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专属支持书香澜梦第五届征文

短篇:家|无忘归家

2023-03-16  本文已影响0人  经年_川

文/经年_川

【郑重声明: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五届征文与《故事》专题[家]征文活动,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入秋了。

喷泉是向上的喷泉,落叶是向下的落叶,偶有一只飞鸟,划破了秋日的寂寥与萧索。生了锈的铁栏杆,沾了灰的石椅,都这样沉寂下来——这数十年来未曾变过模样的城郊公园,孤独地站立在公路之侧,听着车疾人喧,注视着物是人非,像个垂垂暮年的老者,茫然地望着自己的过往与当下,熟悉却陌生。

老公园里栽种着几棵老红枫,老红枫正一把一把地掉着叶子。叶子落在旧长椅上,飘飘悠悠积了一堆。

忽然,一只满是褶子的老手接住了一片枫叶。头发寥寥的老先生倚坐于长椅上,对着手里的红枫叶愣了神。他失焦的眼睛对着半空,用一只手不断地揉搓着枯脆的叶,宛若魂灵离体,徒留了一具空荡而衰老的躯壳。

我是谁?我在哪里?

不记得了。

我怎么过来的?

不记得了。

我在等谁?

不记得了。

我要做什么?

也不记得了。

………

老人的眼里浮现出一丝焦躁,浑浊的双眸里早已不见清明。他就像被禁锢在一个暗无天日的牢笼中,寂寞寥落,深幽空荡,强烈的窒息感朝他奔涌而来,却什么也记不起。他紧蹙双眉,朦胧的记忆伴着心跳重重地撞击着一层层无形的牢——他在努力,苍老的脸上早已浮出密密的汗珠——可他依旧什么也想不起来,一切都只剩下浮光掠影。

太痛苦了。

老人忽地泄了劲,眉眼舒展开来。徐徐秋风吹散了他额上细密的汗珠。他闭上眼,心底生出几丝倦懒来。

想不到的,想不起来的。

太累了,太痛苦了。

别想了,别想了吧。

我忘了,我真的记不起了。

………

老者头顶寥寥无几的头发在风中摇曳。他睁开浑浊的眸子,似于已经放弃,又回到原来失神的状态。盯得累了,他又缓缓低下头去,发现自己胸前竟然有个挂牌,天蓝色的带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有些好奇地伸出手去翻看,牌上只有几个手写大字,似乎出自他自己。

“我叫徐归。”

老人的嘴唇动了动,轻声喃喃着。

“我叫徐归。”

“徐佳的父亲。”

“我要回家。”

“带她回家。”

铺天盖地的记忆仿佛终于撕裂了一道细口,就像将要窒息而死的人猛灌了一口新鲜的空气一一可它们转而又沉寂下去,冰凉的海水再一次淹没了它们。

只剩黑暗,寂寞和旷古的空荡,徒增茫然。

老人又皱了眉,这些意味不明的文字似乎只能让他更加焦躁,他摇了摇头,从长椅上站起,步履蹒跚地往远处走去。

“我叫徐归。我要回家。”

他叫徐归,归家的归。

但他忘了,究竟应归何处。

二、

市人民医院前人来人往,匆匆忙忙,救护车发出几声长啸,不知又震落了几多枯叶。秋意萧索,肃穆而立的门诊部就像个冷淡的过客,静静地望着这世间病痛扰人,生离死别。

徐归坐在轮椅上,徐佳正推着他,缓缓走在医院里的小径上。金黄的银杏叶铺了满地,是个宁静而安闲的午后。徐佳把长发散在肩头,望着以叶隙间穿透下来的阳光落在徐归苍老的脸上,红了眼眶。

纷扰红尘,故人相忘。

………

一小时前,诊室里。

“阿尔兹海默症。”主任把检查单递给徐佳,缓声说道,“一年前你带你父亲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告诉你了,病人会忘记很多事,会不知道自己在哪,自然也会……忘记你。”

“姑娘,要做好心理准备,你父亲的病又严重了。”

徐佳攥紧了手里的检查单,紧紧咬住牙齿。有那么一瞬间,铺天盖地的悲伤和绝望就要淹没了她。她猛地深吸一口气,憋回了将要喷涌而出的泪水——她不能在这里哭,门外还有很多急着就诊的病人,她也不能哭,老徐还在等她回家。

“谢谢医生,我会盯着我家老头配合治疗的。隔月再来复查。”

关上诊室的门,徐佳望着医院里来来往往的人们,有母亲和孩子,有老人和儿子,有医生的步履匆匆和婴儿的哇哇啼哭,喧闹而又忙碌。只有徐归一人安安静静地坐在诊室对面的椅子上,失神的双眸呆呆地盯着虚空,沉湎在自己空茫的世界中,不见天日,不知年月。

徐佳望着他,脑海中紧绷的那根弦突然断了。像滚滚大浪决了堤,挟着黄尘汹涌地湮没了她。

她记忆里的老徐不是这样的。她见过他的年轻俊俏,幽默潇洒,见过他的沉稳干练,英姿飒爽。她记得自己小时候,每逢周末,老徐都会牵看她去城郊的公园,看繁花满树,秋叶满地。

