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椟征文.01】痴人说鬼
文/明月怀
引子 : 这世上，有的人浑浑噩噩活成了鬼，有的鬼费尽心机却活得像个人。
图片源自漫画《花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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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鬼，是人间游荡的鬼，是阴间无主的魂。
赵家还当皇帝的时候我就是个鬼了。我当鬼三百年了，经历了三百年的风风雨雨，看遍了人世间的人情冷暖，可我对我的过去一无所知，我是怎么死的？我姓什么？我的亲人在哪里？简直是个千年未解之谜。
我好像死了以后，突然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飘飘荡荡，浑浑噩噩，一个人追溯未知的过去，等待没有尽头的未来。
事实上，我并不想做鬼，我想轮回转世，但身为鬼的我连地狱都走不进去。别的人一死，过了中阴身期就能去地狱投胎，而我一踏入鬼门关，鬼门关的小鬼便把我遣送回阳间。
“你阳寿未尽，还没死透，赶紧滚回阳间去。”同样的话语，看门的牛头官爷对我说了几百遍，他总以为我有病，没事爱来鬼门关晃悠。其实是他年纪大了记性差了，他这句话对我说了三百年，我三百年还在人间，不是孤魂野鬼是什么？我不去地狱难道留在人间吓大活人？
三百年来，我认识的很多鬼都走过那条黄泉路，去了地狱转世投胎。
据我所知，那个难产死的阿红后来投胎做了员外千金，跟我做过几天鬼夫妻的小双投胎成了丁府的丫鬟，老爱装神弄鬼吓唬人的死胖子投胎成了个爱哭鼻子的小姑娘，还有桥头那个短命的酒鬼，都投胎做了两回人了，而我还在人间做鬼。
在人间做鬼的日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聊得快发霉。每天看一样的日出日落，每年看一样的春夏秋冬，人间的花花世界已经吸引不了我，我孤独地在人间挨过无涯的时间，还不如去地狱重新投胎做人，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于是，去地狱投胎转世成了我的梦，我尽我所能去实现我的梦。
我去吓唬过垂髫稚子，结果被路过的臭道士一拳打肿了脸；
我去挡鬼差大人的路，让他们顺便带我回阴间，高冷的鬼差大人看都不看我一眼就走了；
我去寺庙里偷吃供品，想让菩萨收了我，好歹做菩萨的小跟班有个依靠，可我存在感太低，菩萨连点化我的心思都没有。
有鬼对我说，因为我没有魂归故里，所以不能转世投胎。然而我苦苦寻觅了三百年还是没有查到我的过去，我的鬼日子快忍耐到了极限。
就在我觉得我的梦实现遥遥无期的时候，我的契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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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元十三年，距离赵家皇帝下台十四年，七月十五，雨夜，轻云蔽月，水雾朦胧，天与地混沌成一片。
盂兰盆节鬼门大开，人忌出门，鬼宜出洞。
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我，中元节是我唯一期待的节日，我怎会错过这一年一度的盛宴？隔壁山头的吊死鬼一大早就约了我，等到天色暗下来，我在寄居的破山庙里拿了一把破纸伞，大摇大摆地走下山去，去河边赏赏荷灯，去街上凑个热闹，顺便结识几个鬼友。
华灯初上，百鬼夜行，好不热闹。在街上，没有你想不到的鬼，各种死法的鬼、奇形怪状的鬼一应齐全，众鬼有说有笑，有玩有闹。
吊死鬼看到一群妖娆多姿的女鬼，吐出长长的红舌头，哈喇子都流到了衣服上。吊死鬼生前打了一辈子光棍，死后却比活着时候还风流，他看到女鬼比我还把持不住。
很多人印象中女鬼都是披头散发，七窍流血，事实上，长得倾国倾城的女鬼不比凡人少，有些女鬼生前就是绝世美女，毕竟美人底子在，死后也是个绝色女鬼。还有鼎鼎有名的画皮鬼，据说是阎王御聘的化妆师，经她手中画出的美女鬼数不胜数。
吊死鬼这个见色忘友的家伙，看到美女鬼就把我抛下，我故意跟着吊死鬼去破坏他的艳遇。
