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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岳父

2025-10-24  本文已影响0人  王显洲

          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岳父姓陈名照明,出生于1944年6月,祖籍湖北麻城人,在300多年前的“湖广填四川”移民潮中,祖辈迁居蓬安县鮮惦乡陈家沟。1957年,四川省内人口稠密地区的居民往通江县调剂时,13岁的岳父跟随挑着家当的父母,翻山越岭300多公里,落户到通江县回林公社茶秧沟生产队。

      通江是川陕革命根据地的核心区域,战争后人口极度稀少、生灵涂炭的凄凉景象,可以用“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的诗句来描绘。茶秧沟一个生产队就接纳了来自不同地区的9户移民。刚迁来的那年,移民只能靠有限的定量供应粮来生活,岳父坚持读了一期高小就不得不辍学回家,同父母一起参加生产队劳动。公共食堂的时候,公社和大队针对茶秧沟生产队,土地过于分散,集体劳动和去食堂吃饭不方便的实际情况,把茶秧沟生产队分成两个生产队。下段还是叫茶秧沟生产队,上段叫白岩塬生产队。

      白岩塬是石峨寺大山中间生成的靠山塬,塬上塬下都是陡峭的山壁,塬宽处一华里多一点,最窄处只能人畜通行,塬长十多里地,步行大约一个多小时才能从头走到尾。解放前塬上只有两户人居住,塬南边的闫家院子住着地主闫氏一家人,塬北边的李家院子住着一户李姓人家。细论起来,闫李两家是拐着弯的远房亲戚,祖辈曾有过姻亲关系。土改的时候,人民政府给在地主家打长工的孤儿付大全分了房子和田地,孤儿在闫家院成家立业后,塬上就多了一户人。茶秧沟生产队分队时,大队把包括岳父家在内的4户比较困难的移民分到白岩塬生产队。从此,白岩塬上住着7户人家,人口高峰时期,白岩塬养活了将近80人。

      岳父个子不是很高,但精神矍铄,是一个性格耿直的老实人,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绝不含糊其辞。公共食堂的第二年,白岩塬的群众就选他当食管员,后来在生产队当记工员、会计、最后任生产队长。岳父十六七岁就敢挑生产队的担子,跟着老干部学习观察天气变化,从地形、气候、土壤等方面,分析适合种哪些作物。学着管理粮食和蔬菜,学着把布票、油票和粮票分到每家每户。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在田埂间摔打磨砺,从青涩小伙熬成了社员信赖的主心骨,他的青春与生产队的炊烟紧紧缠在一起,彼此见证着从贫瘠到温饱的蜕变。

      白岩塬这个塬上没有沟壑,山上也没有一块平整的土地。大兴水利的时候,专业人员通过考察确定山上面无法修筑山坪塘,白岩塬纯粹是一个十年九不栽的旱村落,农民靠天吃饭不容易,在这里当生产队干部更难。岳父在塬上生活了十多年,把无限希望种在土地里,却始终无法避开需要靠天吃饭的现实。他认为,如果只抓农业生产,十年就有九年饿肚子,手中有粮,心中不慌,兜里有钱,生活才有光。七十年代初期,岳父当上了生产队长,就带领群众开展三手抓三手都要硬的工作。组织社员学习毛选,开展斗私批修;力争上游学大寨,快马加鞭赶昔阳;生产队在养牛的基础上,大规模养猪和山羊。岳父主张,副业开启,多一份收入,多一个选择,生活才有保障的理念得到群众的大力支持。

      生产队人口少,劳动力就更少,大家在一起干活就好比一艘大船的船员们,大家心要往一处想,劲要往一处使。可是,富农的儿子闫友新长期干活没精神,出工不出力。受过剥削和压迫的积极分子付大全,隔三差五就在社员会上喊话,谁个干活磨洋工、混工分?社员们齐声说:“富农子女闫友新。”付大全说:“那是富农分子和阶级敌人在捣乱,坚决打击破坏集体生产的坏分子!”群众高呼:“把富农分子揪出来!”一群青年人把富农分子押到会场上跪着,把闫友新也拉出来陪场合。”付大全就在大会上,控诉富农的罪行与旧社会的万恶。干部群众高呼“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闫友新只得低声抱怨:“房子田地没了,还天天受气抬不起头,凭啥好好干?”他们父子俩挨的批斗越多,闫友新越是消极怠工,把偷懒的本事磨得炉火纯青,找借口的速度比谁干活都快。

