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嗣的瓜名为孤》
他很老了,皱纹就像虫子一样挤在他不大的脸上。手边半枯的手杖是他唯一的倚靠,他总爱撑着它在那个村的小土坡上观望,看着黄扑扑的小道上人来人往,看着夕阳的余晖洒遍整个村庄。他似乎独爱这一片风景,太阳缓缓下山了,他也就慢慢下来了。数十年如一日的等待,是他在余晖下的等待,有细心的小伙偶尔瞟见了,他浑浊的眼睛竟然反射出了晶莹的泪光,淌过他的脸颊,落在这片尘封的大地故事里。
“叔,流村是这个方向吗?”一个油滑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里,他慢慢的抬起他沉重的眼皮,“怎么?”对方是一个二三十岁的模样,他指了指停在路旁的小货车,嘿嘿一笑,迅速递上了一根烟赶忙说:“早听说流村的瓜甜,但宝怎么能藏在这深山老林里呐,我这次来是…”没等他说完,他使劲拍掉了递来的烟,扯着嗓子喊着“俺咋知道流村是啥?俺只知道这里是从小生着的地方,去去去…”收瓜的小贩收起了之前的阿谀,恶狠狠的回了一句“这可怜的糟老头”然后扬长而去了。滚滚黄土只剩下一个柱着杖发抖的他。
当尘埃落定,记忆回溯到几十年前的那个路口,同样的场景不一样的人物罢了,只是有些人出了这个村,也就忘了回乡的路。当年的他意气风发,年纪轻轻就当上了村职干部,响应着组织的号召。他靠着上辈们传下来的育瓜技巧,改造着贫瘠的乡土。他领着十几个强丁壮汉,在烈日里泼洒汗水,汗渍浸透了他们的麻布衬衣,滴在深深的沟壑里,就这样这大地像似有了灵魂,往常苦涩干瘪的瓜仿佛吸透了引来的甘泉,个个饱满大方,成了村里的独有的靓丽风景。
暑夏是瓜的收获季,在烈日曝晒下的他也渐渐的收获了他不算晚的爱情。那个姑娘,很朴素却别有耐心。每当夕阳夕落,她就倚在瓜田边的柏杨树下,看着那个被烈日焦灼着的男人,分外生怜。一起下田的汉子们糙,但也懂的此情的不易,他们打趣着将他支远去,一路上传来他们欢快的口哨声,那声音渐渐的远了,隐在柏杨的树洞里,回荡起哝哝爱语。这是大地的恋歌,瓜的藤曼在黝黑的夜里攀上他们的姻缘,也成就了一篇佳话。
传统的红纱,朱赤的唇脂在之后的那个夜里照红了双方的面庞,破烂的小屋一瞬间充满了温馨与愉悦。他累了,在她的怀里依娑的就像襁褓中的婴儿,这一夜,放下了那沉重的心和遥远的理想,渐入梦乡…
“起来啦,今早还要收瓜呐!”每天清早被盆盆罐罐的敲击所惊醒,看着那个忙碌的身影,他赶忙收拾起来。每天一阵叮嘱之后,他扛起锄头,不耐烦却又欣喜地大步走了去,因为他知道他应该为这个家所担当起责任了。但事情真的有像他所想的那么简单吗?不,今一大早,坑坑洼洼的田野里站满了人,这些都是本村的农民,他们集在这里就是为了听一个结果----关于他们村之后发展方向的结果。
“村支书呐,俺家可有几十亩地呐,本家上下几口人,像这样慢慢的种,这日子过的可是一天比一天难啊!”一个粗犷的声音从地底传来像是震天的轰雷,原来是这个村的村长发话了。他所指导的种瓜技巧源自于祖祖辈辈的亲耕亲作,适应了小民小户的自给,保留了良好的性状。但这个社会在发展,渐渐的这种种植方式也就不适应了经济的快速需求,出现了种种弊端。附和声渐渐响起,暴躁,埋怨,懊悔一股脑儿地涌向他,像是要炸裂他所在那个世界。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像惊弓的鸟儿飞的毫无头绪。焦虑,担忧,责任在他的眼中逐渐放大,最终撑破了他的自尊向外炸裂开来:“够了!俺们种的是这方圆几里最好的瓜,谁的瓜能比的过我们的?不靠这个名誉哪来的钱呐!你们想怎么样,想换种方式赚黑心钱吗?我们这村迟早给你们毁掉…”他的声音渐渐地被激动的呐喊声给盖了下去,显得无力与苍老。另一旁的村长仿佛早有预谋,正在宣讲他从外面带来的所谓赚钱利招,引得阵阵掌声不断。几位旧时的好友很是尴尬,他们劝他多为家里想想,改善一下家中的条件。然后不好意思的站在一边听着。这世界好像荒凉的只剩他一个人了,他自知无趣,垂头就是往家中走去,活像一只打焉的鸡。
