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春天里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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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你对我的爱,你不说,我也知道。
春天什么时候走的?我哪里知道!我只晓得出了几天太阳,天气逐渐地暖和起来。母亲再三催促我一定要记得晒晒家里的被子,说是过了清明就是谷雨,那时雨水不断,就迟了。谁曾想,到了夏,太阳再也不缺。我懒散惯了,母亲不赶着我去,我必懒待去。即便她赶着我去,我也是口中答应好好地,转头又歪在了沙发上。我常说她是庸人自扰,杞人忧天,瞎操心了一辈子。我虽到了理解一位老母亲的年纪,可还是会厌烦一个女人的唠叨。她离我千里之外,依旧不放心家中的一切,就像春天不放心大地的万物,给了它们生机才会安心地离开。我的母亲也给了我很多的回忆。
我小时候顽劣,没少挨祖父的打。祖父的脾气怪,对别人总是客客气气,惩罚起我则是六亲不认。他打我,我也不怕,哭、闹、揪着他不对的话口,还会顶上几句,而后再进行抗食。等他去田地里干活之时,我不得已偷些锅里的冷饭吃。村里人常常劝祖父说:“你六十岁才有这个孙子,怎么就是不知道疼爱?”我爱搭下嘴,抢先答应着说:“疼爱是不得疼爱,不打死便算好的。”祖父怒目瞪我,逼着我灰溜溜地逃走。母亲也在,她帮着我说话:“怪我,我没教好他。”我听母亲这话,深受感动,想着在这个家里,我不是遭所有人嫌弃,还是有一个人心疼我的。
母亲不仅帮我说话,还帮我顶过缸。
一年的春天,天气已炎热不堪。祖父叫我拿保温壶去打井水。他好喝凉水,他叮嘱我说等他做事回来一定要喝到凉水,喝不到,你就没饭吃。我不敢不去,之前我就抵抗过,他真不给我饭吃。我哭丧着脸就去了。原是平平安安、好好的,我不该贪玩。在田里,我同他们打泥巴仗,一块硬实的泥巴砸烂了我的保温壶。我当时并不在意,快晌午时,他们散了,我才想起不知道怎么跟祖父交代。母亲见我回来,一脸的哭相,心里明白了七八分。祖父进门后,我还在房间默默地流泪。祖父叫我时,我背上似乎开始隐隐作疼。果真,我一出房门,祖父的脸阴沉下来,怒目圆睁地吼道:“是不是你干的好事?”我拼命地摇头。
“还不认?”
我反抗说:“不是我!”“除了你,还有谁,这家里还有谁像你这么个冒失鬼。”
“是我。”
母亲刚踏进大门的门槛。她的承认,干脆利落,毫无瑕疵,没有一丝谎话的痕迹。她的声音像从天上传来。我得救了,我又惊又委屈,惊的是一向真诚的母亲为何说谎,委屈是替母亲委屈。那天夜晚,下了一场小雨,刚犁过的田里,蛙鸣声大得出奇。我躺在母亲的怀里听着蛙声,流着泪。母亲温柔地说:“爷爷没怪你了。没事了。过去了。”我轻轻摇头地告诉她那个壶真的不是我打破的,是他们打破的。母亲说她知道。
一年的春天,我在乾大爷的院子里偷枇杷,在树上给他抓了个正着。乾大爷在树下狠狠地骂我。我根本不在意。可是,他不该说我“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他这一句话惹恼了我。我二话不说下了树,一把将他推倒。那老头弱不经风,我明明没使力,他却摔到坡底下的沟里去了。我知情况不妙,撒腿就跑。傍晚时分,祖父关起门,咬着后槽牙地抽我的屁股,直抽到我失去知觉,他才肯罢手。第二天,我和乾大爷一块躺在了床上,嘴里“哎哟、哎哟”地叫着。那天,好多人来看我。他们疼惜地说:“打得狠了,打得太狠了,这是下死手啊。”
母亲和祖父大吵了一架。我还在床上忍着疼痛,母亲说什么都要父亲背着我回外婆家。我屁股被打得开了花,心里却也乐开了花。没想到这么多人来关心我,我觉得挨打得值。一直忍让的母亲竟然敢跟祖父拗着,这是第一次,我更觉得挨打得值。我在外婆家待了一个礼拜,总算能够下地走路。父亲来接我们,说是祖父的气消了大半。我不愿回去。母亲不肯,说什么都要回去。乾大爷还没好。祖父带我去看他。他得知我挨了一记狠打,也没再怪我。祖父赔了一笔医药费,没有重提那些事。然而,祖父和母亲却间隔了一个月才说话。这一年的春天,我们家的门口多了一棵批把树。母亲种的。
一年的春天,我和母亲住在外婆家。外婆他们那有一条江,不深,水却好,常有小孩子站在桥头上往下跳水。我那时候还没有学会游泳,因为我的故乡没有河,没有江,只有一个水库,水很深,却脏,通年养着鱼。祖父从不让我去,怕我淹死。在外婆家时,舅舅教会了我游泳。我不敢从桥头上跳水,害怕头碰在石头上。我通常在水深的地方潜着,默默看那帮胆大的家伙跳水。初春的一天,江水还有些凉,我迫不及待拉着舅舅带我去游江。当天夜里,我突发高烧,脑袋迷迷糊糊的。母亲一边责怪舅舅太不懂事,一边背着我去诊所。夜实在太深了,诊所的医生早就关了门。我跟母亲说:“我们回家,我挺得住。”母亲觉得我是在说胡话。她说:“诊所关门了,我就背你上镇里卫生院去。”
她当真背我到镇里去了,十多里路远,一口气也没歇。她吃力地用手臂托着我的腿。我还是在她背上掉了好几次。那天夜里,月亮又圆又大,我看清了她的侧脸,像月光一般皎洁,像覆了一层秋霜。星星在天上行走,我和母亲在地上行走,看见一大一小的影子,我的热泪滴在了母亲的脖子上。
“儿子,你是男生,不许流泪。”
“妈,歇一歇吧!”
