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花未了
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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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亦男搀着胡胜男，姐妹俩走进墓园，在西南角处的墓前蹲下来。墓碑上的照片，一个两眼空矇的青涩女孩，桃李年华。墓碑上刻着“愿宝贝涂弥在此安息。”涂弥是胡胜男和前夫涂维唯一的女儿。胜男把一束白色荼蘼轻轻地放在墓前，她刚从医院捡了一条命回来，前两天是涂弥的忌日，涂维去墓园看了女儿后，没来由来到他们之前的三口之家，发现吞了大量安眠药的胜男及时送往医院，有幸得救，也许涂弥冥冥之中救了妈妈。亦男和胜男是孪生姐妹，亦男只比胜男早几分钟出生。胜男身体虚弱，亦男陪着她来看女儿。
大一放暑假前，涂弥得知父母离异的真相后突然生病，入院一周，还没查清病因，医生只说肾衰竭，医治无效而逝。
她去世两年了。此刻，炎炎夏季，墓园寂静，除了亦男胜男并无他人。不过涂弥的墓前已有一盆盛开的白色荼蘼，一定就是涂维上周来看弥儿时放的。胜男猜想着摊坐地上，要跟弥儿说话，仿佛弥儿还是小时候鲜活地坐在床上乖乖听她睡前讲故事。话还没出口，眼泪先流。这两年胜男都在以泪洗面，虽刚过半百，看上去头发净白，倒象花甲老妇。唯一的女儿早逝，她没了活的兴头。
曾经那么要强的人，无论在公司还是在家里都是发号施令者。离婚是她提的，看不起呆在机关单位拿着死工资的前夫。毕竟她敢从稳定的单位辞职下海，给父母在县城买了新房，自己家在市里最好住宅区买了一套二百平的房，另外还有一套别墅，在弥儿上学的城市也买了房，为她备用。这几套房都是她一人张罗。如果不是她下海，靠死工资，万万不可能有她家当前的富贵。刚结婚时，胜男和涂维也伉俪情深，二人参加工作后认识自由恋爱。她曾以前夫为自豪。
原生家庭里，她有上姐下有弟。姐姐一直是父母让她学习的表率。她一直觉得父母偏心姐姐，而且重男轻女，所以唯她永远是挨父母训的。好在她一工作就遇到涂维，二人都喜欢卢梭的《爱弥儿》，恋爱两年水到渠成结婚。她结婚时姐姐还没个对象，那段时日她是父母眼里最孝顺的孩子。女儿一出生，深受全家人宠爱，起名涂弥，可见夫妻二人爱之深厚。说来也怪，不知是否因起名涂弥之故，女儿尤爱荼蘼花。家里盛开着五颜六色的荼蘼。现在胜男回忆起来都不由得在心生欢喜，本来日子可以这样一直甜蜜下去。涂弥两岁时，亦男在父母的催逼下也相亲成功，继而结婚生子，生了儿子丛申。在胜男眼里，涂弥曾经的宠爱，姥姥姥爷爷一下子就转移给了外甥丛申。胜男心里暗暗发誓，自己的弥儿永远是掌上明珠。从幼儿园开始,就要给弥儿上最好的学校，除了学校，琴棋书画课外补习不能落下。所以胜男自作主张辞职下海，办完手续，才告知涂维和父母。父母当时觉得她行事鲁莽，随着她家经济越来越好，又给父母换了新房，父母没再纠着不放。
随着胜男辞职，夫妻间相处时间少了不说，彼此之间的尊重直线下降。钱挣越来越多，花销也越来越大，胜男的压力加大，越来越看不上挣钱少的涂维。好在弥儿一直听话懂事，成绩好，是她的欣慰和希望。胜男跟涂维在家一吵架，涂弥就大哭，二人顾及孩子转入冷战模式，以为不伤及孩子。成年人总把孩子当傻子，忘了自己也曾是孩子而不傻，其实孩子没被世俗熏染的内心感觉更敏锐。涂弥小学时一日在学校突发全身疼痛，把老师吓坏了，当涂维赶到医院，胜男也从生意场上赶来。看到爸爸妈妈都守在身旁，涂弥突然不痛了，病因不知就出了院。这样的时刻反复多次后，夫妻二人意识到孩子一定不愿他们争吵，表面上气氛开始缓和，唯隔阂如砌墙愈垒愈高，他们的爱情之花象极了荼蘼，因渐行渐远终至荼蘼花事了，纵然假用些微之力催生，爱情之花不再。二人冷静下来达成一致，先分居待女儿上了大学正式办离婚手续，免得绑在一起相看两生厌。家里五颜六色的荼蘼他们都无心看一眼，一株株一朵朵暗暗凋零。因为他们彼此都不再回家。却不知女儿对父母的离异和盛满成长记忆的家不复存在深感恐惧，身体悄悄恶化以至离世。