家里的孩子还小,正在屋前耍着泥巴,粘的衣裤上都是。妻子在屋前的台阶上剥着玉米,一粒一粒一颗一颗厚重又饱满。这个糙大汉这时候才发现,这家是他依附的港湾,泪水在眼眶中飞快地打转。他冲上前去,从身后一把抱住正在剥玉米的妻子。这可把她吓了一跳,手中的玉米粒也飞出来了几粒。她看清是谁后,一脸娇嫃的埋怨。在她问清缘由后,她挽起他的手,这苍老粗糙的手,“妥,会好起来的。你哇,顺心走。咱家不是一个人屋瓦,俺也会为它出一份力的!”说完,两人紧紧相拥在一起,屋外传来的是阵阵孩子无邪的嬉笑声。
不知道是天意弄人还是上天就不愿看见这一对的幸福,连夜的暴雨冲刷着蓬松的山丘,可怕的灾难是那一瞬间的噩梦。泥石流的袭来让人措不及防,暴雨冲断了山路,像没有拘束的恶虎冲下山来,吞噬着人间的一切。山道上,一车人,在这天灾下就像是蝼蚁一样。瞬间被淹没,之前的呼喊像是隔界的地狱,忽然间的安静,是死一般的寂静…
大灾过后,村民们准备挖开被冲断的车道,一辆被泥石流绞碎的大巴车映入眼帘。他出现在现场,他知道妻子是出去打工的,但他并不知道是这辆车。当车门被打开,熟悉的脸庞再现在他的眼前的时候。他愤怒了,他几跨步跑到他妻子前,扑通一声地跪下了。这个糙汉子,一生最爱的那个人,现在就死在了他的面前。这怎么不是一种悲剧,所谓悲剧不正是把一切的美好都毁灭给人看的吗?眼泪止不住了,齐刷刷的流了。他在嘶吼,活脱像是一只野兽。但一切嘶吼都成无用功了,现在的他就算是野兽也只能是一只孤独的野兽了。他抱着她,缓步行走,走过人群,走过乡村,走到他亲手挖的坟墓前。一切的声音都似泯灭了,只有墓前石板上那血迹沥沥清晰。
四季轮回,失心人已去,苍白老人头。场景回溯在那个凄惨的夜,他手里那具冰冷的尸体正随着他的颤动而全身颤抖。他的儿子在一旁呆呆地站着,单纯的眼睛里面透露着一种无名的坚毅。他稚嫩的双拳紧握,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父亲的愧疚成了他最好的解释,一条缝隙由此打开,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越发扩大,直至完全破裂的那天。
那天冷不丁地来到了,他的孩子在苦痛与坚毅中成长起来,怨恨在他的心中深根发芽。还是原来的屋子,却因为岁月的洗礼而变得破碎,不安。贫穷在限制住人们想象的同时也是矛盾的开始。每年的新年正是这村最热闹的日子,家家张灯结彩,鞭炮齐鸣。同乡人杀猪宰羊,家聚在一起,一阵阵年味飘散四方,也飘进那孩子孤独的心里。他呐,早就不是村支书啦,几轮选举下来,新晋的富农抢占了他的位置。这可怜的汉子,本来勉强可以靠着工资补贴不足的家用,现在好了,什么都失去了。每每年夜,他那可怜的孩子,总得腆着脸去四方邻居家蹭吃蹭喝。时间一长,村里人都知道曾经的村支书成了一个穷鬼,还是个连孩子都养不起的大穷鬼。鄙夷,厌恶在村里人的眼神中散播开来,孩子懂了,知道靠这个所谓不成事的爹是行不通的,就此一通大闹,背上几件可以裹身的衣裳就离家而去了。他沉默了,坐在了他妻子常坐的门坎上,望着远处的背影越走越远…
田,是庄稼人的肉体;蜿蜒而流的小溪,是庄稼人的血脉;坚持下来的本心,是庄稼人的魂。儿子走后,他孤寂的心落了空,但他的手并未歇停,依旧深耕在这大地的土壤里。他按照原来的种植方法进行栽培不计成本,以保质量。每当同村的人提前歇息,扛着锄头经过他地时,总会留一番嘲弄:嘲笑他的愚,暗喜自己的巧。每当别的伙夫在互相攀比最近的收入时,也总会打趣地问他收入几何。世人总是愚笨的,愚笨的被利益冲昏了大脑。收瓜的小贩们开始压价,使得瓜农们的生意越发难做。他的瓜尽管好,但数量少,供应不上市场的需要,也抵挡不住天灾人祸的刷洗。他的竞争力越发地大了起来,小贩们也嫌弃他的瓜贵,而不来收购他的瓜。现实的残酷让他得不到心灵的慰藉逐渐成为了一个怪老头,他开始抱着瓜在各地奔走。
这些瓜是大地的精灵,离开了大地也就渐渐的失去了他本来的水灵俏皮。但他好似有着神力,一个个瓜在他的手里边就像是新生的婴儿般的充盈饱满,他则像父亲一样与瓜仔们夜夜长谈,把自己的喜怒哀乐,人生苦短一一诉说。他常抱着瓜入睡,脸上是洋溢着幸福的神情。瓜就像是他的子嗣,而他则是他们的父亲。人这一辈子,怎么能不动情。他的妻子是一个,他的孩子是一个,他并未做好一个当父亲的责任,现在轮到他的瓜仔们了,又怎么能放弃呢?
