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滨小说||多重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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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滨小说||多重身份
市立医院精神科第17号诊室的白炽灯管在头顶嗡嗡作响,惨白的光线打在桌面的病历上,像一层薄霜。
“姓名?” 桌后的医生没有抬头,笔尖悬在纸页上方。
“兰斯洛特·埃文斯。” 对面沙发上的男人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他坐姿挺拔,昂贵的定制西装没有一丝褶皱,如同勋章般妥帖地覆盖着他依旧精悍的身躯。
灰白的鬓角修饰得一丝不苟,那是岁月与权柄共同刻下的纹章。空气中若有若无地飘荡着他常用的那款木质调须后水的冷冽气息。
医生终于抬眼,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疲惫:“埃文斯先生,根据您预约时提供的信息,以及我们初步收集到的背景资料……”
他翻动厚厚的卷宗,纸张摩擦发出窸窣的声音,“社会评价呈现……一种令人费解的多重性。”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念诵,声音平板得像在读一份冗长的财务报告:
“市政厅某高级顾问评价:‘兰尼?哦,那是个彻头彻尾的投机分子!牌桌上欠的赌债能堆成山,眼睛永远粘在漂亮妞身上,满嘴跑火车,一句实话没有!但他妈的偏偏每次都能把事办成!你能拿他怎么办?’”
兰斯洛特·埃文斯,兰尼,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如同幻觉。他放在膝盖上的手,骨节分明,拇指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摩挲了一下食指的侧面,仿佛在擦拭一个看不见的污点。
医生继续念:“《艺术评论周刊》主编:‘埃文斯先生拥有令人嫉妒的毒辣眼光和无可挑剔的品位。他资助的年轻艺术家往往一飞冲天。当然,’这位主编补充道,‘他那张嘴刻薄起来,能让人当场羞愤自杀。不过,谁让他是圈子里的点金手呢?’”
兰尼的目光投向诊室唯一的小窗,窗外是城市钢筋水泥的冷漠森林。他的眼神似乎飘远了,没有焦点。
“您的家庭医生,鲍威尔大夫,提供的材料相对私人化:‘兰斯洛特?一个顽固的病人!心脏问题警告他多少次了,雪茄烈酒照旧。那些止痛药……老天,他简直把它们当糖豆嗑!我怀疑他是不是对疼痛本身上了瘾。’”
听到这里,兰尼放在膝盖上的右手食指,微不可察地弹动了一下,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
“最后,”医生合上卷宗,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带着职业性的审视穿透镜片,“来自您夫人,艾米丽·埃文斯女士的简短邮件:‘兰斯洛特是我见过最温柔体贴的丈夫,对女儿更是无微不至。他总能提前想到所有人的需求,把一切安排得完美妥帖。他是这个家的磐石。’”医生顿了顿,“她恳请我务必帮您缓解失眠和……过度的忧虑。”
诊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寂,只有头顶灯管那永不停歇的低鸣。兰尼缓缓收回投向窗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医生脸上。他的眼神深邃,里面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像风暴来临前暗流汹涌的海面。最终,他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医生,磐石……也会从内部风化崩裂。我只是……需要一点帮助,帮助我……找回一个连贯的夜晚。” 他微微前倾,姿态依旧优雅,却泄露出一丝深藏的疲惫,“一场没有碎片刺入的睡眠。”
城市的夜幕被璀璨的灯火强行撕开,却无法照亮所有的角落。在“金雀花”俱乐部最深处的雪茄室里,空气浓稠得化不开。昂贵的雪茄烟雾、陈年威士忌的泥煤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昂贵香水味,混合成一种奢靡而危险的气息。
牌桌中央堆积着令人目眩的筹码,像一座随时会崩塌的彩色小山。兰尼——此刻他是“兰尼”——重重地将手中的牌拍在绿呢桌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他双眼布满熬夜的红丝,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刀子,亮得惊人,带着赌徒特有的亢奋与不顾一切。
“全下!”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充满挑衅。桌面上的对手,一个脑门锃亮、手指上戴满金戒指的胖子,抹了把额头的油汗,眼神闪烁。
“见鬼,兰尼,你这手气……简直邪门!”胖子嘟囔着,犹豫地看着自己面前的牌,又瞥了一眼兰尼那堆令人窒息的筹码山。
兰尼咧嘴一笑,身体松弛地靠回高背椅,随手拿起旁边的水晶杯灌了一大口琥珀色的液体。辛辣感直冲喉咙,他却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他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出“艾米丽”的名字和一张全家福的屏保——照片里他搂着妻子和女儿,笑容温暖和煦,眼神清澈,与此刻牌桌上这个眼带血丝、气息狂热的男人判若两人。
他看都没看,拇指一划,直接按了静音。屏幕暗下去,连同那虚假的暖光一起被雪茄室的昏暗吞噬。
他身边依偎着一个身材火辣的红发女郎,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正不安分地在他紧绷的大腿上画着圈。兰尼似乎浑然未觉,只是专注地盯着对面胖子犹豫不决的脸,嘴角挂着玩世不恭的弧度。
“怎么,老维克多,被吓破胆了?”他慢悠悠地开口,带着一丝刻意的轻蔑,“还是说,你金矿里新挖出的那点金子,就只够你买下今晚的胆怯?”
