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边界

林默搬进这栋老式居民楼时,正是梅雨季的尾巴。空气里黏着化不开的潮气,楼道墙壁上洇出深浅不一的水渍,像一张张模糊的人脸。他拖着唯一的行李箱踏上三楼,302室的门虚掩着,房东留下的钥匙就插在锁孔里,转动时发出生锈的“咔哒”声,惊飞了窗台上栖息的一只灰麻雀。
房间很小,只有一间卧室带阳台,木地板在脚下发出闷响。林默放下箱子,从里面取出一小瓶消毒喷雾,对着门把手、桌面、窗台仔细喷洒。雾状的液体落在泛黄的墙纸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圆点,像某种无声的标记。
搬家公司的师傅早就走了,楼道里恢复了老旧建筑特有的寂静,只有隔壁301室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那是个独居的老太太,昨天签合同时房东提过一句,说老人耳朵不好,平时不太出门。林默对着墙壁站了会儿,咳嗽声突然停了,空气里只剩下自己平稳的呼吸。
他打开行李箱,里面只有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灰色衬衫,两本封面磨损的医学词典,还有一个巴掌大的金属盒子。盒子是密封的,表面刻着细密的纹路,像某种密码。林默把它放在床头柜最深处,用一本词典挡住,然后开始整理床铺。
床单是新买的,浅灰色,铺在床上时没有一点褶皱。他蹲在床边抚平最后一道折痕时,阳台的窗户突然被风吹得晃了一下,发出“哐当”的轻响。林默抬头望去,看见对面楼的阳台上站着个穿红色连衣裙的女人,正对着他的方向浇花。
女人的动作很慢,水壶倾斜的角度始终保持不变,水流在阳光下划出一道细碎的弧线。林默盯着那道弧线看了几秒,女人突然转过头,目光直直地撞进他的眼里。她的嘴角好像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只是风吹动了脸颊的肌肉。
林默站起身,轻轻合上了阳台的窗帘。布料摩擦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他数着窗帘褶皱的数量,直到数到第七道时,心跳才恢复正常。
第二天早上,林默被敲门声惊醒。他看了眼床头的电子钟,七点零三分,屏幕上的数字在黑暗中发着冷光。敲门声很轻,间隔均匀,笃、笃、笃,每两下之间刚好隔三秒。
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侧耳听着门外的动静。除了敲门声,还能听到楼道里传来的拖鞋摩擦地面的声音,拖沓、缓慢,像是有人在来回踱步。林默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地板上,走到门边时特意放轻了脚步。
猫眼是老式的,玻璃有些模糊。他凑过去看时,正好对上一双眼睛。那是双浑浊的眼睛,眼白上布满血丝,此刻正透过猫眼定定地望着他。林默的呼吸顿了顿,认出那是隔壁的老太太。
“谁?”他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半度,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门外的人没有立刻回答,停顿了三秒才传来沙哑的声音:“小伙子,你家漏水了。”
林默皱眉,走到阳台看了看。洗衣机是昨天刚买的二手货,排水管好好地插在地漏里,地面干燥,没有任何漏水的痕迹。他回到门边,又透过猫眼看了看,老太太还站在那里,手里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拐杖,拐杖头在地面上轻轻点着,笃、笃、笃,和敲门声的节奏一模一样。
“我家没漏水。”林默说。
“漏了,”老太太的声音固执地传来,“滴在我家天花板上,嗒、嗒、嗒的,吵得我睡不着。”
林默沉默了。他知道自己昨晚没用水,洗衣机甚至没插电源。但他还是打开了门,老太太的脸就在眼前,皱纹里嵌着些许灰尘,像幅被遗忘的油画。她的目光越过林默的肩膀,在房间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阳台紧闭的窗帘上。
“窗帘总拉着不好,”她说,“会发霉的。”
“我怕晒。”林默侧身让她进来,老太太却摇了摇头,只是伸出枯瘦的手指了指天花板的角落:“就那里,水珠子像眼泪一样往下掉。”
林默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里的墙纸上确实有一块深色的印记,比其他地方的水渍更深,形状像一滴拉长的眼泪。他昨晚整理房间时明明没看到,难道是半夜渗出来的?
“我会处理的。”林默说。
老太太点点头,转身往301室走。她的脚步很轻,几乎听不到声音,只有拐杖点地的笃笃声,在楼道里一圈圈荡开,像投入湖面的石子。
林默关上门,靠在门板上数自己的心跳。六十下,不多不少,和平时一样。他走到阳台,慢慢拉开窗帘,阳光涌进来的瞬间,他看见对面楼的红色连衣裙女人又站在阳台上,这次手里没拿水壶,只是抱着胳膊,静静地看着他。
林默没有回避她的目光,他知道自己的表情很平静,就像每次给病人做检查时那样。女人突然举起手,对着他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然后转身进了屋。
林默的手指在口袋里动了动,那里放着一部老式手机,除了房东的号码,里面没有任何联系人。他走到洗衣机旁,蹲下来检查排水管,管子是好的,地漏也没有堵塞。那水渍是从哪里来的?
