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怀小
远处，是不合群的怀小
T镇敬老院不大，由以前的老中心小学改建而成。两排青瓦红墙的平房掩映在高大的柏木丛中。
我刚对门卫说明来意，一眼瞥见了墙上的告示，“非亲属不得入内探视，”没等他开口拒绝，顺手就递给他一包小苏烟。
门卫满脸堆笑，打开了门把我放了进去，指指正在南墙角晒太阳的几个老人，“边上那个，就是怀小，他呀不太合群，来了有半个月了，从没见他家人来过。”
门卫执意带我过去，远远的他就喊起来，“章怀超，有人来看你了！”
老人颤颤巍巍地直起身，一脸茫然地看着我。边上几个打扑克的人也都丢了牌围了过来。
我散了一圈烟，拉着怀小粗糙的手，“你可记得坞津垛的唐会计？”老人啊了两声，显然是没听清。我提高了嗓门，又重复了一次。
“记得，记得呢，就是那个满肚子墨水的唐先生，他老人家还好吧，你是？”怀小一口半土不洋的话，虽然离开老家五十多年，还是浓浓的苏北味。
“我是他的侄子，伯父已经过世多年了。我从二姐的文章《怀小回家》里知道你住在这里的，今天不忙，过来看看你。”我大声告诉他。
出了院门，我和他并排走在旷野的机耕道上。
“我应该回去看看的，看看林奶奶，林山叔，彩儿，他们都是我的亲人，可我，没脸啊。”怀小狠狠地吸了一口烟，黑瘦的脸庞没有一点表情。
都过去了，您老就在这安度晚年，您的那些伙伴们商量过了，等空闲了就来看你。
“怀小佬啊怀小佬，妈妈跑了没人要，没得褥子拱穰草，没得婆娘家里找。”怀小念叨着，脸上居然有了笑容。想不到过了几十年，他竟能清楚地说出来这几句调侃的话。“他们，还好吗？”怀小盯着远处的待割的稻田，浑浊的眼窝慢慢湿润了。
1
那年，妈妈丢下我，我并不怪她。她是读过书的人，跟尸高肉胖的林山叔根本不是一路人，可妈妈遇到了什么难事，她却一直没告诉过我。那时候，躲在草堆里，妈妈总是给我讲丑小鸭的故事，妈妈一直说，我一定会变成白天鹅。
后来，林奶奶告诉我，妈妈走了，妈妈得了绝症。我不信，妈妈是爱我的，她不会平白无故丢下我，我总是幻想着，某一天，妈妈会回来找我的。
再后来，妈妈一直没回来，只是在梦里看过我几回，她不说话，就抱着我一直哭。
直到彩儿进了门，我仿佛又看到了妈妈的影子，我渴望母爱，每次靠近彩儿，我就有种说不出的冲动，真的好想抱抱她。
整天活在林山叔的误解中，活在村上人的闲言碎语中，我真的很憋屈。我不想让我最亲的人再受到伤害，我想到了离开。
于是，在一个下着大雾的清晨，我背着仅有的一条被子，离开了坞津垛，离开了养我多年的林奶奶。
我不敢跟他们告别，一步一回头，走到了T镇，我搭上了去兴化的轮船。
2
坐在昏暗的船舱中，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哪里，南京？宿迁？还是？
到了兴化，我一打听，才知道去南京有三百多里，去宿迁有五百多里。口袋里没几个钱，坐车肯定不行。
当我决定走路去南京的时候，在兴化五里的一个烧饼铺，我花光了所有的钱，买了十几个金刚琪。
我又过上了小时候跟我妈一起流浪时那种的生活，只是每个孤独的夜晚，再也没人抱着我，给我讲故事了。
到了江都的丁火镇，天越来越冷了。那天，一户人家的恶狗追着我跑了有三四里地，我唯一的铺盖丢了，腿上到底还是留下了茶碗大的疤。
幸好，所剩的几个金刚琪我绑在肚子上，没有丢了。
坐在镇子西边的大桥栏杆上，我总算缓了过来，掏出金刚琪狼吞虎咽地啃起来，本来是要留着带到南京，找到我妈，孝敬她的，可此时，我实在是太饿了，又受了惊吓，想着吃点东西，给自己压压惊。
这时，我忽然看到一个光着脚丫的十岁左右的孩子，死死地盯着我的饼子。我背过头，他也跟着转过去，并不说话，只是不停地咂着嘴，吞着口水。
我把咬了一口的饼子递给他，他也不客气，近乎是抢了过去，三下五除二，瞬间就吃得干干净净。
3
男孩告诉我他叫玉根，十二岁了，没有见过父母，八岁那年相依为命的奶奶去世后，他在伯父家待了半年，由于受不了伯母的虐待，就偷偷跑了出来，老家是哪里的也说不清，只知道屋后五六里的地方，有个大大的煤矿，他常常去那里捡煤渣，那里的工人从井底上来，脸都是黑黑的。
在他记事时，有人说，他爸被压在井底，他妈拿着赔偿款跟一个贩青货的跑了。他不信，问过奶奶，奶奶说，别听人家瞎咧咧，爸爸妈妈去了南方。
玉根已经在丁火很久了，他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原来，天底下还有比我苦的人，起码我见过我妈。
南方是哪里？兴许就是南京。
于是，我们决定结伴去往南京。
一路走走停停，有时两三天也要不来吃的，绑在肚皮上的金刚琪，慢慢地吃没了。最后的一个，虽然长了绿绿的毛，我们还是吃得津津有味。
有次，我们在墓地里的新坟前，玉根捡到了一双布鞋，虽然有点大，只好用草绳绑在脚上，可玉根还是如获至宝。
那年的年三十，我们俩躲在一户人家的草垛里，听着外面“乒乒乓乓”的鞭炮声，玉根哭了，我竟然不知道如何安慰他。我想起了妈妈，想起了我小时候，我抱着他，给他讲起了丑小鸭的故事。
等我们走到南京，已是正月半了。那天，夫子庙的庙会上，人山人海，我们两个被挤散了，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他，找过他好久，一直没找着，也不知道他后来咋样了，有没有找到他的亲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