      在闫友新陪斗的第二天,全队的人上山挖包谷地。闫友新先是扛着锄头跑到地块最边缘的地方去站着,然后杵着锄头在边上摆样子,锄头挥得象征性,积极分子付大全第一个就看不惯,点名骂他:“大家忙得汗流浃背,你活脱一副混日子的模样,队长要好好管教他一下。”岳父说:“闫友新,我们大家监督你挖地,再偷懒就扣工分。”他看队长催得紧了就慢腾腾挥几下锄头,队长一转身又把锄头杵在地上,用锄把末端支撑着头,就像谁在空气中放了催眠曲,哈欠连天。群众看不惯,就给队长讲,坚决不给他记工分。岳父说:“从今天起闫友新按半劳力记工分。”闫友新翻了脸:“凭啥子你们喊我干快点?凭啥子按半劳力记工分?队长有啥不得了的?你一个没有一寸土地的迁移户,把我爹的土地还回来。”岳父让他去大队讲理,“有个锤子理讲……”闫友新骂着就把锄头往地上一掼,跑去岳父跟前就打闹起来,边打边喊着“阶级报复”的浑话。付大全怕队长吃亏,死死抱住闫友新,比闫友新矮半个头的岳父趁此机会扇了他几个耳光。从此,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白岩塬人除闫友新天天想着复辟外,其他的群众有多大的劳力使多大的劲,面朝黄土背朝天。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白岩塬这片土地上。岳父作为队长,更是将责任扛在肩上。他不允许土地有一丝荒芜,就像一头不知疲倦的老黄牛,不论春夏秋冬,他总是第一个下地,最后一个收工,带领大家在田间地头劳作。他没有什么文化,没有什么豪言壮语,就靠着自己的经验、热心和责任心,让白岩塬人民告别了“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岁月。随着生活水平的好转,岳父又想到生产队群众住房困难的问题。他在社员会上说:“通过大家的共同努力,我们生产队基本上摆脱了饥饿的阴影。目前,摆在我们面前最大的困难就是住房问题,移民没有房子住,地主家子女多,大家分小家住房也特别紧张。虽然山里有树木,但是修房造屋是需要很多劳动力的,要靠邻里之间的互帮互助才能建得起来。根据我们生产队的实际情况,最好一年一户轮流修房子,我是干部我家最后修。”

      岳父是一个不记仇的人,常常用宽容的心态来对待他人的过失,同时用宽容和谅解来建立和谐的人际关系。在他的建议和帮助下,先是李家院子修房子,第二年地主子女闫友新修一座三合院大瓦房,随后陆陆续续的群众都开始修房子。81年春上,全乡有名在册的困难户陈洪英也修了三排一转的瓦房。从此,全队的群众告别了茅草屋,住进了宽敞明亮的大瓦房,唯独岳父这个生产队长一家人,还住在买来的三间又矮又黑只有30多平米的转角偏房里。

      岳父把群众的事情办好后,正打算也来筹备修2间房子,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在通江落地了。那一年不但上级领导会多,下面的群众大会更多;生产责任制的变更,不但农民心里不踏实、不理解,就连文化少的农村干部都不理解。认为包产到户是走邪路,是背离社会主义方向,走资本主义道路。改革开放一开始就当上村社干部的地富子女,他们文化程度相对高一些,同意包产到户的呼声高,像岳父这些贫下中农出身的文化比较低的干部,对提拔地富子女当村社干部,对包产到户,包干到户不完全理解,有抵触情绪,私下在一起议论的时候,有人说:“我们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退到解放前了。”岳父也提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今后地富子女都当上了村社干部,会不会像35年红军撤离时那样,带着还乡团回来烧、杀、抢?”一个即将退下去的村干部说:“这还是共产党领导,烧杀抢不可能。但是,地富子女上台当了干部,对批斗过他们父母的贫下中农干部,进行公报私仇的现象是肯定会有的。”从那时候起,岳父没有什么奢望,也不去想修房子的事。一家人继续挤在低矮破旧的房子里都是小事,平平安安把孩子们养大成人,不受伤害是他最大的心愿。

