地的笔,递过去,听到爽朗的回答,“谢谢。”抬眼撞上他明亮的眼,如冬日清泉,心里很暖,愿他一生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