他抬头看向天花板的泪痕,突然发现那形状有点眼熟,像他大学时解剖过的某种动物的心脏切片。这个念头闪过的瞬间,他的胃里泛起一阵熟悉的恶心感,就像第一次在手术室里看到鲜血时那样。
林默冲进卫生间,对着镜子深呼吸。镜子里的男人脸色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黑,眼神很平静,甚至可以说有些空洞。他打开水龙头,用冷水泼脸,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些。
这时,手机突然响了。刺耳的铃声在安静的房间里炸开,林默吓了一跳,差点把手机掉在地上。他看了看来电显示,是个陌生号码,归属地就是本市。
他犹豫了一下,按下了接听键。
“喂?”他的声音还有点发紧。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很轻,带着点笑意:“我是对面楼的,就住在你斜对面。”
林默走到阳台,掀开窗帘一角。对面楼的阳台上空无一人,但三楼的一扇窗户开着,窗帘被风吹得飘了出来,是红色的,和女人的连衣裙一个颜色。
“有事吗?”林默问。
“没什么大事,”女人的声音隔着电流传来,有点失真,“就是想问问你,昨天搬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一只黑猫?”
“没有。”林默说。他确实没看到,搬家时楼道里除了灰麻雀,什么活物都没有。
“哦,”女人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失望,“它昨天跑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那是只流浪猫,我喂了它快半年了。”
林默“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对了,”女人又说,“我叫苏晴,晴天的晴。你呢?”
“林默。”
“林默,”苏晴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尾音拖得有点长,“你是做什么工作的?看起来像个医生。”
林默的手指顿了一下。“以前是。”他说。
“现在不是了?”苏晴的声音里带着好奇。
“嗯。”林默不想多说,他看了眼墙上的日历,今天是周二,距离他离开医院正好三个月。
“好吧,不打扰你了。”苏晴笑了笑,“如果你看到黑猫,记得告诉我。它右耳缺了一块,很好认。”
“好。”林默挂了电话,把手机放回口袋。他看着对面楼的红色窗帘,突然发现那颜色很刺眼,像某种警告。
中午的时候,林默去楼下的便利店买了点面包和牛奶。结账时,收银员是个年轻女孩,眼睛很大,不停地打量他。
“你是新搬来的吧?”女孩问,声音甜甜的。
“嗯。”
“住三楼?”
“嗯。”
女孩笑了笑,递给她一个塑料袋:“三楼的老太太人挺好的,就是耳朵背,有时候会认错人。”
林默接过袋子,说了声谢谢。
“对了,”女孩突然压低声音,“你晚上睡觉的时候,听到过奇怪的声音吗?”
林默看着她:“什么声音?”
“就是……像是有人在敲墙,又像是水管漏水的声音,滴滴答答的,”女孩皱着眉,“我住在二楼,有时候半夜能听到,从楼上传来的。”
林默想起老太太说的漏水声,还有天花板上的泪痕。“没有。”他说。
女孩有点失望,又好像松了口气。“可能是我听错了吧。”
林默没再说话,转身走出便利店。阳光有点晃眼,他下意识地眯起眼睛,看到楼道口站着个穿蓝色工装的男人,正在低头看手机。男人的侧脸很模糊,但林默认出他手里的手机壳,和自己的一模一样,是最普通的黑色塑料壳。
男人好像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头看了过来。四目相对的瞬间,男人的眼神闪了一下,然后迅速低下头,转身走进了楼道。
林默站在原地,看着男人消失在楼梯拐角。他的脚步很轻,和老太太一样,几乎听不到声音。
回到三楼时,他看到301室的门开着一条缝,里面传来模糊的电视声,像是在放戏曲。林默放轻脚步走过,正要开门,门里突然传来老太太的声音:“小伙子,进来喝杯茶吧。”
林默犹豫了一下,推开门走了进去。
301室比他想象的要整洁,家具都是老式的,铺着碎花布罩。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和他以前在医院闻到的消毒水味不同,更像是某种草药混合着陈旧木料的味道。
老太太坐在藤椅上,面前的小桌上放着一个搪瓷杯,里面的茶水已经凉了。她的眼睛看着电视,屏幕上正在演一出老戏,咿咿呀呀的唱腔填满了整个房间。
“坐吧。”老太太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林默坐下,注意到墙上挂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个年轻女人,梳着两条麻花辫,笑得很灿烂。“那是我女儿,”老太太突然说,眼睛还是盯着电视,“年轻时长得可俊了,后来嫁去外地了,好几年没回来了。”
林默“嗯”了一声,没接话。
“她以前也喜欢穿红裙子,”老太太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跟对面楼那个女娃一样,穿红裙子好看。”
林默的心跳漏了一拍。老太太的耳朵不是不好吗?怎么会听到他和苏晴的电话?
“您怎么知道……”
“我耳朵不好,但眼睛还行,”老太太转过头,浑浊的眼睛看着他,“那女娃天天在阳台上晃悠,不是浇花就是晒太阳,穿得红通通的,老远就能看见。”
林默没说话,他发现老太太的手指在藤椅扶手上轻轻敲着,节奏还是笃、笃、笃,和敲门声、拐杖声一模一样。
“她搬来快半年了,”老太太继续说,“跟你一样,一个人住。听说以前是画画的,后来不知道怎么就不画了。”
“您知道得挺多。”林默说。
老太太笑了笑,皱纹挤在一起,像朵干枯的菊花:“住在这里久了,什么都能看见。就像天花板上的水,你以为它是凭空冒出来的,其实早就藏在墙里面了。”
林默的目光落在天花板上,301室的天花板很干净,没有水渍,也没有泪痕。
“您家没漏水?”他忍不住问。
老太太摇摇头:“我这屋子干得很,几十年了,从来没漏过水。”
林默愣住了,那老太太昨天为什么要说漏水?