      家庭联产承包铺开时,岳父这个生产队长当得小心翼翼,既没寒了群众的心,也没怠慢刚摘了“帽子”的地富子女,硬是做到了既顺了民心,又没结下嫌隙。白岩塬是南边人多田地少,北边人少田地多。南边除了田地外,山林大多都是荒壁凸岭。半个月时间里,岳父院子里的煤油灯彻夜亮着,村民们就肥田瘦地、远田近地、南边的人不愿意远去北边种地、山林有柏树和没有柏树等问题争得面红耳赤,没个准数。闫友新经常阴阳怪气地说:“闫家院房前屋后这十多二十棵大柏树是我家的祖业,也是古树,应该留给集体,不能分给农户。白岩塬南边到北边十多里地,大家都知道远田不富人,干部不能跟群众争田争地,社员不要北边的田地,那就该把干部一家的田地分到北边去。”因为塬南边全都是闫家人,会场里只有付大全说了一句,那样也太不公平了。说完以后,会场里变得安静无比,仿佛塬南边的人都同意闫友新的提法。岳父说:“请大家继续发表不同意见。”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会场里还是异常的安静。岳父最后说:“既然大家没有不同意见,那我就作出决定,闫家院房前屋后的柏树留给集体,后山那片柏树林分给五保户管理,他只能剔枝扫叶,树木处理权归集体所有。”会场里没有发表不同意见,还是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岳父接着说:“既然你们都不要北边的田地,那就把我家七个人抽到北边去参加分配。山林,就把那块悬崖峭壁的陡坡划给我家,这样南北两边人均山林面积和土地面积就基本上平衡了。”岳父作出巨大牺牲后,换来了用抓阄的办法分田分地、分山林。就这样,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很快就在白岩塬落下了帷幕。

    田地、山林承包下去后,紧接着就对集体的牲畜、公猪圈、保管室、农具等集体财产折价按当时人口平均分给社员。岳父家庭人口多劳动力少,年年因工分赤字需补交款项,累计补款1000多元。扣除一脚蹬撑时应分财产折价款后,还欠生产队200多元。那时候,半生为“官”的岳父,家里拿不出一分钱,只有暂时让几户进款户担着,逐年偿还。队长当得轻轻松松的岳父,当一个家长却犯了难,家里没有劳动力,没有耕牛农具,再加上田地远在十几里地以外,光是来回一趟就要走半天,春种秋收全靠岳父岳母一双手硬扛,日子过得格外艰难。在岳父的心里,当干部就应该能吃亏,能吃亏自然就少是非,肯吃亏、不断吃亏,工作就能很好往前推。岳父经常对家人说:“只要群众满意,自己吃点亏不算什么”。

      记得第一次拜见岳父岳母是田地下户的第二年。同他们一起在地里干活时,岳母时有抱怨岳父要的田地太远,岳父总是笑着说:“谁叫我是干部?为官之道就在于让,不与群众争一毫一厘,远田远地大不了就早出晚归。”岳母生气地说:“修房子也是让群众先修,如今我们分的山林里没有一棵树,修啥?修灵房子啊?五、六个儿女长大了还与父母挤在一间屋睡觉吗?”岳父还是笑着回答:“用石材与混凝土替代木材修房子不是更好吗!”“你这辈子没那本事,只有等孩子们长大了去替你完成了。”岳母不屑一顾地说。岳父沉默了,他知道他并非刻意忽视家庭,只是将对集体和群众的付出视为责任,这份选择不被家人认可,索性以沉默代替解释。

      听了他们的对话,我看到了岳父眼神中无奈的光芒,那光芒不是后悔,而是责任。他当二十年的生产队干部诠释了什么是责任,什么是担当。他的故事,是那个时代农村干部的缩影。从那时候起,我敬佩岳父,敬佩像岳父那样扎根田野心系百姓的农村干部。他们不图什么好处,自己家里的事儿能缓就缓,集体的事儿耽误不得。他们怀揣“但愿苍生俱饱暖”的赤诚,以“心里装着群众,唯独没有自己”的奉献,成为那个时代镌刻在人民心中的丰碑,他们身上凝结的精神品质,至今仍是广大干部砥砺初心、践行使命的鲜活教材。