胖子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猛地一拍桌子:“妈的!跟了!” 吼完却又心虚地看了一眼兰尼那深不见底的眼神。
兰尼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带着一丝残酷的愉悦。他伸手,不是去揽旁边的红发女郎,而是探入西装内袋,摸出一个精致的银色小药盒。嗒的一声轻响,盒盖弹开,他熟练地倒出两粒白色小药片,看也不看,直接丢进嘴里。没有水,就着口中残余的威士忌辛辣,喉结滚动,咽了下去。动作流畅得如同呼吸。
红发女郎好奇地凑近,吐气如兰:“宝贝,那是什么?糖果吗?”
兰尼侧过头,对着她近在咫尺的、妆容精致的脸,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眼神却冰冷得像冻湖:“小甜心,”他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危险的亲昵,“知道得太多,会让人睡不着觉的。” 他修长的手指带着薄茧,轻轻拂过她光滑的脸颊,那触感却让她莫名地打了个寒颤。
就在这时,他放在桌角的另一部手机屏幕无声地亮起,显示的号码没有名字,只有一串加密符号。兰尼眼角的余光瞥见,那玩世不恭的笑意瞬间凝固,如同面具上裂开一道缝隙,露出下面深不见底的幽暗。他端起酒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仅仅几个小时之后,兰尼已经站在灯火通明、衣香鬓影的市政厅慈善晚宴大厅中央。水晶吊灯折射出无数道耀眼的光芒,轻柔的古典乐流淌在空气中。他刚刚结束了一场关于城市未来发展的即兴演讲,此刻正被一群政商名流簇拥着。
他换上了一身剪裁更为庄重的深黑色礼服,雪白挺括的衬衫领口系着温莎结,每一根头发丝都散发着精心打理过的光泽。脸上的疲惫和红丝被完美的妆容(是的,成功男士也需要一点修饰)和得体的笑容彻底掩盖。此刻的他,是那个被艾米丽称为“磐石”的兰斯洛特·埃文斯。
他微微侧身,极其自然地用身体为旁边一位穿着高跟鞋、手持香槟、显得有些局促的女士挡住了旁边端着满盘酒杯匆忙走过的侍者可能带来的碰撞风险。动作细微体贴,不着痕迹。
“谢谢您,埃文斯先生。”女士受宠若惊,脸颊微红。
“举手之劳,海伦夫人。”兰斯洛特的声音低沉柔和,带着令人安心的磁性。他的目光温和地扫过她的肩膀,确认她站稳了才转开。“令尊的身体好些了吗?上次听市政规划局的约翰逊提起,老人家对老城区的改造有些担忧?或许我们可以安排一个时间,让他和我们的历史保护顾问聊聊?”