“人老了,记性不好,”老太太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有时候会把做梦的事当真。你别往心里去。”
林默站起身:“我该回去了。”
“嗯,”老太太点点头,“对了,晚上锁好门,这楼里……不太安全。”
林默走出301室,关上门的瞬间,他听到屋里的戏曲声突然停了,紧接着传来拐杖点地的笃笃声,一下,又一下,像是在跟着某种看不见的节奏敲击。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反锁上门,然后把所有的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房间里顿时暗了下来,只有门缝里透进一丝楼道的灯光。
林默坐在床边,从床头柜里拿出那个金属盒子。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他摩挲着上面的纹路,那些纹路其实是一组组数字,是他以前工作过的医院的病房号,也是他亲手送走的最后几个病人的编号。
三个月前的那个晚上,也是这样一个潮湿的梅雨天。他在手术室里站了十三个小时,最后还是没能留住那个七岁的男孩。男孩的母亲在走廊里哭晕过去,他走出手术室时,看到男孩的父亲站在窗前,背对着他,手里捏着一张揉皱的诊断书,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林默当时什么也没说,他知道自己的表情很平静,就像平时一样。但男孩父亲突然转过身,眼睛里全是血丝,他指着林默的鼻子,声音嘶哑地说:“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你是不是觉得他死了跟你没关系?你这个人……太可怕了!”
“可怕”这两个字像针一样扎进林默的心里。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平静在别人眼里竟然是恐怖的。从那天起,他就递交了辞职信,离开了医院,搬到了这个没人认识他的老式居民楼。
他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安静,足够不起眼,就不会再让别人感到害怕。可现在,老太太那句“不太安全”又是什么意思?是在说他吗?
手机又响了,还是苏晴的号码。
“林默,”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急,“你看到黑猫了吗?我刚才在楼下看到它了,往你们楼道跑了。”
林默走到门边,透过猫眼看出去。楼道里空荡荡的,只有墙角堆着的几个旧纸箱,在昏暗的光线下像几个沉默的影子。
“没看到。”他说。
“哦,”苏晴的声音低了下去,“那我再找找吧,它好像受伤了,走路一瘸一拐的。”
林默挂了电话,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门。楼道里很安静,他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在回荡。他走到楼梯口,往下看了看,二楼的灯亮着,便利店女孩正趴在柜台上打瞌睡,嘴里还念念有词。
他转身上楼,四楼的门都关着,看起来很久没人住了。林默正要转身回去,突然听到一阵轻微的呜咽声,像是小猫的叫声。
声音是从402室的门缝里传出来的。402室的门虚掩着,和他刚搬来时的302室一样,只是里面一片漆黑,像个张开的嘴。
林默的心跳开始加速,他知道自己不该好奇,不该多管闲事。可那呜咽声很轻,带着点痛苦,让他想起手术台上那个男孩微弱的呼吸声。
他慢慢推开402室的门,一股浓重的灰尘味扑面而来。房间里没有家具,只有几个破旧的麻袋堆在墙角,蛛网挂满了天花板。呜咽声停了,好像被他的动静吓跑了。
林默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光柱在黑暗中扫过。突然,他看到墙角的麻袋动了一下,紧接着,一双绿色的眼睛亮了起来。
是那只黑猫,右耳果然缺了一块,它的后腿上有血迹,正一瘸一拐地往后缩。
林默慢慢走过去,猫发出一声警惕的嘶嘶声,但没有攻击他的意思。他蹲下来,伸出手,动作很轻,就像给病人做检查时那样。
“别怕。”他说,声音很柔和。
猫犹豫了一下,慢慢凑了过来,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指。林默的指尖能感觉到它皮毛下的骨骼,很细,像根脆弱的针。
他小心翼翼地抱起黑猫,猫很轻,几乎没什么重量。他转身走出402室,关门时注意到门后的墙壁上有很多划痕,纵横交错,像是有人用指甲抠出来的。
回到302室,林默找出急救箱——那是他从医院带出来的唯一一件工作用品。他给黑猫清理伤口时,猫很乖,一点也不挣扎,只是用绿色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伤口不算深,像是被什么东西刮到了。林默给它涂了碘伏,用纱布包扎好,然后找了个纸盒子,铺上旧毛巾,算是给它做了个临时的窝。
“暂时先住在这里吧。”他对猫说,好像它能听懂一样。
猫舔了舔爪子,蜷起身子闭上了眼睛。
林默坐在床边,看着猫安静的睡颜,突然觉得房间里好像没那么空了。他拿出手机,给苏晴发了条短信:猫在我这里,受伤了,明天你可以过来接它。
发完短信,他把手机放在桌上,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当他拿起那本医学词典时,一张照片从里面掉了出来。
是他和医院同事的合影,照片上的他穿着白大褂,站在最边上,表情有点僵硬,但嘴角还是微微上扬的。那是他刚入职时拍的,那时他的眼神里还有光,不像现在这样空洞。
凌晨三点,黑猫突然炸毛。
林默被一阵细碎的抓挠声惊醒,纸盒在地板上滑动,发出砂纸摩擦般的声响。他摸黑打开床头灯,看见黑猫弓着背,绿眼睛死死盯着阳台方向,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阳台窗帘拉得严密,布料却在无风自动,像有什么东西正隔着布料往里窥探。
他起身走到阳台前,指尖刚触到窗帘,就听到对面楼传来“哐当”一声闷响,像是重物落地。窗帘后的动静骤然消失,黑猫也慢慢放下了尾巴,只是耳朵依旧警惕地竖着。林默掀开窗帘一角,对面三楼的红窗帘紧闭着,窗台上的花盆倒在地上,泥土洒了一地。
苏晴的房间一片漆黑。
他拿出手机,犹豫再三还是拨通了苏晴的号码。忙音响到第七声时,电话被接起,那头传来含混的鼻音:“喂?”