我一跟那些美女鬼打招呼，那群美女鬼都跑到我身旁来跟我套近乎，我抢了吊死鬼的风头，吊死鬼气呼呼地要跟我动拳头，我不跟吊死鬼动手，左拥右抱了两个女鬼离开了吊死鬼。
“吊死鬼，剩下这些女鬼就看你本事搞定了。”我向吊死鬼告别。
幽暗的小巷中，月光浅浅，阴风阵阵，空中飘来几张大的小的纸钱，带着零星的火苗，在空中狂乱飞舞，像燃烧的火蝴蝶。
左手边的绿眼女鬼轻轻呼了一口气，将烧着的纸钱悉数收到自己手中，点了点纸钱的数量，确认无误后，把纸钱都藏进了自己袖子里。
“绿水鬼，你今晚收了不少钱了，不要把烧给别的鬼的钱也收了。”右手边的白眼女鬼对绿水鬼道。
“刚才那一袋元宝是我弟弟烧给我的，现在我收的是我侄子烧给我的，我不会记错的。”绿水鬼道。
“你一个鬼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我好奇问绿水鬼。
“谁说鬼就不能过得比人好？我做了鬼，胭脂水粉不能少，金银首饰不能少，买这些东西没有钱怎么行？”绿水鬼振振有词道。
白眼女鬼有些嫉妒，摊手向我做了个要钱的手势，我掏了半天身上都掏不出一张纸来。
“两位美女，我是个孤魂野鬼，没有家人给我烧钱，我身无分文。”我摊摊手道。
“侬个喫白饭的，还想孛相我，呸！”白眼女鬼不是好惹的，向我弹出了她那对比玻璃球还大的眼珠子。
“你说笑呢，你肯定是把钱藏起来了，前几天我还在河边看到跟你长得很像的人垂钓呢，那人肯定是你的子孙后代。”绿水鬼掩面笑道。
我一听到跟我像的人，或许从他身上可以找到我过去的线索。
“你快带我过去见见他。”我对绿水鬼道。
“那人古怪得很，这几天大半夜都在河中央一个人钓鱼，我出来吓唬他都吓不走他。你要去找他啊，哝，趟过这条河就可以找到他了。”绿水鬼指着巷口的河水道。
我抛下女鬼飘向河中央，这河中漂跟陆地上飘可不一样，我一趟入河里，大半个身子就没入了水中。
绿水鬼看到我这副糗样，嘲笑我道:“小哥，我看你是个新鬼吧。”
“我都死了三百多年了，跟你们一比算是个老鬼喽。”我笑道。
“越老的鬼越身轻如燕，你这么点水都飘不过去，你准是个新鬼，别骗我们了。”绿水鬼从怀中掏出一把瓜子嗑了起来，看我怎么过河。
女鬼都这么看不起我，我偏要做给她们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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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费尽千辛万苦，上衣下裳都湿了一大片，我才飘到了河中央。
果然如绿水鬼所说，河中央停着一叶扁舟，船头坐着一位身披绿蓑衣的垂钓者，他头戴一顶青箬笠，我看不清他的正脸，不过他身形与我极相似。
“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命友邀宾玩赏，对芳尊浅酌低歌。且酩酊，任他两轮日月，来往如梭。”
垂钓者嘴里哼着时下流行的《小圣乐》，唱了一遍又一遍，逍遥赛似活神仙。
中元节居然有不怕鬼的人来此钓鱼，真是胆大包天。我决定吓唬吓唬他。
我飘到船舷，上下跳了十几下，故意让他钓不好鱼。船在河中左右晃晃悠悠，要将他甩出舟外。
垂钓者钓不好鱼，就站起身来，收好鱼竿，从船上取来一个香炉，他竟然还有闲情雅致点了一截香，挥手将烟飘到四周。
烟雾袅袅升天，带着奇异的馨香，我被呛出眼泪，泪花中，我见到垂钓者的庐山真面目，被吓得瞪大了眼睛，这不是我吗？特别是他嘴角那颗痣，长的位置都跟我一模一样！
那垂钓者在我眼前晃了晃手，原来他看得见我，难道他也是个鬼？还是他是有法术的人？
还没等我开口，垂钓者跟我道明了原因:“这是犀角香，古人云:生犀不敢烧，燃之有异香，沾衣带，人能与鬼通。所以我能看得到你。”
垂钓者显得异常淡定，他不怕鬼，更没有因见到跟他一模一样的我感到吃惊。
“你在做什么？”我问。
“钓鬼。”垂钓者道。
“你不怕鬼？”我问。
“捉鬼的人怎会怕鬼？上钩的鬼，我朝他吐一口唾沫，就会变成鱼。你看我鱼篓里的鱼，都是鬼魂所化，等把篓里的鱼卖了，正好可以换几个酒钱。”垂钓者道，“你来做什么？你是第一个愿者上钩的鬼。”
我看到他有些害怕，摇摇头道:“不不不，我是个新鬼，连河都渡不了，没有做过坏事。我不过是想早日投胎去做人，可不知为何，我去不了阴间投胎转世。”
垂钓者掐指一算，沉思了一会，指着河的远方对我道:“你想要去投胎转世，这个简单，沿着这条河，一直往前走，河的尽头有一处黑水潭，那潭通冥界的忘川河，到了忘川河，你跟里面的孟婆说一声，她就会安排你转世投胎了。这几天鬼门关大开，你进去很方便。”
