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先生二三事
张先生原本是准备把这个秘密保守到进棺材的,当然他也是这样做的,那些小辈丝毫没有从他饱经风霜的脸上看出一丝一毫的端倪,起床,抹干净脸,吃饭,打牌,偶尔摸猫逗狗,吃饭,睡觉,这些乏善可陈的步骤构成了他一天的全部生活。屋外金边勾勒的太阳摇摇欲坠,夜幕笼罩下的月亮河幽暗且柔情。然后他就又看到了小蛮。
是他的小蛮,同样的呢子外套,同样的发饰,全村的女人都这样穿,偏在她身上能发着光,他看了一眼小蛮的笑脸,垂下眼,回了个微笑,算是打了个正经招呼,然后看着小蛮的丈夫载着小蛮回家。其实不应该是这样的,到底哪里错了呢,张先生这样想,这分明该是我的小蛮啊。
确实不应该是这样的,那是三十年前,也是这样静谧的夏夜,太阳沉下去了,毛黄黄的月亮升了起来,他踩着心里的鼓一步一步走向月亮河,两边是青色的茅草,柔软的、带着刺的,他毫不在乎、满心柔软,这晚的月光和昨夜并无不同,他深吸一口气,或许很快他们就能不用在月亮河见面,或许他们很快就能有一个孩子,男孩子或是女孩子,他都要,要把最好的生活给他们。陈小蛮就坐在月亮河边,轻轻抚着肚子,像是守着天底下最大的秘密,张先生看着自己走过去,他们依偎在一起,像天底下所有的恋人那样,张先生在模糊的回忆里突然发现,那是他和少女小蛮最后一次见面。
张先生那时候不像现在这样有钱,身无长物自然守不住那样一个美丽的妻子、说服不了一个霸道的丈母娘,陈小蛮她妈也是狠角色,当即被“肚子里的孩子”这样的理由惹毛了,二话不说把陈小蛮关在家里,顺便敲定了结婚对象和婚礼日期,木已成舟时张先生甚至来不及表达愤怒,他恨,恨这样狠心的小蛮的一家,更恨自己软弱无能,他一个孤儿,能有什么办法呢。这样的情绪给了他冲出去的冲动,很快,他开了邻镇唯一一家家具店,很快,他的生意拓展到了市里,他把陈小蛮和那个不知道有没有出世的孩子抛在了身后,不再听有关于他们的消息,很快,他也有了家庭,有了孩子,是个男孩,抱着襁褓,张先生双手颤抖、恍若隔世,张先生心想“这是我的骨肉。”这个孩子给了他接触故乡的勇气,满月宴上,故乡的亲友坐了一大桌,张先生不动声色的套出了小蛮的消息,她有了个女儿,早产,长得像妈妈,俊,她丈夫很体贴,不抽烟不喝酒,挣得钱都贴补家用,张先生觉得满足,他不想去想这个女孩是不是和他有什么联系,他因着自己家庭和事业的成功对全世界宽容。
这没有什么留恋不留恋,也没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生意场上纵横捭阖,便没有时间陪妻子和孩子,他妻子说他心硬,他一点不觉得。等他再次见到小蛮,差点没认出来,小蛮有些发福了,那是回到老家时的惊鸿一瞥,小蛮领着孩子,那孩子果然像她,小手攥着大手,这场景让张先生心慌,他像被放在岸上的鱼,急切的想要喝水,这场景让他喘不过气。
七年后,他的儿子确诊急性粒细胞白血病,那样小的生命,静静地凋零了,张先生头发白了一半,同年,和妻子离婚,把打拼下来的大半江山给了她,张先生却觉得解脱,他忽然想到那年妻子说他心硬,原来,是真的。
五年后张先生回到故乡,当起了木匠,偶尔也会雕刻一些玩意,核桃珠、如意串,间或小老虎之类的,刚过而立之年,却是不愿意再娶。小蛮的女儿王露有时候也会走过去和他玩,那是我们所有小孩儿最喜欢的地方,张先生会雕木笛,甚至还会雕小老虎,我们所有小孩儿的眼睛都是亮晶晶的,张先生对待我们,也并无不同。
再十五年后,我和王露大婚,婚礼现场,因着我们全套家具是张先生打的,也请张先生喝了一杯薄酒,张先生连干三杯,竟然喝醉了,我全无主意面露尴尬,惊讶于他的发兴,想着或是最近张先生有什么大喜大悲的事,竟然是这样的想醉。
三年后,我和王露的第一个孩子出世,抓周时抓到了小木笛,我们好奇于这孩子的命运,张先生却十分的高兴,孩子生在农历八月,晚宴过后我送张先生回家,月光亮且清冷,张先生和我说了这样一个故事,我愣在当场、哑口难言。老泰山一年前去世了,岳母对我来说和别的长辈并无不同,温和且持家,原来她也和王露一样,也有那样的花样年华。
张先生当然没和岳母在一起,不过他们有时也会说上几句话,你要问我王露到底是不是张先生的女儿,我却无法回答,张先生不让我说。
张先生二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