她记得,那时候徐归总是健步如飞的,爱玩爱笑,去公园时还给她买过一串粉红色的风铃,老徐对她说,那是风的悄悄话。

她记得,老徐的满头黑发是怎样慢慢变白的。过节回家时,邻里亲戚的孩子都开始叫他“爷爷”。老徐笑着说,人老啦,人老啦,清酒一杯,及时享乐。母亲总会笑着把他倒酒的手拍开。

她记得,几年前母亲过世时,老徐是怎样消沉下去,常常一个人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有时候还总是颠三倒四地和她讲过去的日子。每当她问起最近的生活,老徐又乐呵呵地搪塞过去,好像没有什么能把他打倒一样。可她信了。

她还记得,一年前,就在这个医院里,老徐看着报告单上“阿尔兹海默症”几个大字时,还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不过是忘记点儿事嘛,人老啦。说什么也不会忘了你啊,走,咱们回家。”

可老徐还是忘了她,忘了这个世界。

…………

徐佳看着轮椅上的徐归,轻声叫了句:“爸。”

徐归的眼睛似乎动了动,但最终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徐佳把轮椅停下来,走到徐归面前,像曾经的无数次那样,看着他浑浊的双眼,说:“爸,是我,我是佳佳。”

“爸,我是佳佳,你看看我,我是你的佳佳……”

“爸,你带我回家好不好?”

晶莹的泪珠划过徐佳的脸颊,滴入泥中。那个牵着她的手走过了三十四年光阴的男人,最终却像看陌生人一样看向她。

“老徐,我还没回家呢,你怎么能忘了我啊,你怎么能食言而肥呢?”

三、

深秋的清晨总是带看浓重的寒意,徐归睁开双眼。晨曦穿透了厚厚的云层,驱散了夜的阴翳,鸟雀振翅,万物苏醒。

徐归像往常一样坐在床边失神,其实醒来和睡着对他而言已经没有了本质上的区别——毕竟他已沦陷入一个不知何时才能苏醒的大梦里,淡忘一切,整日浑噩。他遵循着本能生活着,洗脸、刷牙、穿衣、吃饭,然后披上大衣,独自去往城郊的公园。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那个老旧的公园,他懒得想,也想不起。他更说不清自己究竟是如何走到公园的,好像他其实来过很多遍,抬脚就知道该怎么走。

只是今天有些特殊,他在准备出门的时候,听到了一串清脆的铃音。

徐归怔了怔,望向窗边,那里被人挂上了一串粉色的风铃,正在风中碰撞着,叮叮当当。

不知怎地,他忽然想起昨日的事来,他好像记得有个女孩带着哭腔一遍遍地喊他的名字,喊他爸。那女孩说她叫徐佳……

徐佳?

他低头看了看胸前的挂牌,记忆像被人用力撕开一道裂缝——“囡囡,”他低声喃喃着,“佳佳,我的佳佳……”

卧室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徐佳从房里走出来,她轻快地喊了一声:“爸,是我,我是佳佳。”

老人的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茫然与迷惑,但很快他便扑到了女儿的怀里,苍老的脸上终于现出一丝释然。他终于想起来,面前这个人,是他爱了大半辈子,许诺过永远不会忘记的人。

是他的女儿。

“爸,老徐,你不乖,你没按时吃药。”徐佳温声说,“我是佳佳,你要配合治疗,知道吗?你可千万别再把我忘啦……”

徐佳的手指轻轻抚上徐归的脸颊。她面前这个人,经历了六十年光阴的雕刻,在他即将走到生命的终点时,岁月又用橡皮无情地擦除了他对这世间的记忆。万幸,“徐佳”这个名字被他刻进了骨血里,随着那串清越的铃音一起,镌利在了生命中——那是不可磨灭的热烈而深沉的爱的痕迹,

万幸,她也没有放弃他。她用千百次的自我介绍和取之不尽的耐心与那块岁月的橡皮斗争着,只为多扯回一点,多留下哪怕一点他们曾经温暖的过往。

她希望 ,老徐还能记得回家。

记忆的船只三三两两地靠了岸,徐归紧紧地搂住怀里的女儿,他听着那串承载了无数欢笑的风铃声在耳畔震荡,趁着难得的清醒,他想起了一些旧事。

是已故妻子的笑颜,是幼时佳佳的笑闹。

是他的家。

“囡囡,佳佳,我是不是把你忘了啊……”

“是,老徐,你怎么那么坏呢?”

晶莹的泪珠从徐归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淌下,此时城郊公园的老树下已积满了火红的落叶。老树前有一条蜿蜒的小径,是他们走过无数次的回家的路。

………

有一条路,他们曾并肩而行,大手拉着小手,走了很久很久。

后来,小手成了大手,大手成了老手。

再后来,行将就木的老人迷失了方向,茕茕踽踽,孑然一身。

于是大手牵起了老手。

“我在这里,我就是你的家。”

“我们到家了。”

———————全文完———————

注:本文中徐归的阿尔兹海默症处于中期阶段,经考证,该阶段的患者有遗忘亲人、地点混乱等症状,但可以自理生活。

上一篇 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