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来客栈丨曲无忆
古城,旧巷。
连绵的春雨淅沥淅沥,敲击着地上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
宽敞的街道上,行人寥寥无几,若不是偶然间出现的几朵伞花,恐怕第一次到这里的旅人还真以为此地是座鬼城。
街尾,人来客栈,一位身穿素色麻衣的白发老人手执扫帚,在空无一人的前堂里来回挪动,清扫着石砖上的灰尘。
此店虽叫人来,但来的人却是一点也不多,这也难怪,客栈开在整条街的末尾,若不是前街的客栈满了,又有谁会来这冷清古旧的地方?
尽管门庭冷落,老人脸上却毫无忧虑之色,手中扫帚不停,一扫一挪步。
嗒嗒嗒,耳边忽然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白发老人抬起头,只见风雨中,一位白衣公子手持水墨油纸伞站在门前。
他面容清秀,身披镶金狐裘,紧握纸伞的右手上戴着一枚龙纹玉戒。
见到老人,他收起伞,双手抱拳,俯身恭敬道,“前辈!”
白发老人停下手中的动作,微微一笑,道,“公子今日怎有兴致光临寒舍。”
“这不,春雨连下了五天,我在府里闷得慌,特来听前辈讲故事。”白衣公子跨过门槛,走进前堂。
“哈哈,也就只有你会来这里听我讲故事。”白发老人挥着扫帚又动了起来,“既然公子不辞辛苦,冒着风雨也要来听老朽说书,那我今日便说点大的。”
“如此甚好!”白衣公子笑着,随意找了张木桌坐下。
“今日便说说那曲无忆。”
白衣公子拎起茶壶的手在空中一滞,瞪大双眼望着白发老人,失声道,“可是那手段残忍、杀人如麻的鬼面书生曲无忆?”
“正是。”老人淡淡道。
“江湖传言他是冥间阎王转世,在这世上没有他杀不死的人。”
“唉,若是能做人,又有谁愿意做鬼呢?都是被逼出来的。”
扬州,青山,江家村口。
一群身穿粗麻布衣的村民将一名年轻男子团团围住。
那男子一袭灰衣,发束麻布条,背负书箱笼,腰间挂着一根残破的杂色狼毫,俨然一副书生模样。
尽管他衣着朴素,但相貌却长得十分俊美,在这黯淡的人群之中,犹如一颗璀璨明珠。
人群中为首的老大娘紧握住他的手,不舍道,“儿啊,你第一次出远门,这进京赶考的路上可要小心啊!”
“娘!你放心!我会注意的!”年轻男子拍着老大娘的手背,又低头看了看这身行头,对着大伙抱拳道,“我定不会辜负大伙的期望!这次京城之行,功名势在必得!”
“儿啊,若是考不上也没关系,娘只希望你能平安回来……”
“江大娘,你就别操心了,江久他可是天才,这过目不忘的本领不是人人都有的啊。”
“是啊是啊,我们都看好他!”
“来,江久啊。”江大娘身旁的长须老者向前踏了一步,从身后掏出一个包袱递给年轻男子,“这是大伙的一点心意,你好好收着。”
江久解开袱带,只见里头放着三两白银和若干块地瓜,失声道,“这……今年大旱,村子的收成大伙有目共睹,如何能有这么多银子?”
“这是大伙多年以来积攒下来的。”
“那我……那我就更不能用了!”江久系上袱带,将包放到老者手上。
老者摇了摇头,笑道,“你是我们全村人的希望,这些银子就当是大伙押在你身上的宝,如果你还依然无法释怀,就把它当做是大伙借你的,待到你日后平步青云再还也不迟,难道说你对自己没有信心?”