谁想过他在炽热的酷暑中叫喊,在喧闹的城市中奔走,在寂静的小道中叹惋。他的苦,没有人可以诉说;他的泪,没有人可以替他擦去;他的疤,却常有人可以去揭开。他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游走,被城管的暴虐所拘束,无奈地他只能发出:俺只是个老实农民的呼喊!他一次次地下跪,跪碎了他的尊严,他的理性,他的一切。但终究还是随着城管的拖车而全部失去了。满脸灰头,变味土腔,黝黑的面庞,是这个世界所赐予他现在的一切,他把一切写进自己那残破的日记,用着变相的文字记载他的一生。他抽嗦起自己的大烟,摩梭着自己的一生,疼爱着自己的瓜仔。他静静地躺下了,这个深吻过大地的男人躺进了泥土里,他的双脚抵住枯断的瓜蔓,他的双手把住稚嫩的瓜苗,他的头颅依偎着鲜活的瓜仔,他的灵魂也可以就此安歇了。
他的死像是小草投进湖心毫无波澜,村长受命打理起他的后事。他手里的那本残破的日记,密密麻麻地记下了他一生的悔恨和对孩子的思念。他的孩子也算是受尽苦难,刚入城市从小小的服务生做起,几经周折换了不少工作,也遭受了被人欺骗的苦难。但命运女神的橄榄枝总算抛到了他的手里,他有了点闲钱,加上投资得当,竟一跃成了富有小名的商人。前几日,他收到了派出所的通告,说是他父亲去世,需要他回乡安顿。他先是一惊,心中开始抱怨起来,他开始感叹自己的一生不易,打拼之难,对于这个所谓的父亲竟也是不屑一顾,心想这老东西总算是解脱了,不再受世俗之扰。他本想有意借公事推脱,但总不好落下个不孝子的骂名,他也就勉强答应了。
回乡的路上,乡路依旧坑坑洼洼,就像他之前出来的那样不平坦。路边的田里,零星着几颗干瘪的西瓜,大部分的荒草萋萋让人心寒,应了这落后的乡井。看见麻布里裹着的那干瘪的尸体,真的是自己的父亲吗?那令人作呕的气味,令人心寒的躯体,总是让人不好亲近。村长从遗物中拿出那本破日记,缓缓说道:“这是你爹生前手里握着的东西,俺是个粗人看不懂,你自己看看吧。欸,本来俺们的日子就不好过了,瓜是一天比一天差,钱是一天比一天少,真不让人省心啊…”儿子默默地接下了,闲散走去了自家的瓜田,在这里有他和他母亲记忆的地方,在他看来,父亲只是个迂腐的骗子罢了。
田埂上的夕阳很美,照着自家的瓜田,想起母亲给自己递瓜的场景。他在城里,吃了不少瓜,但没有一个瓜是他儿时的味道。他望见田里那圆滚滚的瓜,心中止不住的怀念,敲开一个,汁水也如同回忆一般,喷涌而出。是这个味道,没错就是这个味道,这一刹,他捧着瓜忍不住跪在了地上,如同跪服着大地母亲给予他的恩赐。他慢慢吸吮着,这瓜的一丝一毫,任凭汁水浸湿他的衣裳,浸润他的肤肌。
这天夜里,被思绪打乱的他翻开父亲的日记,字迹是模糊的,很难想象一个糙汉子的笔记是多么难辨别。但感情是确确实实真切的。一笔一划中夹杂着的愧疚,一行一列里饱含的深情,将感情的罅隙一点点填补。父亲的一生与瓜相伴,与瓜相生。骨子里浸透着是对大地的忠诚,令人惊讶的是最后的育种方法却格外清晰明了,他知道了,想要育出好瓜,关键在于是否用心。是怎样的一种执念,造就今日的父亲。他抱着这本日记,夹杂着一路的辛苦,浑然入睡。他梦见了,梦见自己母亲的离去让他愤怒与无助,但他父亲的秉直与坚守却让他备然感动。身为一个父亲,他没有能力去保护家人,是他不够父亲的称谓;但身为一个传承者,他的那份初心与坚守,却让这份用心进行了很好的传承。他哭了,眼泪打湿了枕巾,但醒来他不因父亲的失责而耿耿于怀却因有着这样一个父亲而骄傲着。
他为他父亲的葬礼办的简单却不失礼节,这个乡土里成长的糙汉子,最后还是光彩的进了土壤。这片他曾经挥洒过汗水的土地啊,也没辜负他的期望,继续养育着下一代的子嗣们。人生如白驹过隙,不留遗憾的走完这一生,怕是不能如愿。守候传承,把握文化的传递,成了子嗣们的责任。责任是小是大,方法是巧是拙,我们就像这田中的瓜仔,不一样的传承留下不一样的人生。人生几何少不了落寞的孤寂,少不了难解的认同,更少不了鄙夷的目光。难就难在怎么去做人,怎样去成人。错误实为难免,原谅适可而止,瓜和人一样都是在汲取与反哺中轮回反复。
从此他重归故土立下训诫,子子孙孙按此法育瓜育人,纪念父亲的一生,予以瓜名为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