“你没事吧?”林默的声音有些干涩。
“嗯?”苏晴似乎还没清醒,“怎么了?”
“听到你那边有声音。”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随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有人走到窗边:“没事啊,可能是风吹倒了花盆。”她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黑猫怎么样了?”
“睡着了。”
“那就好,”苏晴笑了笑,“明天我买些猫粮过去看它。”
挂了电话,林默站在阳台前,看着对面紧闭的红窗帘。月光透过云层,在窗帘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某种无声的窥视。他拉上窗帘,转身时发现黑猫正盯着床头柜,那里放着那本医学词典。
第二天清晨,林默被敲门声吵醒。这次的节奏很急促,笃笃笃地连成一片,不像老太太那样规律。他透过猫眼看到苏晴,她换了件白色T恤,手里提着个塑料袋,站在门口来回张望。
“猫怎么样了?”她一进门就问,目光径直投向墙角的纸盒。黑猫听到声音,从毛巾里探出头,绿眼睛警惕地打量着她。
“恢复得不错。”林默指了指猫的后腿,纱布上没渗血。
苏晴蹲在纸盒前,从塑料袋里拿出猫粮倒在碟子里。黑猫犹豫着凑过去,低头小口吃起来。“它好像很信任你,”苏晴抬头看他,“流浪猫一般对人很警惕的。”
林默没说话,走到厨房倒了杯水。他的厨房只有一个烧水壶和两个杯子,都是新买的,还带着包装纸的味道。
“你以前是外科医生?”苏晴突然问。
林默握着杯子的手顿了顿:“嗯。”
“为什么不干了?”
他转过身,发现苏晴正盯着他的眼睛,眼神很直接,像手术刀一样锐利。“累了。”林默移开目光,看向窗外。
苏晴没再追问,她站起身,目光扫过房间。墙上空荡荡的,没有任何装饰;书桌上只有那两本医学词典,摊开的页面停留在“心脏瓣膜”那一页;床单依旧平整,没有一丝褶皱。“你好像……不太喜欢热闹。”她说。
“嗯。”
“这栋楼以前出过事,”苏晴突然说,声音压得很低,“三年前,402室死过人。”
林默的心跳漏了一拍:“怎么死的?”
“不知道,”苏晴摇摇头,“听说是个独居的老头,死了半个多月才被发现。发现的时候,房间里全是猫,都是他养的流浪猫,把他的尸体……”她顿了顿,“吃得差不多了。”
林默的胃里一阵翻腾,他想起昨天在402室听到的呜咽声,还有墙角的麻袋。“那些猫呢?”
“不知道,好像都跑了,”苏晴看着他,“你昨天去402室了?”
“嗯,去找猫。”
“以后别去了,”苏晴的声音有些发紧,“那房间邪门得很,晚上总有人听到猫叫,还有人说看到过老头的影子在里面晃。”
林默没说话,他走到纸盒前,黑猫已经吃完了猫粮,正用脑袋蹭他的裤腿。他蹲下来,轻轻抚摸它的背,猫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对了,”苏晴像是想起了什么,“你认识住在四楼的那个男人吗?穿蓝色工装的。”
林默想起昨天在楼道口看到的男人:“不认识,怎么了?”
“他有点奇怪,”苏晴皱着眉,“总是在楼道里晃悠,有时候还会站在你门口听动静。我昨天找猫的时候,看到他从402室出来。”
林默的手指停了下来。“他进去做什么?”
“不知道,”苏晴摇摇头,“我问他,他就瞪我一眼,吓得我赶紧跑了。”
就在这时,敲门声又响了,还是那种急促的节奏。林默透过猫眼看去,是穿蓝色工装的男人,手里拿着一个工具包,表情阴沉。
“谁?”林默问。
“修水管的,”男人的声音很粗,“楼下说你家漏水。”
林默皱眉:“我家没漏水。”
“楼下老太太报的修,说你家漏得厉害,”男人不耐烦地说,“开门让我看看。”
林默犹豫了一下,打开了门。男人径直走进房间,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阳台上。“哪里漏了?”他问。
林默指了指天花板的泪痕:“就那里,但我检查过,不是我家的问题。”
男人抬头看了看,突然冷笑一声:“这哪是漏水,是墙里面的潮气。老房子都这样,糊弄谁呢。”他放下工具包,拿出锤子和凿子,“我给你敲开看看,保准是水管老化了。”
“不用了,”林默拦住他,“我自己处理就行。”
“你自己怎么处理?”男人甩开他的手,力气很大,“老太太都投诉到物业了,必须修。”他说着,举起锤子就要往墙上砸。
“住手!”林默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半度。他自己都愣住了,这是他搬来这里后,第一次情绪失控。
男人也愣住了,他看着林默,眼神里有些惊讶,还有点别的什么,像是恐惧。林默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可能不太好看,他深吸一口气,放缓了声音:“真的不用了,我会找物业来处理。”
男人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放下了锤子:“行,你自己处理,要是再漏水,我可不管了。”他拿起工具包,转身往外走,经过苏晴身边时,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门关上后,苏晴松了口气:“这人真吓人,他好像对你有意见。”
林默没说话,他走到墙边,看着那块泪痕。男人刚才的表情,让他想起了那个男孩的父亲,同样的恐惧,同样的愤怒。他是不是又做错了什么?是不是又让别人感到害怕了?