江久甩了甩头,坚定道,“有信心。”
“那便是了,收下吧。”老者再一次把包袱递给他,这一次,江久没有推托。
他接下包袱,将它放入身后的书箱笼里,这时人群中突然走出一位年轻女子,她一把拉住江久的手,泣道,“久哥哥,你可一定要回来啊,你说过……”
她面色一红,说话声也变得有些颤抖,“你说过将来……将来要娶我的。”
话音一落,人群中立刻爆发出一阵轰笑。
被大伙这么一闹,那女子的脸色变得更红了。
江久伸出手抚摸着她柔软的长发,一本正经道,“江美儿,我会的!我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真的?”江美儿哭得梨花带雨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真的。”
“好,但是要拉钩才算数!”
“拉钩就拉钩,我还怕你不成?”
说完,二人的小拇指紧紧地拉在一起。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拉钩上吊……”
“……”
“江久!”
年轻男子缓缓睁开双眼,只见眼前站着一位头戴官帽的中年男子,他豹头环眼,皮肤黝黑,此刻正一脸怒意地看着自己,“江久!你再睡下去,就以消极考试为由驱逐出场!”
江久如梦初醒,这才想起自己正在考试,猛然坐起,抬眼望向正前方那监考官身前的灰炉。
还剩下一炷香的时间!
他二话不说,提起桌面上那残破的杂色狼毫便奋笔疾书起来,终于赶在香燃尽之前写完所有答案。
江久看着手中完美的杰作,长舒一口气,紧皱的眉头缓缓打来,脸上现出一抹久违的笑容。
走出考场,江久卸下书箱笼,打开包袱一看,出门前带的三两银子如今只剩下一两八,而距离公布科举成绩还有十五天。
他抬眼看了看街边的客栈,低头沉思一会,转身便向城外走去。
此刻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这些可都是大伙辛苦积攒的血汗钱,不到迫不得已的时候,决不能乱用。”
江家村到京城路途遥远,来回行程至少需要一个半月,这一路上,江久饿了就啃些地瓜,困了就寻些枯枝起火,找棵大树倚靠。
若是运气好,在太阳落山之前能碰上一间破庙,可就够他高兴好几天了。
最后地瓜吃完了,在饿上一天一夜之后,他才忍痛在路边买了一个馍馍当做全天的伙食。
对于这般风餐露宿的生活他早习以为常,因为平日里村中的生活也仅仅是比这要稍微好一点点而已。
他走进城外的一间破庙,将背上的书箱笼放至一旁,倚靠在石柱上,低头看着满是泥渍的衣服,无奈一笑,“弄得这么脏,也不知道李大叔会不会骂我,这可是他去向远房侄儿借来的……”
话音渐行渐弱,还未说完,便戛然而止。
只觉一阵浓浓的睡意涌上心头,江久身子一歪,便倒在铺满杂草的石砖上睡着了。
这十五日,除了进城买些必要的食物,其它时间里他都待在这破庙里。
白天,看些箱笼里老旧的书籍。
夜晚,迎着月光回望故乡。
时光弹指一瞬间,十五日在漫漫的人生长河里,犹如蜉蝣的生命一般短暂。
第十六日的清晨,江久早早便来到考场前,等待着科举成绩的公布。
随着地上的树影缓缓移动,街道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原本冷清的考场前变得有些热闹。
大伙儿拉长着脖子不停地向里张望,期盼着公布成绩的考官快点到来,这其中也包括人群最前头的江久。
也不知过了多久,考场里头懒洋洋地走出一位肥头大耳的主审官,他手中攥着一卷白纸,步伐缓慢地走到众人中央,打了个哈欠,摊开纸,用绵软无力地声音喊道,“状元,江久。”
江久神情一滞,随后嘴角扬起一丝微笑,心中念想,“终于是等到了这一天!乡亲们,等着我!美儿!等着我!”