经过垂钓者的指点，我向他道谢，都没去跟吊死鬼道声别，就匆匆顺流而下飘过去了。
飘过巷子的时候，我看到绿水鬼还倚在巷口河边的栏杆上，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向旁边白眼女鬼说道:“那死鬼这下真成了死鬼了，赶着去投胎嘞。”
说着，一大把瓜子壳随风飘到我脸上，带着一股浓烈的胭脂水粉香味，前尘往事，我似乎想起了些。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有的人活成了鬼，而有的鬼却活得像个人。”白眼女鬼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听到她们的对话，我仍旧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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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巷口的河里浮起了一具男尸，年龄三十岁左右，嘴角有颗痣。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已经通过忘川河这条小道，来到了朝思暮想的地狱。
这次没有碰到牛头官爷，看到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
孟婆一见到我，端给我一碗汤，汤里倒映出我前世的样子来，汤里的我腰金衣紫，看来生前我还是个达官贵人。
“你死得真是可惜，好不容易熬过三百年，再忍一忍就能长生不老了，却被个野鬼所骗，功亏一篑。”孟婆见到我叹了口气。
“我自愿的。我死了三百多年，身体却重得像个新鬼，说明我不是个老鬼，我是个灵魂出窍的魂。当看到连痣都长得一样的垂钓者，我确定那是我的真身，那占用我身体的是个真鬼。”我缓缓道出。
“你既然看出了这些，知道自己并非鬼，怎么还寻死来到地狱做鬼？”孟婆不解。
“三百年的光阴太漫长，我如行尸走肉般活着，没有一丝喜悦，没有一丝悲哀，继续下去还有什么意义？”我道出了我的苦衷，对生活失望的我什么也不顾了。
“哟，你三百年前从我手里逃出去时可不是这么说的。你非但不想死，你还想长生不老，你们赵家人当道野心勃勃，想继承这江山永生永世。好九天玄术的你得到长生秘法，灵魂出窍飘到地狱偷改《生死簿》，被阎王抓到我这来。你不肯饮我的汤投胎，一头跳进了忘川河，顺着水流漂到了人间。那天正好是中元节，鬼门关大开，你才侥幸逃了出去。不过你在忘川河里呛了好几口水，来冥前的记忆都忘得差不多了，都没意识到自己是个人，没回去找自己的肉身。”孟婆说出了一部分故事的开头。
“那占我身体的鬼又是怎么一回事？”故事与我想的不一样，我手心捏出一把汗。
“他呀，是地狱的借尸鬼，借尸还魂说的就是他们这类鬼干的行径，他们专挑失魂落魄的人下手，进人体内后与常人无异。你灵魂一出窍，他便占据了你身体。《生死簿》里你把自己改成了长命百岁，因此以你名义活着的借尸鬼也不会死，你一死，他又得去找新的身体活下去了。不过他这好几百年的老鬼，地狱不会坐视不管，你死后，鬼差便去人间逮他了。”孟婆道。
听孟婆这么一说，我觉得命运真会捉弄人，本来想长生不死的我，如今寻死觅活地赶来地狱投胎，早已死去的借尸鬼改头换面过着逍遥快活的日子，都不想再回地狱做鬼。就像白眼鬼说的那样，这世上，有的人浑浑噩噩活成了鬼，有的鬼费尽心机却活得像个人。
“你后悔吗？你偷改《生死簿》换来的三百年寿命只是成全了借尸鬼，你还不是过了像鬼一样的三百年，最后自己来到了我这里。”孟婆问我。
“悔啊，为修炼长生不老术后悔，为大活人当了三百年的鬼不自知而后悔。不过事已至此就没什么好后悔的了。但愿来世好好做个人，再也不浑浑噩噩像个鬼了。”我笑道。
“来，喝下这碗汤，与前尘往事断个一干二净，来世好好做人。”老太婆劝我道，张开嘴巴露出稀疏黑黄的牙齿。
我依依不舍地看了碗里前尘往事最后一眼，一口饮下孟婆汤，甩了甩衣袖，跟着鬼差向奈何桥走去。
“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命友邀宾玩赏，对芳尊浅酌低歌。且酩酊，任他两轮日月，来往如梭。”
高亢的歌声从渺渺茫茫的忘川河上传来，我竟觉得有些熟悉，回头望见普度舟上押来的鬼，再也想不起来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