弥儿离世对胜男来说，精神家园踏陷。弥儿是她的全部，幸而父母、姐弟亲人一直陪伴，勉力支撑了两年，再也撑不住想追随弥儿而去。
姐姐亦男小时候在父母眼里听话懂事，因父母以她为老大要求她懂事，她生性也温和。婚后家里没有胜男富丽堂皇，丈夫丛新经商。他们家情况刚好跟胜男相反，传统的稳定家庭。看上去一派祥和，其实也有暗流涌动，好在亦男愿意去解决，她多次寻求心理咨询主动改变。当妹妹从生死边缘挣扎回来，亦男请心理医生给胜男疏导，自己陪伴妹妹的时间多过在自己家里时间。胜男经历了一次死亡，感觉活下来是庆幸，亲情的温暖，令她压抑的情感象决堤的河流，痛痛快快哭过后，决定好好活着。弥儿一辈子如一幅画卷还没展开就合上了，她要好好活下去，替弥儿活下去。她想跟弥儿好好聊个天。
胜男慢慢止住眼泪，一字一句说起来：“弥儿，妈妈活得太煎熬，想随你而去，人情债没还完，老天不收。谢谢你爸爸救了妈，是你让爸爸救的妈吧？今天姨娘跟妈一起来看你。荼蘼花开了，是你喜爱的淡香。弥儿一定想妈妈活得开心，妈妈重生了一次，以后的日子决定轻松自在的过。之前的日子，把家折腾散了，把弥儿折腾没了，之后一定要改。明天起去咨询心理老师。人活着，最重要的家人快乐。妈妈以后多来看你，跟你聊聊。之前让你活在恐惧里，现在你再不必担惊受怕，我的弥儿，好好睡吧。你对妈妈笑了呢，为妈妈的决定高兴呵。”胜男看着照片上的女儿，两只空矇眼睛似乎开始清亮。她忍不住举起手轻轻摩梭着照片上弥儿的脸，眼泪又开始滴哒。亦男见状忙扶起妹妹，跟外甥女告别，一起离开墓园。刚到门口，遇到丛新、丛申父子俩及弟弟来接她们。丛申过来挽起胜男另一只胳脯，胜男心里有股暖流淌过。她想起丛申以前跟弥儿姐弟俩关系亲近，如亲姐弟一般。
胜男开始一月二次接受心理疏导。一间装饰得似不经意又别具匠心的房间，墙上象牙白的墙布。墙布上看似粗糙的条纹，隔绝内外声音传导，减少内外相互干扰。地面是跟墙一色的地毯，松软得让人想打个滚。除了对着门的墙，有一张木制矮榻，几乎没有它物，空间宽敞。立在屋中，有种立于天地间的感觉。矮榻必是心理老师坐的位置，上铺跟地毯一色的布。胜男打量着房间，心里揣摸。榻上有张小几案放着一个大肚小口白瓷瓶，里面白色荼蘼沁着芬芳。房间四角都有绿植，两盆翠竹，两盆鹤望兰。竹叶细而密，兰叶宽而稀。胜男一进屋就感觉轻松，工作人员摆了一张同样色系没有脚的折叠直背椅，离矮榻2米远处，示意胜男坐下。老师正好进来，果然坐在矮榻上的小几案旁。工作人员退出，房间里唯老师与胜男。
老师问胜男此刻的情绪，胜男说想平静却很惶恐。象山雨欲来未来的惶恐，象海洋平静的海面下巨浪滔天的汹涌。
在老师引导下，胜男闭上眼睛。“顺着你左手的方向，回看你来时的路，回想你是个孩子，摇摇晃晃蹒跚学步一路走，走过幼儿园走过小学，......边看边表达。”
“我看到小时，姐姐手里一颗糖，我想吃就去抢，姐姐不给，我被推倒，坐在地上哭。姐姐走了，妈妈过来，她没扶我起来，大声呵斥我弄脏衣服。我很愤怒，妈妈偏心，给姐姐糖不给我还骂我。”
“想对妈妈说什么，说出来。”
“妈妈，你偏心，凭啥姐姐有糖我没有糖，我讨厌你。姐姐不给我分，她推倒我。你不骂她只骂我，你不是我妈妈，我恨你。”
“把刚才的话再喊一遍，使尽喊。继续顺着来时的路一直走......”