“你没事吧?”苏晴看着他,“你的脸色很难看。”
“没事。”林默摇摇头,“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苏晴点点头:“那我先走了,黑猫我过两天再来接。”她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那个修水管的,你小心点,他以前因为打架坐过牢,听说还打老婆,把老婆打跑了。”
林默“嗯”了一声,送走苏晴后,他关上门,靠在门板上。黑猫走过来,用脑袋蹭他的脚,他弯腰抱起它,猫的体温很暖,让他稍微平静了些。
他走到床头柜前,打开那个金属盒子。里面没有别的,只有一把手术刀,还有一张照片,是那个七岁男孩的照片,笑得很灿烂。林默拿起手术刀,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他想起自己握着它在手术台上的日子,那些日子里,他的手从未抖过,他的表情从未变过,他以为那是专业,却不知道在别人眼里,那是冷酷,是恐怖。
男孩的父亲说得对,他太可怕了。他的平静,他的冷静,在别人看来,都是对生命的漠视。
就在这时,黑猫突然从他怀里跳下来,冲到门口,对着门外发出威胁的嘶嘶声。林默走到门边,透过猫眼看出去,穿蓝色工装的男人又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根撬棍,表情狰狞。
林默的心跳开始加速,他迅速反锁上门,然后把桌子推到门后抵着。男人开始砸门,“哐哐”的声响震得墙壁都在抖。
“开门!林默!你给我开门!”男人的声音嘶哑,带着疯狂,“我知道你在里面!你把我的猫藏哪儿了?”
林默愣住了,猫?他说的是这只黑猫吗?
“那是我的猫!我养了半年了!你凭什么把它藏起来?”男人还在砸门,“我看到你昨天把它从402室抱回来的!你想干什么?跟那个老头一样,把猫养起来,等自己死了给猫当粮食吗?”
林默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捂住嘴,强忍着恶心。男人的话让他想起了苏晴说的话,那个死在402室的老头,还有被他养的猫吃掉的尸体。
“你这个疯子!跟那个老头一样!都是疯子!”男人还在门外嘶吼,“你以为你很平静?你以为你很正常?我看你就是个变态!一个没有感情的怪物!”
“怪物”这两个字像针一样扎进林默的心里,他想起了男孩父亲的话,想起了老太太的话,想起了男人恐惧的眼神。原来在别人眼里,他真的是这样的人。
他突然觉得很疲惫,很累很累。他不想再解释,不想再掩饰,他只想安安静静地待着,为什么就这么难?
就在这时,砸门声突然停了,紧接着传来一声惨叫,然后是重物落地的声音。林默愣了一下,透过猫眼看出去,穿蓝色工装的男人倒在地上,额头上全是血,而站在他面前的,是隔壁的老太太,手里握着那根磨得发亮的拐杖,拐杖头上沾着血迹。
老太太的表情很平静,甚至可以说有些慈祥,就像平时一样。她低头看了看地上的男人,然后慢慢抬起头,透过猫眼,定定地看着林默。
林默的心跳瞬间停止了,他看到老太太的嘴角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在说什么。但他听不见,他只能看到她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面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怜悯的平静。
老太太转身往301室走,脚步很轻,拐杖点地的笃笃声在楼道里回荡,像一首无声的挽歌。
林默瘫坐在地上,黑猫跳到他的怀里,用舌头舔他的脸。他抱着猫,身体止不住地发抖,这是他第一次在别人面前露出恐惧,第一次让别人看到他的脆弱。
他突然明白,真正的恐怖不是平静,也不是冷漠,而是当你试图隐藏自己的情绪,试图让别人不害怕时,却发现自己早已被恐惧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林默慢慢站起身,走到阳台上,拉开了窗帘。阳光涌进来,温暖而明亮,他看到对面楼的苏晴站在阳台上,对着他微笑,手里拿着一盆新的花,正往窗台上放。
林默也笑了笑,虽然他知道自己的笑容可能很僵硬,但他还是想试试,想让别人知道,他其实也和他们一样,会害怕,会难过,会有情绪。
黑猫在他怀里发出舒服的呼噜声,他低头看着它,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好像没那么可怕了。也许,他不必刻意隐藏自己,不必害怕让别人看到他的不完美。也许,真正的平静,是敢于面对自己的恐惧,敢于让别人看到真实的自己。
楼道里传来警笛声,由远及近。林默知道,该来的总会来,该面对的也总要面对。他抱着猫,站在阳光下,等待着属于他的结局。无论那结局是什么,他都不会再害怕了。因为他终于明白,让别人感到恐怖的,从来不是他的平静,而是他自己内心的恐惧。
警笛声在楼下炸开时,林默正用温水给黑猫换药。纱布解开的瞬间,他发现猫腿上的伤口已经结痂,淡粉色的新肉从边缘探出来,像初春破土的嫩芽。黑猫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呼噜声,用头顶着他的手腕,湿漉漉的鼻尖蹭过皮肤时,带着点痒意。
“看来恢复得不错。”他低声说,指尖在猫耳缺角的地方顿了顿。那里的毛发比别处短些,能摸到皮肉愈合后的硬茧,像块小小的疤痕勋章。
阳台窗帘被风吹得扬起一角,露出对面楼的苏晴。她还站在阳台上,手里举着手机,似乎在拍照。见林默望过来,她挥了挥手,手机屏幕对着他的方向晃了晃,像是在示意什么。
林默没动。楼道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夹杂着金属碰撞的脆响,应该是警察的手铐。他把换下来的纱布叠成整齐的方块,放进垃圾桶时,听见自己的房门被敲响——这次的节奏很规整,三下一组,间隔均匀,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
“警察,开门。”
他拉开门,两个穿制服的男人站在门口,目光越过他的肩膀往屋里扫。左侧的年轻警察注意到墙角的黑猫,眉头皱了皱:“302住户林默?”