“榜眼,李金。”
“探花,赵银。”
“……”
主审官念完纸上的二十个名额,伸了伸懒腰,转身朝考场走去,行到一半,回头补了句,“你们跟我来。”便不再回头。
被念到名字的二十位考生从人群里走出来,跟随着主审官缓缓走入考场。
一行人在他的带领下,来到一威严气派的大堂,只见大堂中央的首座上坐着一位器宇轩昂的中年男子,他身穿九纹一品官袍,头戴镶金琉璃乌纱帽,而在他的左右两侧,分别坐着一高一矮两位男子,他们身穿二品官袍,头饰与中央男子相差无几。
那主审官见到中年男子,肥硕的脸上立刻挤出笑容,他弯腰作揖,恭敬道,“许大人,我将这一次科举考试前二十的考生都带来了,请大人过目。”
许大人面目表情地扫了一眼众人,冷声道,“你们有这个机会站在这里,全拜我所赐。”
说完,他伸出手指,点了点身旁的紫檀木桌,“该怎么做,你们知道了吧?”
“什么意思?”
正当江久一脸疑惑之际,他身旁的榜眼李金从袖中抽出一叠银票,俯身走上前去,放在许大人的指边,笑道,“一点点心意,请许大人笑纳!”
许大人拿起那一叠银票在眼前扇了扇,咧嘴一笑,露出两颗金色门牙,“很好很好!表现得不错!”说着他伸出手在李金的脸上轻拍了几下,“这般人才,我定会在皇上面前美言你几句。”
“多谢许大人!”李金笑着退下。
“下一个!”许大人脸色一变,立刻恢复之前冷冷地语气。
江久身边的考生纷纷迈开步子走上前去,唯独他一人还留在原地,当其他人都回来的时候,他还是一动不动。
许大人看着江久,沉声道,“你为什么不来?”
“我……我没有那么多银子……”江久尴尬道。
“没有银子?”许大人模仿着他的语气,对着左右两侧的二品官员笑道,“你们听到了吗?他说他没有银子?”
话音一落,整个大堂爆发出一阵嬉笑。
江久低下头,没有说话。
“没有银子还来考官?乖乖回家做梦去吧!”许大人脸色一变,厉声道。
“我可是考了状元……”
许大人仰天大笑,“状元又如何?只要我一声令下,无论这状元谁都可以来当!”
“怎么可以这样?!”
“年轻人,你还太嫩了!”许大人看了看他的脸,又看了看他身上的衣服,蔑笑道,“可惜啊可惜,有这副好皮囊却生在了贫贱之地。”
“我要去告你!”江久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愤怒脱口而出。
“告我?好!你去告啊!”许大人不以为然。
江久愤然转身。
“你真的要走?我好心提醒你一句,你要找的人就在这里。”
他猛地回过头,只见许大人此刻正指着坐在他右侧的矮子。
“你们竟串通一气!”
“你知道的太迟了!来人!”许大人一声令下,从堂后走出两位手持木棒的官兵。
“把他拿下,给我打!狠狠地打!但别打死!留他一口气,把他丢到城外喂狼!”
“遵命!”
还未等江久反应过来,空中雨点般的棒头已落在他的身上,他是读书人,身子哪里经得起这般摧残,只是一棒,便叫他倒下。
见他这么容易便倒下,许大人脸上没有一丝欣喜,反倒比先前更加阴沉了,他对着两位二品官员吼道,“查查他的来历,带人去屠了他的村!”
“遵命!”
“不,这样还不够!”
“许大人还有何吩咐?”
“顺便把他也带过去,让他亲眼见证一下村民死去惨状!并且……”
“并且怎样?”
“并且还要告诉他,他们的死都是因为他!”
扬州,江家村。
残破的屋檐下横尸遍野,在那充满死气尸体堆间,站立着一个人。
他蓬头垢面,身上的衣服残破不堪,手中执着一封褶皱的信,目光呆滞地望着地上的一具女尸。
只见他缓缓蹲下,用手沾染尸旁的血水,将其涂抹在脸上,一边涂着,一边嘴里还不停地笑着。
远远看去,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从此以后,这世上便少了一个江久,多了一个鬼面书生曲无忆。
那这故事完了吗?
不,这或许只是一个开始,亦或者已经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