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相思无尽处
我从小就知道,在千里之外的北京有个大姑,她毕业于南京大学,是我们家族的骄傲。我一岁多的时候去过北京,在大姑家住过一些日子,当然我已经完全不记得。
但是我对大姑一家却非常熟悉,因为他们的照片始终摆在我家的相框里,挂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照片里也包括我一岁随父母在北京的留影,那些出自大姑父之手的黑白相片,几乎是我仅有的幼年时光。
大姑父非常英俊挺拔,他在所有的照片里,都穿着笔挺的军装,带着军人特有的精气神儿。常常听妈妈念叨,他年轻的时候是陈 云的警卫员,后来去了八一电影制片厂,拍摄过两弹一星,那些都是国家机密;他还去过老山前线,在枪林弹雨中记录过战争的真实与惨烈。但是我从来没有听大姑父提起那些事情,当然,我也没问过。
确切地说是没机会问。这40年,我们举家从黑龙江回到山东,后来我又到了南方求学,再嫁人生子,见大姑父也就寥寥数面。但是这一点都不妨碍他是我心中最信赖的长辈,说不清楚这种印象是怎么形成的,还是因为这是被事实一直验证着的。
98年,我的眼睛生了病,眼中的世界一天比一天模糊。后来确诊说是球后视神经炎,这个病几乎注定要成为睁眼瞎。爸爸于是请假带我去最好的眼科医院北京同仁医院治病,就住在大姑家。
半个多月的时间,爸爸带我每天坐地铁去医院打眼针。眼睁睁地看着一管管的药水直接从眼睛里扎进去,不仅痛彻心腑,还恐怖至极。从此,北京昏暗不明的冬天,成为生命抹不去的痛苦回忆。
我第一天从医院回来,大姑父喜不自禁地喊我去看他新买回来的羊肝。其实我只能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盆状东西,里面装的是什么根本就看不清。可为了回应他的热情,我只得随口答应着。
因为听说羊肝对眼睛好,大姑父隔几天就去买一副现杀的羊肝回来做给我吃。直到有一天,他又叫我过去的时候,我居然看清了他满面的笑容,和那盆里那副鲜红的羊肝。
2014年的夏天,妈妈病重入院。大姑父一家三代五口,开着车从北京赶到威海探望我们。那天赶上台风过境,窗外大风大雨,屋内大姑父耐心地哄着外孙女田田和姚宝玩闹,时而故作紧张,时而哈哈大笑,尽情地享受着孙辈带给他的天伦之乐,那温馨和谐的场景,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记忆深处。
去年4月,单位派我去北京出差,所住的宾馆就在大姑家附近。我会议结束,就赶去大姑家吃晚饭。一进门的时候,正看见大姑和大姑父在昏暗的灯光下给我包饺子,这是山东人特有的待客习惯。那副洋溢着浓浓亲情的画面,让我一时间百感交集,眼里悄悄地溢出了泪水。
吃过晚饭,我陪大姑在客厅里聊天,看见大姑父在房间里伏案写着什么,就开玩笑地问他是不是在写回忆录。他依旧笑嘻嘻地回答我,说是在写日记,年纪大了就要每天写点什么,这样不会老年痴呆。我听了,就笑问他今天有没有把我写进去。他一边肯定地回答我,一边把本子递给我看。已经是75岁的老人,他的字迹却依旧苍劲整齐,实在让我由衷地暗自钦佩。
在北京的三个晚上,大姑和大姑父换着花样给我做晚饭,陪我翻看从前的老照片,一起怀念我已经去世5年的妈妈,对姚宝和姚爸赞不绝口,反复交代我要注意身体,照顾好爸爸和自己的小家。他们给我的浓浓亲情,真真切切地修补了生活带给我的一切伤害。
临行的那个晚上,大姑给我装了满满两大兜东西,那是他们沉甸甸的爱。大姑父还特别交代我,不要压碎了他专程为我去买的稻香村锅盔,那是他多年最爱的糕点,我每次去北京他都会买给我吃。
分别的时候,因怕寒夜伤身,我原本不想让二老下楼,他们却执意要送我上公交车。在电梯里和他们说笑之时,看着他们充满慈爱的面庞,我心里突然涌上一阵难言的不舍,就随手举起手机,想给他们拍一张合影,大姑父配合地对着我的镜头笑得开怀。
我怎么也没想到,这张照片竟是他留给我的最后记忆。
11月的时候,爸爸打电话说,大姑父因为肩膀痛外加发烧咳嗽,在医院查出来肺里有癌症的迹象,但不是特别典型,也有可能不是癌症,医生也没有特别肯定。
我对大姑父的病是很乐观的,因为明明我上半年见他的时候,他的身体还很好,谈笑风生满面红光不说,还一个人骑几十公里的自行车去朋友家送东西,从哪里也看不出来生病的样子。
可是后来的消息并不如意,靶向治疗的失败,让他在岁末的时候终于入院进行化疗。当年妈妈第四期胃癌,医生原本说也就剩三个月的时间,可她从化疗到离世,前后也有一年多的光景。大姑父身体底子好,说不定化疗之后会有奇迹发生呢。我依旧很乐观。
从圣诞节姚宝回沪,到元旦过后回日本,日子被一场罕见的流感给闹得很慌乱。1月5号,姚宝和姚爸离开上海的时候,我还和他们说,姚宝三月春假再回来的时候,我一定要带他去北京看大姑姥爷。
春节去日本前,我给大姑打电话询问病情,听上去大姑父的情况也还比较稳定。那天我和大姑说,等我春节过后从日本回来,一定尽快动身去北京看望他们。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席卷全国的新冠,不仅加速了他的离世,也让我永远失去了最后一次看望他的机会。
新冠事发不久,医院就被隔离,大姑已经不能再进去看望他。这种与亲人的生而隔绝,会让大姑父很孤独很无助吧。
当我把大姑父今天离世的消息告诉姚爸的时候,他说去年9月和他们语音聊天的时候,大姑父爽朗明亮的声音还言犹在耳。我们都很难相信这个事实。
所以大姑家的姐姐说,一切像在做梦,就如同我过去五年,无数次的这样想。
也许人生真的就是一场梦,一朝梦醒的时候,妈妈还在拈花微笑,大姑父依旧笑声朗朗,我和姐姐还都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