      落实联产承包责任制的第二年,在茶秧沟生产队当过队长的地主子女闫友发,被提拔为村长。新村长上任后,对过去的村社干部进行了重新洗牌。白岩塬的生产队长由村长的堂弟闫友新担任。闫友新接过生产队账本后,把岳父的生产队欠款转到农村信用合作社。81年82年巴中地区出现罕见的干旱与洪涝灾害,造成白岩塬颗粒无收,随后几年,政府划拨给群众的救济粮,却始终不能走进岳父的灶台。那几年,岳父家里没有吃过什么干饭稀饭,土豆成熟了一顿一桶土豆,红苕成熟了一顿一桶红薯。在困境中,岳父母更加明白教育的重要性,他们相信只有知识才能帮助家人走出困境,走出白岩塬。他们的日子就算过得像爬山一样艰难,也想尽一切办法把孩子们送进学校。后来,他们的五个孩子,掌上两个女儿小学毕业就回家帮助父母分担家务,后面三个,一个上了高中,一个上了中师,一个上了中专。

      两个女儿出嫁后,家里少了帮手,远田远地的活计压得岳父母喘不过气来,天没亮就摸黑往地里赶,月亮挂天上才踏着夜色往家走,白天的时光,都在地里与泥土、庄稼较劲。从家里到地里,从地里到家里,让脚印长成路,没有农家肥,无钱买化肥,也就没有麦浪翻滚的富饶,一年四季只有山间小径与星辰作伴。从春种忙到秋收,提留统筹费用压弯腰,每当听到队长公布的缴费总金额,岳父总是一声长叹,汗水换不够交钱的票啊!

      随着农民承包土地的兴起提留统筹费用就诞生了,开初几年农民还能勉强承受,到了九十年代,越长越高的村社摊派达到了农民无法承受的地步。秋天刚刚过去,大队组织的专业收款队,轮流在各个生产队帮助队长收款。有钱的交钱,没钱就赶猪牵牛,上房揭瓦。岳父家物资抵不够的上缴款,闫友新就给他按百分之十五的月息利滚利。岳父说:“自觉缴纳提留税费不仅是义务,更是一种责任,每个公民都要为国家的繁荣稳定作贡献。但是利滚利是不合法的,完全可以不缴。”那时候没有说理的地方,岳父就在抢种抢收后外出打工,年终的时候,他不但缴清了提留统筹和税务,也缴了利滚利。

      岳父家买的三间转角偏房,是解放前的老房子,房间又黑又矮小,其中一间房里有两块占了半间屋的镇宅石,传说两块石头不能移,移了祸事兴。说起来三间房实际上只有两间半屋,狭小的房间里挤满了七个人,收粮食的时候,连一个安静的角落都找不到。满是裂缝和斑驳的柴块子墙体,让寒风和雨水毫无阻挡地进入屋内,屋顶漏雨滴在盆盆钵钵里的声音成了入眠的背景音乐。那时候,岳父的两个小儿子,每当看到其他家庭拥有的温暖和舒适,心中总是充满了无限的羡慕和遗憾,特别想有一间属于自己读书学习的书房。

      暑假里,两兄弟对父亲说:“爸,我们负责把屋后面的屋基背出来,你就负责给我们修一间书房!”“可以!你们能把后房屋基背出来,我一定会给你们修一间书房。”岳父高兴地对他们说。说干就干,兄弟俩一人挖土,一人运土,每一天的挥汗如雨,都是为了明天那间不堆粮食,不放杂物,能好好看书学习的小屋。为了有一间温馨的书房,他们愣是用了一个暑期的时间才把屋基背出来。孩子们挖好了地基,岳父就去找队长批树,闫友新说:“划分山林的时候,你的山林里没有树木,假如给你申请了采伐许可证,你去哪里伐树?”岳父说:“全队的干部社员就只剩下我一户没有修房子了,能不能把集体抽留的小树批几棵给我,给孩子们修一间书房”“请问,你家属于哪一类人?想用集体的树子修房子?集体的树木任何人都不要去指望!”闫友新边说话边离开了。他自从当上了队长与岳父家的阶级仇恨,就像无数双手从四面八方压来。那个年代,这种人压人的困境,作为一个边远山区的迁移户是无处诉说的,修房子的事就这样再一次不了了之。