“是。”
“隔壁301的住户报的警,说301门口有人受伤,”年长的警察亮了亮证件,“我们需要你配合调查。”
林默侧身让他们进来。穿蓝色工装的男人已经被抬走了,楼道地面上留着一道暗红的拖痕,像条凝固的蛇。301的门开着,老太太坐在藤椅上,背对着门口,手里摩挲着拐杖头,那上面的血迹已经被擦干净,露出温润的木质原色。
“老太太说,是她打的人。”年轻警察翻着记事本,笔尖在纸上划过,“她说对方一直在砸你家门,还威胁要伤人。”
林默看向301的方向。老太太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慢慢转过头。她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石子。“那小伙子以前就总欺负人,”她的声音比平时清晰些,“上次还把二楼姑娘的自行车锁给撬了,说是挡着他走路。”
“你看到他砸门了?”年长的警察问。
“听到的,”老太太敲了敲拐杖,笃的一声,“哐哐响,跟拆房子似的。我这把老骨头经不起吓,开门出去看看,他就举着棍子冲过来了。”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林默身上,“这小伙子是个好人,安安静静的,不像会惹事的。”
警察记录的时候,林默注意到他们的笔在“伤人者是否有精神异常”那栏停顿了片刻。他想起苏晴说的话——男人坐过牢,还打跑了老婆。那些被暴力浸泡过的灵魂,总会在某个瞬间露出獠牙,只是这次恰好撞在了老太太的拐杖下。
询问持续了半个小时。警察离开时,年轻的那个突然指着林默床头柜上的金属盒:“那是什么?”
林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盒子不知什么时候被翻了出来,就放在词典旁边,表面的纹路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旧物。”他伸手把盒子推进抽屉,“以前工作用的。”
警察没再追问。关门的瞬间,林默听见年轻警察低声说:“这屋子也太干净了,跟样板间似的……”
门合上的刹那,301的拐杖声又响了起来,笃、笃、笃,从藤椅边延伸到他门口。老太太站在门槛上,手里捧着个牛皮纸包:“给你的。”
纸包打开,里面是几块芝麻糕,油亮的表面沾着细密的糖霜,甜香混着草药味飘过来。“我女儿寄来的,”她把纸包往他手里塞,“她在南方做点心,说这个润嗓子。”
林默捏着纸包的边角,指尖触到纸张被油渍浸软的地方。“谢谢您。”
“那男人不会再来了,”老太太的拐杖在他门口的地板上点了点,“警察说他颅内出血,得住院观察,估计还得吃官司。”她抬头看了看天花板,“老房子隔音差,以后要是再听到什么动静,就敲敲墙,我听得见。”
墙面上,那块像泪痕的水渍不知何时淡了下去,只剩下浅浅的印子,像幅被雨水洗过的水墨画。林默想起男人说的“墙里的潮气”,突然觉得那或许不是潮气,是老房子藏着的心事,总要找个地方慢慢渗出来。
老太太转身回屋时,黑猫突然从林默怀里跳下来,窜进301的门。它在藤椅腿上蹭了蹭,然后蜷起身子,趴在老太太脚边。“这猫通人性,”老太太笑了,皱纹里盛着些暖意,“知道谁对它好。”
那天下午,苏晴拎着个纸袋过来。纸袋里装着两罐猫粮,还有个印着向日葵的猫窝。“楼下便利店女孩说的,”她把猫窝往墙角放,“说昨天那男的总在便利店门口转悠,还问起你的情况,说你看起来阴森森的,不像好人。”
林默正用微波炉热牛奶。加热完成的提示音响起时,他看着杯中翻滚的奶泡,突然想起医院食堂的早餐——总是温吞的牛奶,配着没什么味道的白粥,他吃了七年。
“他大概觉得,不吵不闹的人都藏着事。”苏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就像以前有人说我,整天关在屋里画画,肯定是心理有问题。”
林默转过身。她今天穿了件鹅黄色的T恤,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的淡青色血管。阳光透过纱窗落在她手腕上,把那道细细的疤痕照得很清楚——听说那是学画时被美工刀划的。
“你现在还画吗?”他问。
苏晴愣了愣,随即笑了:“偶尔画。就在阳台画风景,比如……对面楼的人给猫换药。”她指了指自己的手机,“早上拍的,你要不要看看?”
照片里的林默半蹲在地上,侧脸对着镜头,阳光在他眉骨投下片阴影。黑猫的脑袋搭在他的膝盖上,尾巴卷成个圈,像朵收拢的花。背景里,阳台窗帘扬起的弧度刚好框住对面的红窗帘,像幅精心构图的画。
“拍得不错。”林默说。
“是你当时的样子很安静,”苏晴划着手机屏幕,“以前总觉得你冷冰冰的,像块捂不热的石头。”她顿了顿,抬头看他,“其实不是吧?”
