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 奶
文/雨子
奶奶走了。父亲打电话说，走得很安详。
接到父亲的电话时正在与好友小聚。不知为何，在听到这个消息时，我竟有一种说不清楚的释然。这一天还是来了！
于是匆匆辞别好友，赶回住处。
坐在回去的车上，我呆呆地看着前方，两边的灯光随着风声一起飞驰而过，更远的马路两边，灯光交织，照着路面，也照着我的眼睛。那一刻，忽然觉得世界如此地安静。
开车的师傅试着跟我聊天，我应和着，但却无法集中精力回答他的问题。前方在前面，不断被拉近，扭曲着，撕裂着，拥挤着，瞬间擦肩而过，直至消逝在背后的夜色里。
慢慢，酒意变淡，情绪渐浓，那种不舍又隐隐地开始在内心里复活。
回到住处，我不断提醒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订票，收拾行李，订票，收拾行李……但思绪还是不时被扯断，凌乱地想着那些有奶奶的日子。
最近的几年奶奶糊涂了，认不出我们。我们喜欢逗她，站在她的面前让她依次辨认我们是谁。
“俺奶，我是谁？”
“你不是俺孙吗”这次比较靠谱。“你来了，来坐，我咋不认识你呢？”其实并没有过多久，她又把我当成了客人。
更多的时候，她坐在床上，斜睨着眼睛偷偷看我，当我们目光交汇时，她便装作看其它地方，或对我笑笑。那时我就会走过去，坐下来跟她聊聊天。
有时她观察了我半天，突然跟身边的人说：“你看这小孩长多俊，长得好看。”话完，便引来一阵哄堂大笑。有人插话道：“他还没媳妇呢，你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给他介绍一个。”她会表现出很认真的样子，并为难地说：“我上哪里认识人，我认识得都是老嫲子。”紧接着又是一阵大笑。
奶奶年轻时长什么样我不知道，我印象中的那个老奶奶爱听戏。她不仅能记住戏里的故事，还会经常引用戏里所讲的典故或道理教育我们，活学活用。
奶奶还爱听书。我隐约能记得，有一个人捧着一本厚厚的旧书，奶奶坐在最靠近读书人的地方，而我会靠在奶奶的身上。那时的我对书里的内容充满好奇，可根本听不懂。那时灯光昏暗，那时空气寒冷，那时读书人的声音抑扬顿挫。奶奶似乎很痴迷，在听到兴奋处总忍不住会说上几句，有时干脆停下来与大家说道一番。由此，让奶奶经常对我们发着感叹——识字真好！
奶奶手巧，爱干净。她不仅会做衣服，还会剪纸。在我还小的时候，村里的女孩出嫁，都会在嫁妆上贴上各样的剪纸，有字，有图案。那样的时候，奶奶会被请过去，然后就能看到那些剪纸红红的贴在嫁妆上。除了手巧，奶奶特爱干净。我们老家冬天冷，一到冬天洗澡是一个大问题。奶奶无法忍受长时间地不洗澡，她自己烧水，仅借着炉火微弱的温度抵御寒冷。在那样的温度下，这可是年轻人都不敢做的事情。
奶奶一辈子攒了很多的偏方，对于一些小毛病，她会用各种方法治愈你。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发烧，她事前熬上一碗红糖姜汤，汤的颜色深红，浓浓地冒着热气。她事先尝上一口，确认温度合适后催促我一口气喝完。我喝完后，她一边夸我能干，一边接过汤碗放在桌子上，趋我不备时猛地拉过床上的被子蒙在我的身上，在确认没有不严实的地方后死死按着。我当时吓坏了，在被窝里挣扎着，嚎叫着，但她丝毫没有住手的意思，直到她认为时间差不多时才把被子掀开。那时的我是一脸的惊恐，满脸的泪水，外加一身的汗。我狐疑地看着她，而她却哈哈大笑。然后病就好了。后来明白她为什么要突然袭击，因为连惊带怕发汗的效果更好。现在看来，这确实不太科学。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以后再出现类似的情况时我都会“积极配合”，甚至盼着生病，因为奶奶煮的糖水真的好甜。
在我看来，奶奶最了不起的本领是讲故事，这在那样的环境里可是弥足珍贵的。许多时候，我们都会缠着奶奶讲故事，从西游记到三国，再到隋唐演义，还有牛郎和织女……她的肚子里装满了故事。那时候还太小，听到牛郎织女的故事后，就真的与几个小朋友在夏季的夜里躺在茄子地里，想偷听一下牛郎织女说悄悄话，也认真观察过村里好几家人的老牛。当然，最后得到的不过是老牛无辜的眼神与茄子地里蚊子的手段，至今也不知道牛郎和织女在相见的时候说了些什么。
奶奶一辈子很平凡，她就是偏僻的农村里的一个裹着小脚的普通的女人，在自己生活的土地上平凡地、坚韧地活着。奶奶又很了不起，一个人拉扯大几个孩子，凭着自己朴素的信念，在那个艰苦的年代，没有让一个孩子饿死。不仅如此，她还坚持让孩子去读书识字，这样的理念现在看来都很超前。我有时会想，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是什么让她那么坚强？不管外在环境如何，都始终对生活充满着热情与期望！
奶奶真的走了。安详，犹如脚下的土地。
在守灵的当夜，我与堂弟聊起小时候，聊起奶奶时，我给他讲了一个我印象模糊的场景。
记得那是一个夏天，我们光着身子坐在一张烂席子上，到了半天时，奶奶把烙好的烙馍从炉内取出来，烙镆上撒满了芝麻，焦焦的，香香的。她一手拿着烙馍，一手拿着扇子，烙馍吃到她的嘴里，然后慢慢咀嚼，依次喂到我们的嘴里，一个，下一个。那时，我们就像一只只雏鸟围坐在她的身旁，张着嘴巴，争着，叫着……
后来，我们慢慢长大，许多记忆变得越来越模糊，可我一直记得那个小时候。虽然模糊，但还是一直记着。
2016年10月18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