    时间来到了九五年,这一年岳父家喝凉水都塞牙。春节过后不久,先是仔猪没满月母猪死了,再是猪崽崽一个一个地死去,最后是商品猪和年猪死倒圈。生活的重锤接二连三砸下,躲过了这一记又迎来那道闷响。岳父的小儿子用手去挤压了疔疮,造成病情加重,血压下降、四肢寒冷等感染性休克,差点命丧黄泉。一家人日子过得比拧干的抹布还皱巴,挤不出一滴滋润的水分来。不说缴生产队的提留统筹款,就连孩子们读书的学费、生活费都无地取土。岳父对家人说:“实在没办法,就把自留地里留作做棺材的两棵柏树卖了,我死了以后就在地里挖个坑,埋在山坡上就是了,不用什么棺材。”岳父做事从不拖泥带水,想好了就去找队长闫友新,队长说:“你家的自留地是我家的祖业,再说山川河流是国家的,柏树又不是你栽的,你想出售就出售啊?”双方僵持了很久,闫友新接着说:“如果你那两棵树能让我采伐一棵的话,马上就去政府给你办理采伐手续。不同意的话,那就只有等到猴年马月了。”岳父听了队长的话,不知是哪根神经搭错了,不但同意了,还帮他砍倒一棵最大的柏树。

      闫友新把岳父自留地的木料收走后,给岳父办理采伐手续的事情是今推明缓,最后干脆说没有指标了,只有等来年办理,第二年第三年又说我们村已实施林木采伐指标冻结。岳父的两个儿子知道,他们家庭氏族的根基不在白岩塬,过去父亲当干部斗地主,如今地富子女当了干部,一定是把咋们家当成软柿子捏。父亲一次次的退让,换来的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欺凌。兄弟俩决定走出去挣够底气,在他乡安一个新家,带着父母让日子换个活法。

      大山的泥泞困不住追梦的脚步,走出去才能让欺负你的人望尘莫及,岳父的两个儿子告别了校园的青春岁月,加入了打工的风雨兼程。奋斗的汗水浇灌出梦想的花朵,几年过后,兄弟俩终于安家落户在成都。岳父在老家等了一年又一年还是没拿到采伐许可证,两个儿子把他们接到城里去生活。岳父母觉得城里的霓虹再亮,也暖不过乡下的炊烟。他们认为城市只能是驿站,最终的家还是在乡下,他们愿与故去的双亲共眠一处,听松涛如旧,看日月同辉。

      在成都呆了几年,岳父母们又回到白岩塬。他们向队长又申请了两三年的采伐许可证,队长不但不给,反而还说那棵柏树是集体的了。岳父早就知道队长的别有用心,他把农户家的田地和山林,要么说成是他家的祖业,要么说成是集体的。在他的心里,祖业就该是他的,现在他是队长,集体的不给群众分配自然就全部落在他手里。岳父一气之下砍倒了自留地那棵柏树。树倒的第一时间闫友新找来一帮人,一部分人控制住岳父母,一部分人下料。闫友新收走了树干前端没有节疤的好木料后,连同村长去了乡政府,他们拿回一份乡政府的处理决定:《陈照明采伐的柏树是白岩塬生产队集体的》。岳父不服,起诉到通江县人民法院,要求法院撤销乡政府的《决定》。

      法院通过审理,白岩塬生产队不能举证证明,陈照明采伐的自留地柏树,是当年被集体抽留了的。在法庭上,被申请方认为山川河流是国家的,自留地是分给农户耕种,没有卖给农户,自留地上面的树木应该属于集体的。岳父举手陈述道:审判长,当年划分自留地时,我与现在的队长都参加了。那时候塬里树多,烧柴都砍好划的,自留地里的柏树,不分大小集体都没有抽留。当年生产队规定,农户怕自留地的树木荒地,影响产粮食和蔬菜的可以砍掉,愿意荒地的,柏树长大了永远属于农户的。”岳父看到对方还继续强词夺理,他想到如果法院不撤销乡政府的《决定》,这棵树表面上成了集体的,实际上又落到闫友新手里去了,与其归他所有,不如让法院判给农户。岳父的脑回路突然短路了,举手说:“这棵树要说不是我的,那也应该是生产队十几户人的,没有理由说成是集体的。”法官让书记员记录在案后,宣布休庭,择日判决。