“妈不累,就到了。”
其实,她很累。到镇里卫生院后,一个护士姐姐端了一杯热水给她,她没接住,撒落了一地的水。她没接住,不是失错,是手没力。她在我身边守了一夜。一大早,她揉着睡眼,说是去街上给我买两个包子。她去了好久。后来,我才知道,她趴在别人家的包子摊上睡了一觉。
一年的春天,我在祖父的威压下,学习成绩突飞猛进,在月考中拿了一个全校第二名。我回到村里逢人就说这个事,还喊了一帮子的人来家参观奖状,跟考了个状元似的,恨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我的大名,用祖父的话说:我是猴子尾巴翘上了天。我心里骄傲放纵日甚一日,常常食不归家,夜不归寝。期中考试结束,我没敢拿成绩单回家。可怕的是,我的班主任老师叫了祖父去学校,说是成绩下滑厉害,了解一下情况。那天放学,祖父的脸铁青着,我的脸煞白着。祖父告诉我:“小叔当年读书吊儿郎当,也从未请过家长,我老了老了,脸没了。”祖父不打我,比打我还可怕。他一连好些天没有好脸色。我说什么他都不应。有时候实在着急,他只说:“你翅膀硬了,我这个老头子管不了你了,让你的母亲回来管。”我委屈憋闷,一气之下做了人生第一个后悔的决定:撕掉了墙上“第二名”的奖状,发疯似地扯个稀碎。后来,我才知道耻辱心在那个时候已经在我的心里滋生。我的母亲在这一年从南边回来,就为陪着我读书。祖父退居二线,不再管我。母亲那时正在学一门技术,她听说我的情况,决意放弃进修。
一年的春天,我已经上六年级。我的母亲莫名让人劝去做了结扎手术。说巧不巧,刚遇上母亲跟房东老板娘说好搬家。祖父劝说母亲多休养几天,晚几天再搬。母亲不肯,说答应的事情不能变,别人为难。祖父说她死脑筋,不懂变通。其实,母亲是怕另一边好不容易寻得的新房子会出错。那个新房子离我的学校更近一些。祖父老了,拗不过母亲。到了搬家那天,祖父也帮忙来了。祖父扛床、桌子、凳子等大物件,我拿锅碗瓢盆类似的小玩意。母亲结扎才一个礼拜,刚能下床。我和祖父搬空屋子后,在楼下等车来拉,却迟迟不见母亲下楼。祖父问我:“你母亲怎么还没下楼?”
我说:“我不知道,可能还在寻找什么东西。”
祖父不放心,叫我守在原地,别乱跑,他上楼看看。过了一阵,祖父下楼了,他皱着眉头,一脸失望对我说:“你上六年级了,我以为你懂事了,是大人了。谁知道你还那么不体贴人。你母亲才做了手术,驮着背在拖地,你就不知道帮帮她吗?你还要不要良心?她真是白疼了你一场。”我着急忙慌地上了楼,一个佝偻着的身影露在我眼前,吃力地推着拖把。我争过拖把的时候,看见母亲落泪了。
“妈,你该在窗口喊我上来的。”
“妈没事,妈就是有点疼。”
我听她说疼,默默地抹了一把泪。我知道她疼,却不知道有多疼,我真是个不孝子。
下楼时,我牵着母亲的手,生怕她摔着。
楼下,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头狠狠地看了我一眼。
老头不知道,我那天有多感激他……
春走了,我管她什么时候走的!
今年,她走了。
明年,她还会来。
可我的母亲呢?她逝去的青春再也回不来了!
写于2024年5月12日(母亲节)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