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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疯子(4)

2018-11-30  本文已影响90人  隼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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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觉得那老太太说的事能是真的吗?”老肖一张胖脸红扑扑的,脸上的那些黑点格外触目,让人无法直视。

“我怎么知道?当时我也就当个故事听,老太太叫什么,他儿子叫什么,害他们的那个人叫什么,他们住在什么地方,统统没往心里去……除了蚂蚁,谁能在意这样没影的事……”

我一边说,一边看耗子,希望他能把话接过去,因为我能感觉到此时的老肖就像一张拉满了的弓,随时准备把一连串的问题向我射过来,我可招架不住。可是耗子醉眼朦胧的,一副随时要睡着的样子,恐怕我们说什么他都没在意。酒喝到这份上,人已经很少吃东西了,桌子上的串早都凉了,中间热了一次,可是谁也没吃几口,我和老肖还能不时举举杯,耗子已经半天没动静了。

这时一股尿意救了我,还没等老肖说什么,我就站起身:“稍等,我去放个水。”

在厕所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在蚂蚁出事那阵子我做的一个梦。那时我刚装修完房子,女朋友出差了,我一个人住在新房子里,半夜的时候突然发现床边站了个人,我不认识,二十左右岁的样子,穿着红黑格子的体恤衫和一个夹克,长得挺普通的,看上去没什么恶意,身上拖泥带水的,滴滴达达地往下淌。我突然知道他是谁了,他就是那个老女人的儿子!我想,原来那事是真的。可是,蚂蚁那么轴的人都整不了,你来找我干啥?他什么也不说,就那么满眼悲哀地看着我。我不耐烦起来,开始担心他身上的泥水会弄脏我新铺的地板。这时我才发现,我一动也动不了,也说不了话,我知道自己是被魇住了,干着急没办法。不知挣扎了多久,终于身体又属于自己的了,我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屋里哪有什么人啊?我的第一反应不是害怕,而是爬起来看他刚才站的地方,清清爽爽的,没泥没水。我放下心来:新装的地板,要是泡鼓包了麻烦了!这件事我从没和人说过,此时却有一吐为快的冲动,好像这件事能证明蚂蚁不那么亏似的。

从厕所出来,我看到许多桌已经空了,我们那桌上,只有老肖一个人闷闷的自斟自饮。我问耗子呢?“跑了。说喝多了,每天还有事……没能耐的玩意儿……”我刚坐下,一阵风吹来,感到一丝寒意,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都起了。夜深了,虽然灯火依旧,还是能感觉到黑暗在光明不能普及之处集结,蠢蠢欲动,此时讲那个梦是不是有点瘆得慌?想到此时,不由得意兴阑珊,不讲了。


我再次见到蚂蚁,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了。我正为结婚的事忙得昏天黑地:拍婚纱照、订酒店、买钻戒……忘了那天为了什么小事,我和女朋友闹了别扭,一个人在街上闲逛,突然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我扫视一周,没看到认识的人,以为听错了,继续往前走。这时,有人猛地拍了我的肩膀一下,吓了我一跳。我回头一看,原来是蚂蚁。虽然我知道是他,那是因为眼前这人还存着蚂蚁的眉眼,可是整个人和我熟悉的那个蚂蚁没什么关系了,分明就是一个流浪汉:又黑又瘦,头发如乱草一般,衣服也是又脏又破,特别是那眼神,再也没有原来的温软、热切,而是又冷又硬,还透着疯狂和绝望,像一只受伤的困兽一般,令人望而生畏。

“你这是挖煤去了,还是逃荒去了?整成这副德行!”话一出口,我就想起这几个月里听到的和蚂蚁有关的风言风语,便住了口,不再说下去。

“一言难尽。”蚂蚁也不在意,问我:“你忙吗?没事的话陪我坐会儿?”我正闲得无聊,便跟他来到一个小店里,找个背静的地方坐下,点了几个菜,要了几瓶啤酒。

“我从那个大姨的老家回来,妈的,死里逃生啊。”他也不等菜上来,拧开一瓶,倒到杯子里,一仰脖干了,继续说下去:“你猜我是干啥去了?杀人去了!”他的话把我吓着了,有点后悔和他来这里了。他不理我,自管自地说下去:“你肯定知道这几个月我都忙什么了。你们都把我当成了异类,一个不安定因素,其实我从来没有想给谁找麻烦,我做不到一个大活人就在你的眼前承受痛苦的煎熬却视而不见。你们说的都有道理,即使事情真的发生了,也没有证据,也没法把坏人绳之以法。还有人说,整件事儿根本就是子虚乌有,这些人不过编个故事在博人同情,想留在城里乞讨罢了。当时我听了还很生气,觉得他在胡说八道,后来冷静下来一想,他说的也有道理,没准儿那个大姨真的把听来的故事当成了自己的事。可是即使事情是假的又怎么样呢,她的痛苦是真的啊。不不理解的是,为什么你们看到的只是一个老女人在讲着一个真假难辨的故事,觉得她在给你们找麻烦,就是感受不到她的痛苦呢?你们永远不明白,她之所以坚持活着,只是要一份公平,看到害得她家破人亡的那个人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整张脸因愤怒涨得通红,虽然看着我,目光却穿透我,望向了遥远的地方。说到激动处,他还用力地拍打着桌子,吓得来上菜的小服务员不停地回头瞅他。他这个样子,和当年跟肖红军辩论的那个蚂蚁是那么相似,却又那么不同。