      很快法院的判决书就下来了,撤销乡政府的决定,建议陈照明采伐的柏树归十几户村民共有。岳父如梦初醒:“自留地的柏树就该属于我的,为啥自己要说成是十几户人公有的?”他上诉到巴中市中院,中院驳回上诉,维持原判。领取终审判决书的那天,岳父碰到了闫友新,遇见仇人,心中的怒火一下子就燃烧起来了。岳父气愤地对闫友新说道:“我当队长的时候,你修了一座三合院。我当队长也好,你当队长也罢,我这一生没有采伐生产队一棵树,家里装粮食的柜子是买的,没有做一件家具,没有修一间房子。”岳父停顿片刻又说:“责任制变更二十多年了,国家没有说地主的祖业还给地主子女。闫家院房子周围那十多二十棵古树,闫家院后山那一片柏树林的柏树,是我经手留给集体的。请问?这些柏树去了哪里?为什么群众没有分到一分钱?你我两家人口差不多,我家养母猪出售商品猪;你家什么都不养,当四五十个人的队长。我家债台高筑,你家在镇上修房子,在另一个乡镇上还买房子。我们的差别咋那么大啊?其他农户不敢惹你,对不起!现在有时间了,我想把问题查个水落石出。”

      终审判决书生效后,村长要求白岩塬群众申请强制执行,会场静得能听见笔尖划过纸张的细碎声音,村长的“号召”声落下许久,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在空气中轻轻回荡,无人应声。会场里长时间陷入一种尴尬的安静,队长闫友新坐不住了,他怕他的害人之心终遭反噬,换了一副好像事情与他无关的面孔说:“自留地是62年划分的,当年划地的时候我们白岩塬生产队就规定,自留地里的大小树木集体不抽留,其地内的林木和林产品归农户个人所有。请问大家,你们自留地的树木早就砍伐殆尽了,是集体抽走了,是分给社员了?还是你们自己采伐使用了?”队长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变让群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在会场,心中一片茫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不知他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村长听出了话音,坐不住了,选择了离开。队长接着说:“既然自留地的树木都归了农户所有,那就一视同仁,决不能对迁移户另眼看待,陈照明砍伐的这棵树也就属于他个人所有。”会场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岳父母们解决好了自己的身后事,又回到城市里养老。在城市里呆久了,故乡,那抹不去的印记,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然入梦。那条蜿蜒的小路,通向的是他们心底最深处的故乡情。岳父母虽八十有几了,身体好,不晕车,村中日月长,城中岁月忙,来来去去,享受宁静与喧嚣的不同滋味。回老家时,闫友新请岳父母作客,岳父也回请闫友新来成都玩耍。老邻居欢聚,陪他逛成都的风景名胜,聊儿时的梦想和记忆深处的欢乐。岁月流转,相聚依旧,那些年的故事,让他们的心紧紧相连。如今,两位老人都已经到了耄耋之年,他们不会用微信聊天,不会用视频和语音打电话,就经常打电话聊天。每一次打电话,岳父给闫友新讲城市里的日新月异,闫友新给岳父摆,故乡邻里之间的家长里短,这村的老人住院了,那社的老人登仙了,哪个的孙子上了大学,哪个的孙子又当兵了。

      岳父很多时候聊高兴了就忘了套餐分钟数,经常遭到儿女们的抱怨:“一辈子的仇恨,咋就都忘了呢?”岳父却说:“那些咬牙切齿的过往,那些刻骨铭心的仇恨,在时间和新的生活面前,都成了不值一提的过往,人生苦短,不必为那些不值得的人或事,耿耿于怀,学会放下,才能更快乐。相反,我们应该感恩欺压我们的人,如果没有阶级仇恨的欺压,我们至今都还有可能住在不通公路的泥巴墙矮屋里。怎么可能住得上高楼大厦,又怎么能开上小汽车喃?是啊!没有山穷水尽,哪来柳暗花明,没有万念俱灰,哪来绝境重生呢?”

      岳父说得好!人生下半场,活得好不好,不在于拥有多少,而在于能放下多少。我敬仰岳父,能将仇恨轻轻放下,把晚年过成了风景,耄耋之年仍思维敏捷,身体硬朗,吃嘛嘛香。这份通透与豁达,是晚年精彩的密码,是我学习的榜样。

      恭祝岳父岳母大人,身健如松,寿比南山。愿从容过耄耋,安康上鲐背,笑迎期颐年,福寿永绵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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