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除夕边上
坐在我边上的姑娘,在窗户上用手指划过玻璃,红红的指甲油,写了些什么。
我正坐着一列高速火车,即将穿越过一千多公里的山林与荒野。我看了下表,还有一分钟,就要开动了。
我找到自己的座位,右边靠窗的女孩子,没有看清容貌。有时候就这样,第一眼没看清,便不好意思再去看,生怕对方发现,所以全靠脑补。
我往下看了看,她穿着条纹的运动裤,脚上也是条纹的运动鞋,粉红色的呢绒大袄;还有一个红色的随身包。我不知道她是否注意过我。她在看手机,iphone,第几代却不清楚。
车上人不算多,鉴于目前是春运时段。车厢连接处蹲着、坐着三五个人。人可能都被压缩到了普通列车上——毕竟要确保高速列车的体验。
那情形有点像空调的原理,让室内人冰爽的同时,却让外面更加酷热。但我想这或许符合马克思的原理,这样的生产关系更适合生产力发展。
车上随时能听到零零碎碎的冠状肺炎消息,按照新华社的消息,武汉500例,北京14例,其他省多多少少都有几例。
值得注意的是香港有100多例疑似。在我看来,有两个疑点:第一,若是武汉仅仅有几百例,怎会恰好从武汉回来的人,把病毒带到了各省;第二,武汉并没有疑似病例的数据。
或许是推理小说写多了,或许是过于敏感,但这些猜测就像风中的蒲公英,谁也不知究竟会落向何方。
回到家乡时,戴口罩的人不多。我不知道是他们过于麻木还是我过于敏感。
父亲开车路过夜市的时候,人似乎没有比往常少很多。蓝色的棉布帘外,透明的外层上写着“空调暖气开放”,烧烤店的霓虹牌子上写着细细密密的汉字:虾尾、烤鱼、海鲜、蛤蜊、酸辣白菜、麻辣串、……
父亲又不知在嘟嘟囔囔骂着什么,必然是某种路况,令他不满。有时是针对其他车;有时是针对行人;有时是针对,我也不知道的什么东西……
车里放着外文歌曲,或许是过去的我导入的;但现在的我,竟觉得无比陌生。
母亲是随我一起回来的,她还没到门口,便已经传来了电话铃声,是她姐,我姨妈。
姨妈是村里人。她打电话的声音很大,她扯着嗓子说话。有时两个人通电话,我觉得不像是聊天,只是各自聊各自的事,无非是东家长西家短、 七个碟子八个碗。
母亲与姨妈在商量要接村里的外公、外婆洗澡的事情。“收拾干净、吃顿好饭”是她的宗旨。外公退休前是个兽医,最早的时候,做阉割猪的活计。禽流感的那年,转了正。后来,子承父业,我舅爸接了班。
舅爸喜欢狗,他在家里弄了数十只狗,所以外公家里弥漫着一种狗气,如果硬要形容的话,那是各种臭味的集大成者。
所以洗个澡是很有必要的。
一会父亲、母亲接着外公、外婆来了。外婆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
她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说:“昨天晚上。”
她接着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又重复了一遍。
她还问:“我什么回来的?看起来是瘦了,什么时候走?”
我突然想起去年便是这样的对话。我打开电视,电视里呜哩哇啦地放着节目。其实,电视的功效已经达到了,至于节目,并不重要。
下午我便和父亲,去姥姥(在我们那里,姥姥是爷爷的母亲)家。
到老家的时候,率先迎接我的是阿黄——老家里的一只狗,它有着黄白黄白的毛。它摇着尾巴,摇头晃脑的似乎很开心。
我不知道它是靠耳朵还是鼻子率先预感到了我的到来,总之,阿黄喜欢围着我转圈。不一会又来了一只瘦瘦的黄狗,阿黄找到了自己的玩伴,两只狗奔跑着、打闹着、嬉戏着。
我推开大门,铃铛发出清脆响声。
姥姥今年九十五岁,几年前她的腿不大灵便了,她用一种带轮子的椅子(不是轮椅),扶着走。奶奶说,姥姥一顿饭还能吃一个馒头,不知还要活多久。顺便提一句,姥姥与奶奶是婆媳关系,很紧张的那种。
姥姥的精神看起来还好,她养了一只白猫,雪白雪白的不带一丝杂色。这只猫也养了好些年了,每次姥姥叫“哩哩—哩哩—哩哩”,它便会从屋檐上跳下来吃饭,灵敏又矫健。
有时它又会和阿黄一起抢食物,在大年初一的时候,一大桌子人围着吃饭,大家会吐点骨头、鱼刺给它俩。我有时候觉得,一个人养宠物久了,宠物便会和主人性格有点像。
就像这只雪猫,它爱干净、挑剔、孤僻。期间,姥姥又把外婆问我的话,问了一遍。她的眼神依旧锐利,但耳朵没有原先那么好了。
她有时候重复问我问题,我能看出她的尴尬。有时候,她又会忘了问过的问题,隔了一会,又问了一遍。她的记忆力不如从前了。
但我的到来,还是令她很高兴,我尽力将外界一些新事物讲给她听,便像是我小时候她给我讲老鼠娶亲的故事。
我又想起姥姥做的油盐馍,它的名字便代表了全部。我去见奶奶,奶奶告诉我,今年的前三个月爷爷在医院看腰,后面她在医院看腿。她的腿,医生说,有缝隙。她说腿疼,走不了路,干不了活。奶奶是个勤俭的人,但是并不怎么会干活。