微波炉的余温还在掌心发烫。林默想起那个在手术台上停止呼吸的男孩,想起他父亲通红的眼睛,想起自己攥着手术刀的手——那时他以为平静是最好的铠甲,却没料到会变成刺向别人的尖刃。
“可能是……不太会表达。”他说,声音有点发涩。
苏晴笑起来,眼角弯成月牙:“我教你啊。比如开心的时候可以笑,难过的时候可以皱眉,不用总憋着。”她伸手在自己脸上比划,“你看,这样就是笑。”
林默学着她的样子扯了扯嘴角。肌肉僵硬的牵扯感让他想起第一次练习缝合时的笨拙,针脚歪歪扭扭,被主任骂“像条蚯蚓”。
“有点进步,”苏晴忍着笑,“对了,402那个老头,其实不是被猫吃掉的。”
林默的动作顿住了。
“我也是听以前的住户说的,”她往猫碗里倒猫粮,“老头是心脏病去世的,那些猫是他生前收养的流浪猫,一直守着他不肯走。后来有人报警,警察来的时候,猫都瘦得不成样子,围着尸体转,根本没伤人。”
黑猫正埋头吃东西,耳朵抖了抖,像是听懂了什么。林默走到窗边,看向四楼。402的门已经被警察锁上了,暗红色的锁芯在阳光下闪着光,像只闭合的眼睛。
“那个穿工装的男人,为什么总去402?”
“好像是在找东西,”苏晴说,“之前听他跟人吵架,说老头欠了他钱,还把什么宝贝藏起来了。”她指了指黑猫,“估计他把猫当成老头养的,想抓去撒气。”
林默想起402墙面上的划痕。或许不是指甲抠的,是男人用工具撬东西时留下的。那些堆在墙角的麻袋里,说不定藏着他以为的“宝贝”。
傍晚的时候,苏晴要走了。她抱起黑猫,猫却挣扎着跳回林默怀里,用脑袋蹭他的下巴。“看来它更喜欢你,”苏晴故作无奈地耸耸肩,“那我先回去了,明天再来看它。”
她走到门口时,突然回头:“对了,老太太说,你天花板上的水渍,其实是以前的住户留下的。好像是个爱哭的姑娘,总把湿毛巾挂在床头,时间长了就渗进墙里了。”
林默抬头看向天花板。那道淡下去的痕迹在暮色里若隐若现,确实像条风干的泪痕。他突然觉得没那么刺眼了,倒像是这栋老楼的一道旧伤疤,藏着段被遗忘的心事。
关上门,他把黑猫放在床上。猫立刻蜷到枕头边,尾巴圈住自己的爪子,眼睛半眯着,像颗打盹的绿宝石。林默坐在床边,打开那个金属盒。
手术刀被他用酒精棉擦得很亮,刃口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照片上的男孩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背景是医院的花园,樱花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落在男孩的肩膀上,像堆柔软的雪。
他拿起手术刀,指尖顺着刃口轻轻滑过。冰凉的触感里,似乎还残留着消毒水的味道,还有……心脏停跳瞬间的震颤。那时他以为自己足够冷静,直到男孩父亲说出“可怕”两个字,才突然惊醒——原来有些平静,在别人眼里是最深的冷漠。
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是苏晴发来的消息,只有一张照片:夕阳把两栋楼的影子拉得很长,302的阳台窗帘半开着,一只黑猫正趴在窗台上,尾巴垂在外面,像条黑色的绸带。
林默看着照片笑了笑。这次的嘴角弧度自然了些,脸颊肌肉牵动时,带着点陌生的暖意。他点开对话框,输入:“它说想留在这里。”想了想,又加了个笑脸的表情。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黑猫突然从床上跳下来,冲到门口,对着外面发出亲昵的叫声。林默打开门,老太太站在301门口,手里端着个白瓷碗。
“刚熬的粥,”她把碗递过来,“放了点山药,养胃。”
粥的热气模糊了镜片,林默低头时,看见碗里的粥熬得很稠,山药块炖得软烂,边缘泛着淡淡的米油光。“谢谢您。”
“趁热喝,”老太太的目光落在他手里的手机上,“跟人聊天呢?”
“嗯,对面楼的邻居。”
“那姑娘不错,”老太太笑了笑,“以前总帮我提菜篮子。”她顿了顿,拐杖在地上轻轻敲了敲,“人啊,还是得跟人多聊聊,总憋着容易生病。”
林默捧着温热的粥碗,看着老太太慢慢走回301。藤椅轻微的晃动声从门缝里传出来,混着窗外的虫鸣,像支温柔的夜曲。他低头喝了口粥,山药的清甜在舌尖散开时,突然觉得这栋潮湿的老楼,好像也没那么难住。
黑猫不知什么时候跳上了窗台,正用爪子拨弄窗帘。林默走过去,把窗帘往旁边拉了拉。月光涌进来,落在床上的照片上,男孩的笑脸在光晕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伸出手,轻轻碰了碰照片上的樱花。指尖的温度透过相纸传过去,仿佛能触到那年春天的暖意。
或许,真正的可怕从不是平静本身,而是害怕被看穿的伪装。当他敢于让别人看到自己的不完美——会犹豫,会难过,会对着一只猫露出笑容,那些所谓的“恐怖”,也就慢慢消散了。
窗外的虫鸣渐渐密起来,像支没有休止符的夜曲。林默把粥碗放在床头柜上,黑猫跳回床上,蜷到他的腿边。他摸着猫背柔软的毛发,听着它均匀的呼吸声,眼皮慢慢沉了下去。
这是他搬到这里后,第一次没数着心跳入睡。梦里有漫天的樱花,还有个男孩笑着朝他跑来,手里举着朵粉白的花,像举着整个春天。