“通过这件事我才发现自己和这个世界是这么格格不入。以前你们说我是个怪胎,精神病,我还不服,现在我服了,我就是个怪胎,就是个精神病!我也像你们一样,就当整件事没发生过,我从来没遇到过她,我还继续当我安分守己的小技术员,过我的小日子,不行吗?我不止一次劝自己:你只不过碰上了这一个,其实世界上这样的事多了,就是你能管,你管得过来吗?真的,我真的想跟你们一样,可是我做不到!痛苦就像一匹狼一样撕扯着我的良心,让我一刻也不得安生。有时我都想,如果人的记忆能消除就好了,那不管多少钱我也会去做这个手术,再不把我这段时间的记忆消除,再不把那个大姨的痛苦记忆消除,这样我就可以安安稳稳地过我的下半生了。我才不想提那个可怜的小伙子偿命呢,反正他已经死了,我又没看到他被推下水里去,再说了,人就死了,活着的还得活着……”

说到这里,蚂蚁的眼里溢出了泪水,他一把抹去,继续说下去:

“后来我想了,既然让我摊上了,也就没别的选择了,只有我自己去把事情弄清楚,如果事情真的像那个大姨说的那样,我就替她讨还公道!下定决心时,天还冷,我就多等了一个多月,不然我一走,房东肯定会把她撵走,用不了几天就冻死了。等到天一暖和,我就把房子收拾干净,和房东把各项事交割清楚,给那个大姨留了点钱,就坐上火车走了。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当时我是满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感,觉得自己就像个舍身取义的侠客一样。回头看看,来的路上那时真像个傻逼,贼二。那些人说的没错,那份材料里的地址和人名都是错的,因为都是根据读音写下来的,而且那边的行政划分这两年也变了,可是也不太难找,只用了三天时间我就找着了,地形、村里的人名、甚至哪儿长了棵什么树都和那个大姨告诉我的一模一样,他儿子和老伴儿的坟也找到了,长满了草,一直没人添土,都快平了……要说不一样,就是淹死她儿子的那个水塘已经没了,村里人告诉我,填上好几年了,现在是那家人的一个机加厂,里面竟然还有一个佛堂!她们家的房子也没有了,和隔壁的并成了一个院子,盖着一个二层小楼,特气派,是那人弟弟家的。提起她的名字,村里人告诉我,人没了,问怎么没的,都说不知道,有人说是病死的,还是车撞死的,还有人悄悄和我说,是和他们家作对的那人给害死的……反正是死在外头了,谁也没看到尸体,但户口都销了,她家没人了,不然人家也不能在他们家的房基地上盖房子啊。这点挺让我意外的,就是无论是村里的人还是那家人,都不太避讳那件事,村里人觉得事情早就过去了,那家人把这件事当成炫耀和威慑别人的一个资本,所以没有人觉得我是来调查那件事的。我在村里窜了几天后,人们开始觉得我是暗访的记者,是来调查那家人非法挖沙的事的,还有有不少人偷偷给我提供不少这方面资料。那家人扬言,我要再在他们村里逛游,就把我的腿打折,扔到山里喂狼。有一回,还真有十几个手拿大棒的彪形大汉带着狼狗追我,吓得我跑了好几里山路才逃脱。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敢公开在村子里露过面。”

说的到这里,蚂蚁自嘲地嘿嘿笑笑,笑里满是苦涩:“其实不用他们撵,我也干不了啥。一看到他们人我就怂了。他们父子六人,个个都人高马大、虎背熊腰的,上哪去都是开着丰田霸道,旁边跟着好几个保镖——防我啥?他们的好几个生意都和人犯争,怕人家黑吃黑——无论家里还是工厂,都高墙大院的,还养着大狼狗,就是我有那个胆儿,也没机会下手,何况我根本没那个胆儿。”

他除了说话,就是一杯接一杯地往肚子里灌酒,很少吃东西,以前我真不知道他有这么好的酒量。

“现在,我不光对这个世界失望,更对自己失望。我承认,我配不上这个世界。”他有点哽咽,眼圈也红了,稳了一会儿,继续说道:“你知道我回来后跟那个大姨怎么说的吗?我说,害你的那人得了癌症,就要死了,他那几个儿子也混的一个比一个惨,都没娶上媳妇……”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了,低着头陷入了沉思,好半晌才说:“好像是鲁迅说的吧:我看到受苦的人,就像秃鹰看到尸体一样,一方面希望它灭亡,另一方面它以外的世界灭亡……如果一个人活着,他自己痛苦,别人看着也痛苦,死倒是对彼此来说都不错的解脱……”他的话听得我莫名其妙,我对鲁迅的印象还是上学的时候,每次考语文卷,都因为他那拗口难懂的文章丢不少分,上了大学以后,终于不用学语文了,便把他老先生的文章统统还给了老师,现在唯一能记住的,就是他那句最著名的“世上本有路,走的人多了,便也没了路”,每次被堵到路上时都会想起来,不由得佩服他的先见之明,不愧是大文豪!可是蚂蚁说的那些,什么尸体,什么秃鹰啊,什么死啊,又吓人又变态,人家是著名的文学家、思想家还有什么什么家,能说这样的话吗?

后来蚂蚁又说了什么,我现在实在想不起来了。但是那顿饭吃得我实在不舒服,特别蚂蚁的那些话怪吓人的,害得我那天晚上做了一宿的噩梦。在那之后没两天,就发生了那件事,整得我心里挺不得劲儿的,总觉得自己应该负什么责任似的,还为警察来找我问话而担心了好几天,后来也没人因为我那天和蚂蚁说过话而来找我,慢慢地心情也就平静了下来。


别走,我们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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