“我看到小学时，弟弟撕了我的书，爸爸笑着抱走弟弟，没骂弟弟一句，呵斥我不看好自己的书。我委曲至极，爸爸太偏心，真想狠狠揍弟弟一顿，可我不敢。”
“想象弟弟在你眼前，你是小时候的你，骂他揍他，想骂什么骂什么，没有顾忌，拼尽你的全力揍他。想说爸爸偏心说出来。委曲就哭。”
胜男哭得撕心裂肺，纸巾堆一地，一边哭一边说爸爸重男轻女，恨爸爸，把面前的纸巾盒当弟弟，使劲摔出去，又把拳头砸在地毯上，就象砸在弟弟身上。”
二个多小时过去，胜男的哭声变成啜泣，直到平息。
“人的记忆不一定准确，妈妈未必没给你糖。可能你吃完了，姐姐没舍得吃，你抢她的，你推我搡，不一定只是她推你。如果姐姐抢你的，你也会拼命不让，对吧。妈妈眼里，孩子多事多，她怕孩子衣服脏了又要洗衣服，这件事并没偏心谁。站在你的位置，妈妈的处理方式让你委曲愤怒。妈妈可能也长在缺爱的家庭，她不懂得如何去爱孩子，她觉得地上脏，弄脏你的衣服，让你起来，这就是她以为的关心你爱你。”
“是的，妈妈不是不爱我。吃穿用度，妈妈都是两份一样买给我和姐姐，是我自己有错了就觉得她偏心。她不是真的偏心。”
“弟弟比你小，没上学，他的乐趣就是玩。你是学生，你要学习了再玩。他并不懂，他也不一定成心撕书。把书保护好是不是你的责任？”
“是我的责任，我可以收拾好书。弟弟长大后，家里粗重活都是他做，他从不计较。有时逛街，不重的包他都给我背上，方便我轻轻松松逛得开心。”
“现在什么感受？”
“心里不睹了，感觉内心轻松了。”
“继续闭着眼睛，想象妈妈姐姐出现在面前，在心里对她们说，‘对不起，请愿谅，谢谢你，我爱你’。如果你愿意拥抱她们，就给她们后拥抱”
胜男照老师说的一遍遍跟姐姐和妈妈道歉、感谢，拥抱她们。
“同样的方式对弟弟和爸爸做。做完了睁开眼睛。”
当胜男睁开眼睛，看着老师，微微笑了。”胜男看着老师说“老师，我想拥抱你。”
老师回了胜男一个有力的拥抱，胜男感觉好温暖。老师说，去照照镜子，看看镜子里的你，是否更可爱，跟镜子里的自己说“我爱你”。
胜男去照镜子，果然镜子里的她脸色明亮了，没有了之前的暗沉。就象几近枯萎的荼蘼重新燃放，色泽鲜亮。
“现在有啥情绪？”
“平静了，象平静的湖面，微风拂过。”
“你很敞开，疏导成功。就象给心灵做了一次SPA，再做几次，把在心智不成熟时假想的伤痕抚平，心灵完好，爱自然流动。”
胜男的疏导从一月二次，到一月一次，再到二月一次的，逐渐减少持续了三年。后来，她放弃了从前的生意，转让了公司，把给弥儿买的房子卖了，卖房的钱以弥儿的名义作了捐献。开始深入学习《心理学》，参加心理咨询师的考试和培训，成了给她疏导的老师的帮手。当她从充满敌对和恨的深谷里一步一步攀爬上来，看到荼蘼花盛开的一马平川。突然发现世间最美不过心持善的念透过爱的眼，所见皆笑颜。
荷风阵阵，蛙鸣声声，夏天已来。涂维手捧一盆盛开的白色荼蘼，胜男挽着他，一起来到弥儿墓前，一起把花轻轻放在碑前，双双坐在地上。郑重地对女儿说，“弥儿，爸爸妈妈来看你了，我们一家人团聚。你前世定是荼蘼花，从此永远开在我们心里。爸爸妈妈写了首小诗，我们一起读给你听。“
《荼蘼花》
弥儿是花
燃放生命的清雅
沁透妈妈的心
悠悠地抚平一道道淤积的伤
弥儿是月华
散发生命的光亮
轻柔如水地盈盈荡漾
打开爸爸对外紧紧关闭的窗
弥儿是开在我们家的荼蘼花
从未离开 与我们同在
等妈妈从迷茫里出来等爸爸笑在眉间
等世上充满爱的芬芳乐的欢畅
胜男把诗笺揉了几下，涂维打开火机在墓前焚烧了刚念的诗。随着袅袅青烟，胡胜男和涂维看见了铺天盖地盛开的荼蘼花里隐着弥儿灿烂的笑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