她一度说,不如这样死了得了,省的我们还要再跑一趟,回来送丧。这一度让我很尴尬,因为这句话我不知怎么接。我只好安慰她腿还会好起来的,疼痛总会过去的,但其实我也不很确定。
奶奶的腿病加重了爷爷的负担,过去很多奶奶干的活都变到了他手里。奶奶在跟我讲,几天前爷爷背着姥姥洗澡的事,那要上楼梯,姥姥胳膊没劲,爷爷狠狠地拽住她的胳膊。
饭桌上姥姥在抱怨她的胳膊还没缓过劲来,爷爷说不抓紧你,就掉下来了。姥姥胳膊抓不住筷子,又换了勺子,终究还是不那么顺手。或许她更不高兴在于,在年轻一代前失了面子。姥姥是一个视面子远远胜过里子的人。
期间,又听到几个人死亡的事。都是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有一个人三十五岁,和儿子打球,捡球时就不行了,很突然。他儿子上五年级,其实120来的时候已经没气了。120说,没气了,抢救没用了。儿子哭着要再抢救一下,最后送到了医院。
死神给每个人准备了一个时间沙漏,不知什么时间便走到了尽头。不过,这或许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毕竟苏格拉底说过,死亡是无梦的安眠。
大队里传来广播声,大意就是有新型冠状病毒,大家不要四处乱蹿,原有的大年初一活动取消了。爷爷过去曾是一所初中的校长,年轻时爱打球,退休后钓鱼,再后来在第二精神病院的职工活动室打乒乓球。
他在村里喜欢组织体育活动,包括趣味体育活动。每年初一热闹一下子,也是挺好的。
我去到南边的房子中,那里不住人,堆放着杂物。我看到漫山遍野的比赛奖品,孤零零的,不过,爷爷说,这些奖品不怕放坏,以后还可以用。
接着话题便转到了二叔那里,二叔做着卖水果的生意,随时靠车流动,没有固定位置。今年的水果异常便宜,冰糖橘10块钱30斤,全是赔本生意。
原定的舜帝陵公园庙会,取消了。说不定,再过一两天,都不让出来摆生意了。就是能摆,也没人出来啊,都是病毒闹的。
我一惯不怎么看新闻,这次由于病毒的缘故,翻到一条徐峥的微博,有电影退出春节档了。发行公司损失惨重,前期的宣传、造势、运营全部打了水漂。
堂妹说武汉有3000人在封城前逃出武汉,多么可怕。我倒觉得她的想法挺可怕的,似乎将所有武汉人判了死刑,我有时会想,若我现在就是武汉市民中的一员呢?是逃亡呢还是困守原地?
天空是青蒙蒙的,远处的几座高楼直耸入云,我看着此刻开心不已的阿黄,等到了晚上鞭炮齐鸣,它又要被吓得屁滚尿流了。它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根骨头。
“来,贴对子,贴对联。”
我突然明白了对联的道理。又是一年啊,生活本充满了压抑,带点红色,冲喜。
去年的对联在风中飞舞,只剩了残骸,今年的覆盖上去年,我突然进入了奇想,那去年的对联下面莫非还压着前年的,难道这便像树的年轮,一层一层又一层。
龙飞凤舞的黑墨在红色的背景上飘洒,透明胶带将轻薄的红联钉在砖墙上。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快到了春节晚会的时候,像雪花般飞舞的消息络绎起来,如果信道可以可视化为管道,那管道这会挺挤的。
“群发的我不回,”这好像是某年的一首歌。在这个特殊的时刻,给心中暗恋的她(他)发一条“普通”的祝福微信吗?向许久不联络的好友,来一记微信吗?还是向领导表达一下感谢以及祝福?
不,寂寞是一杯美酒,酒不醉人人自醉。还在高中上英语课的时候,有句话叫作,“I'm alone,but I'm not lonely.”
现在则是I'm lonely,but I'm not alone.”
最热闹的陌生人吗,当一家子人聚集在一起,特别是很大一家子,我就觉得更加孤独。
“有对象了吗?”
“结婚了吗?”
“怀孕了吗?”
“生娃了吗?”
“生二胎了吗?”
你会被问哪个问题,取决于你所处的层次和阶段。
新春联欢晚会开始了,央视的收视率是连年下降的。央视挺无聊的,电视挺无聊的,过年挺无聊的,生活挺无聊的,活着挺无聊的……但死亡不是我熟悉的领域,且不必着急。
十二点的倒计时开始了,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毕毕剥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炸的飞响,黄色的光芒在黑夜中爆裂,鞭炮的残骸飞到树上。一股浓厚的土香味随着黄色的薄雾四处溢散,地面像是下过一阵天花雨,白的、红的、灰的、黑的、黄的。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明天又是新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