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古槐
故乡的那棵老槐树已经老去了,和它一同老去的还有那段已经无法追寻的光阴。时间无始无终,空间无边无际,故乡的那棵老槐树只存在于过去的那段时空里。老槐树遮下的那片浓荫早已烟消云散般的逝去了。年代久远时的老槐树和发生在它周围的故事,已经随风而逝,但暮年的老槐树和关于老槐树的故事,却永远留在了我童年的记忆里。
走出家门,离开故乡的村庄已经多年了,但魂牵梦绕地总会想起故乡的那棵老槐树。
那是一棵充满沧桑古意而又撼人魂魄的大树。它那深褐色粗壮的树身,即使三五个人已无法合抱过来;它那高约百米的树干扶摇而上,直插云霄;它那枝繁叶茂巨伞一般的树冠,撑出一片阔大的浓荫;它那黑褐色的树皮被岁月的风霜刀剑镌刻出无数纵横交错的深深的皱纹,使整个树身的皮都龟裂着;它那岩石般巨大的根脚深深地扎入脚下的泥土里。
“柯如青铜根如石……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杜少陵笔下这些诗句,正是故乡这棵高大茂盛的老槐树的写照。
在我童年的记忆力,故乡的小巷深深,村街长长,老槐树像一位沧桑的老人,终日默默地站在我家门前那条长长的村街上。没有人知道它究竟栽植于何年何月,哪朝哪代。
童年的时候,邻家的三爷爷曾给我们讲述过老槐树的故事。他说:三国时,曹操逐鹿中原时曾在老槐树上拴过战马;明末,闯王李自成起义时曾在老槐树下乘凉歇息。古老的传说终归传说,已经无从考证,我将信将疑,但它与日俱增了老槐树的古老和神秘。
上百年了,甚至上千年了,它像故乡的保护神一样,默默地站在那里保护村庄保护着村人,我常常想:也许秦汉的清风和明月曾经吹拂和朗照过它,唐宋的雨露曾经滋润过它,明清的苦雨曾经淋漓过它。
古往今来,村中不知上演了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小村没有史志,但老槐树却见证了发生在它周围的许多故事。
民国十六年(公元1927年)农历10月25日深夜,故乡南诸冯村被“山东第一大土匪”——刘黑七(刘桂堂)部下的土匪洗劫。一夜之间,村里血流成河,尸横遍地,400多人惨遭屠戮,几十家被灭绝了户,虽然县志上没有记载,但老槐树含悲见证了这场惨绝人寰的屠杀,默默地记下了这个血雨腥风的日子。
在“大炼钢铁”的岁月里,村里除了铁锨等生产时的必用农具外,家家户户的铁制器具都被砸毁扔进了炼铁炉里。有人想杀掉这棵老槐树作为燃料。当他们刚砍下老槐树的侧枝休息时用它烧了开水。不知为什么,当人们喝下用这老槐枝烧的开水时,头疼不止,于是,有人说,这是老槐树显灵了,对人们的惩罚,从此,再也没有人敢动这棵老槐。
“文革”期间,村里的仓库保管员利用职务之便监守自盗,每每趁夜深人静时,往自家偷盗村里的财物。一天深夜,天空中落着牛毛细雨,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村街上寂静的骇人,当这位保管员又往自家偷抗大豆,走到老槐树下时,突然,从老槐树的树杈上猛然跳下一个脑袋扁大,浑身长满长毛的怪物,站立在他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这名保管员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昏倒在地,差一点送了性命……后来才知道是被吓破了苦胆,绿色的胆汁都吐了出来。村人传说,是老槐树显灵了,故意来惩罚这个仓库保管员……
关于老槐树的传说越多,越增加了人们对它的敬畏和神秘。那时,在村人眼里,村中的这棵老槐树就像《天仙配》中的那棵老槐树一样,成了树中的精灵,村中之魂。
古朴而蒙昧的村民,在经历了生老病死和遭受了天灾人祸禁不住命运的打击时,在久旱无雨和久雨成灾,面对大自然的狂暴肆虐而无能为力时,便在老槐树下设案焚香,烧纸祭祀,磕头跪拜,祈求人生的平安吉祥,祈求年景的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然而,在我将要离开家门的时候,老槐树已经走到了它的暮年。它像一个风烛残年而又奄奄一息的老人,终日站在故乡的残阳夕照里、暮色黄昏中。
它那曾经粗壮的树身已经倾斜得快要倒向地面。树身中间已被蚀成一个深深的空洞,中空的洞底堆积着腐烂成泥的腐殖质,并且住进了蛇和癞蛤蟆。它身上的枯枝都断落了,断落的地方已经中空,并且直通树身的空洞。它那黑褐色的树皮已经风化龟裂脱落到地面上。落在地面上的枯枝和树皮没有人敢收拾,终年堆积在地面直至腐烂成土。
又是一年芳草绿。当春天又来的时候,老槐树终于没有能再发芽,它枯死了。枯死的老槐树倒在村街一隅,年复一年没有人动。终于有一天,村里要重新规划排房,通街串巷,枯烂的的老槐树堆在村街上已经碍事。于是,年轻的村长带领村人,来到老槐树堆放的地方烧纸祭拜,劈劈啪啪地放了几挂鞭炮后,七手八脚地把老槐树的枯骸放到拖拉机上,运到了村南的公共墓地埋了起来。
就在枯槐的残骸被运走的前一天,从渤海之滨的东营来了一位探亲的年轻人。他的母亲(也是我们家族的一位长辈)在老槐树下长大的,她不知道老槐树已经枯死,要儿子一定要拍一张老槐树的的照片带回去。无奈,这位年轻人只好遗憾地拍了下了几张老槐树的枯骸,说是回去拿给他的母亲看。
故乡的老槐树,牵动了多少游子的乡思,它既是故乡的一部以年轮为记事的编年史,又是故乡的守护神。它曾惯看了故乡的日出日落月缺月圆星隐星现云卷云舒,惯看了沧桑岁月的更替和和春夏秋天四季的轮回。
它曾谛听了故乡的风声雨声雷鸣声露水落地声庄家拔节声鸡鸣狗吠声,它谛听了大自然的天鸣地籁声。它曾守望着一代一代的村人,像一茬一茬的庄稼,生了又死,死了又生,死死生生永不停息地繁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