秋意漫进楼道时,林默的阳台上多了几盆绿植。是苏晴搬来的,她说绿萝好养,能吸潮气,“你看这叶子多精神,比盯着墙缝发呆强。”
黑猫已经彻底赖了下来,有了名字叫“疤疤”,总爱在林默翻医学词典时趴在书页上,尾巴尖随着他的指尖扫过一行行铅字。有时苏晴来送画稿,会撞见一人一猫凑在台灯下的场景——林默用红笔在书页旁做批注,疤疤就用爪子去够笔帽,留下几枚浅灰的爪印。
“像不像你带过的实习生?”苏晴举着画笔笑,笔尖在速写本上勾勒出歪歪扭扭的轮廓。
林默的批注停在“应激障碍”那一页。他想起三个月前那个砸门的男人,听说后来转去了精神病院,警察来做过最后一次笔录,说他总对着墙喊“猫在啃骨头”。林默没说话,只是把疤疤抱进怀里,猫的呼噜声震得他胸口发颤。
老太太的咳嗽声渐渐少了。每天清晨,林默会听见301的门轴“吱呀”转动,然后是拐杖点地的笃笃声,从楼道这头到那头。有时他开门倒垃圾,会看见老太太站在四楼楼梯口,对着402的铁门出神,手里攥着把旧钥匙——后来才知道,那是老头生前托她保管的,说“万一哪天忘了带门卡”。
“他总说猫比人可靠,”老太太某次把晒好的陈皮塞进林默手里,“说喂饱了就不会变心。”阳光透过她的白发,在陈皮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其实人也一样,就是得慢慢等。”
等什么,她没说。但林默在某个雨夜突然懂了。那天苏晴来借吹风机,看见他正把那个金属盒子里的手术刀放进收纳盒最底层,上面压着疤疤的疫苗本。
“扔了?”她指着空盒子。
“嗯。”林默把盒子塞进垃圾袋,“留着没用了。”
窗外的雨敲打着玻璃,像无数根手指在轻叩。苏晴的吹风机嗡嗡转着,热风卷着她发间的栀子花香飘过来。疤疤蹲在阳台窗台上,看着对面楼的灯光在雨雾里晕成一团暖黄,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喵呜。
林默走到窗边时,正看见二楼便利店的女孩举着伞跑过,伞面上印着新换的图案——一只缺了耳朵的黑猫,正叼着朵樱花。
“她上次说,想给你画个卡通形象,挂在收银台当镇店之宝。”苏晴关掉吹风机,声音混在雨声里显得格外轻,“说你现在笑起来,比刚搬来时像活人多了。”
林默的指尖在玻璃上呵出一团白雾,他试着弯了弯嘴角,这次肌肉没再发僵。雨幕里,对面楼的红窗帘换了浅蓝,是苏晴新染的颜色,被风掀起时,露出窗台上并排摆着的两个花盆——一盆是他送的绿萝,一盆是她画的向日葵。
疤疤突然从窗台跳下来,冲向门口。林默打开门,老太太正站在楼道里,手里捧着个保温桶,桶沿凝着水珠。“给疤疤煮的鱼,”她把桶递过来,拐杖在他门口的地板上轻轻一顿,“楼下的猫总来扒窗,别让它跟野路子学坏了。”
保温桶的热气漫出来,混着雨气钻进鼻腔。林默低头时,看见老太太的拐杖头在地板上留下个浅湿的圆点,像滴刚落下的雨。他想起刚搬来时天花板上的水渍,如今早已在一次次开窗通风里褪成了浅白,像块被阳光晒淡的旧印记。
“谢谢您。”他接过保温桶时,指尖不小心碰到老太太的手,干瘦的指节上裹着层薄茧,却带着暖烘烘的温度。
疤疤已经把脑袋探进桶里,尾巴翘得老高。苏晴蹲在旁边拍视频,嘴里念叨着“慢点吃,没人抢”。老太太站在门口看着,突然轻轻“咦”了一声,指着林默的嘴角:“笑了?”
林默的笑容僵了半秒,随即松开嘴角。这次他清楚地感觉到脸颊肌肉的牵动,像春风拂过冻了一冬的湖面,冰裂的声音细微却清晰。
雨还在下,但不再让人觉得潮湿。林默看着客厅里晃动的人影——苏晴举着手机追拍疤疤,老太太坐在藤椅上数陈皮,疤疤叼着鱼骨头往沙发底下钻——突然觉得这房间里的褶皱都活了过来:沙发巾歪了个角,茶几上的画稿堆得参差不齐,连疤疤踩在地板上的脚印,都像是谁用毛笔点下的逗号。
他想起那个被叫做“可怕”的自己,那个把情绪藏在医学词典背后的自己。原来所谓的恐怖,从不是平静本身,而是害怕被看见的慌张。就像老楼墙壁里的潮气,你越想捂住,越会在某天洇出骇人的印记;可当你敢打开窗,让阳光和风钻进来,那些水渍终究会淡成一道浅浅的痕,成了岁月里一道温柔的疤。
疤疤突然从沙发底下钻出来,嘴里叼着个东西跑到林默脚边。是那个金属盒子里的照片,被它的爪子蹭得有些卷边。照片上的男孩笑得露出虎牙,背景的樱花正落得纷纷扬扬。
林默弯腰捡起照片,用指腹抚平卷边。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把对面楼的蓝窗帘照得透亮。苏晴正举着画稿朝他挥手,上面用红笔写着一行字:“明天去公园画猫吧?”
他抬起头,看见老太太已经回了301,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暖黄的灯光,隐约有收音机在唱老戏。疤疤蹭着他的脚踝,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林默把照片夹回医学词典的扉页,这次没有用任何东西遮挡。然后他拿起手机,给苏晴回了条消息,末尾加了个咧嘴笑的表情。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混着疤疤的呼噜,在安静的房间里轻轻回响,像首终于找到节奏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