海伦夫人眼中瞬间充满了感激:“天哪,埃文斯先生,您真是太周到了!我父亲他……他一定会非常感激!”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兰斯洛特优雅地颔首,笑容真诚而温暖,“社区的声音,永远是我们决策的重要基石。” 他的话语如同春风,拂过周围每一个人的耳膜,带来信任与好感。
没有人注意到,他垂在身侧、被礼服完美遮掩的左手,正以微小的幅度、无法控制地颤抖着。那颤抖源自神经深处,如同微弱的地震,被他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制在体面的表象之下。
他脸上的笑容依旧无懈可击,眼神温和地扫视着人群,精准地捕捉到每一个需要他关注的对象,给予恰如其分的回应。然而,在无人窥见的意识深处,那两片白色药丸带来的短暂亢奋正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留下的是更深的疲惫和一种空洞的喧嚣。
威士忌的余威与药效退去后的反噬,像冰冷的潮水,一浪浪冲击着他紧绷的神经堤岸。
他巧妙地结束与海伦夫人的对话,正欲走向下一位需要“关照”的议员,眼角的余光却像被磁石吸引般定住了。
大厅入口处,璀璨的水晶灯光下,一个身影刚刚步入。是玛戈·斯特林。她穿着一身剪裁大胆、设计感十足的银灰色礼服,衬得她冷艳的面容更加出众。
她并非独自前来,身边站着一位笑容可掬、头发花白的艺术基金会主席。玛戈的目光,像带着精准制导的探针,越过衣香鬓影的重重人群,瞬间锁定了兰斯洛特。
那眼神没有温度,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只有一种冰冷的审视,如同在拍卖行评估一件藏品的真伪与价值。
兰斯洛特脸上那无懈可击的社交面具,在这一瞥之下,似乎极其短暂地僵硬了零点一秒。
他完美掌控的肢体语言出现了一个微不可查的凝滞,仿佛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卡进了一粒微尘。但这停顿消失得如此之快,快得连他身边最近的人都未曾察觉。
他立刻调整了方向,脸上重新堆砌起无可挑剔的笑容,步伐稳健地向玛戈和那位主席迎去,仿佛走向一个期待已久的老友。只有他自己知道,胃部深处,一种冰冷的、下坠的痉挛感正悄然蔓延开。
“斯特林小姐!真令人惊喜!”他伸出手,声音洪亮热情,盖过了背景的乐声,“还有亲爱的罗杰斯主席!看到艺术界最璀璨的双星联袂而至,今晚的星光都黯然失色了!”
他热情地与罗杰斯握手,然后转向玛戈。当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玛戈那戴着黑色长手套、显得异常冷感的手时,玛戈却极其自然地、不着痕迹地将手抬起,轻轻拂了一下自己耳畔并不存在的碎发。
兰斯洛特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不到半秒,随即极其流畅地收回,顺势做了一个邀请入内的手势,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刚才的落空只是旁人眼花。他的笑容弧度没有丝毫改变。
“兰斯洛特,”玛戈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凌碎裂般清晰,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真巧。罗杰斯主席想为基金会募款,我恰好路过,就被他抓了壮丁。”
她微微侧头,目光锐利地扫过他依旧挂着完美笑容的脸,那眼神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骨髓里的虚伪,“听说你最近……很忙?”
“为这座城市服务,总是不遗余力。”兰斯洛特应对自如,滴水不漏,侧身让开道路,“里面请?今晚有几件拍品相当值得期待,特别是那幅……”
他流畅地报出一个新锐画家的名字和作品风格,点评精准到位,显示出深厚的艺术功底,瞬间将话题引向安全领域。罗杰斯主席立刻被吸引,兴致勃勃地交谈起来。
玛戈没有再说话,只是踩着高跟鞋,如同女王般在兰斯洛特引导下步入大厅深处。她银灰色的裙摆扫过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留下冰冷的光泽。
兰斯洛特紧随其后,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脸上依旧是那副温文尔雅、无可挑剔的面具。
只有离他极近的人,或许才能在他转身引导的瞬间,捕捉到他后颈发际线边缘,渗出的一层细密、冰凉的汗珠。那汗珠,在璀璨的水晶灯下,反射着无声的、刺眼的光。
翌日午后,“棱镜”画廊。巨大的落地玻璃墙将午后过于炽烈的阳光过滤成柔和的金色光幕,均匀地洒在光洁的白色水磨石地面上。空气里弥漫着松节油、未干颜料和一种刻意营造的、近乎无菌的静谧感。
一场名为“意识碎片”的先锋艺术展正在这里举行预展。参观者不多,大多是艺术圈内人或衣着前卫的收藏家,他们步履轻缓,低声交谈,如同行走在一个巨大的、白色的几何迷宫中。
兰尼——此刻或许该称呼他为兰斯洛特·埃文斯——独自一人,站在展厅深处一幅巨大的三联画前。他穿着考究的亚麻休闲西装,与画廊的极简风格融为一体。
画布上是混乱、狂暴的色彩漩涡,扭曲的人形在抽象的几何结构中挣扎、撕裂。
他看得极其专注,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插在裤袋里,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脸上没有了晚宴上的温雅笑容,也没有了牌桌上的狂热亢奋,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像解剖台上的外科医生。
“惊人的力量,不是吗?”一个清冷的女声自身后响起,打破了沉寂。
兰斯洛特没有回头,似乎早已知道来者是谁。他的目光依旧胶着在画布上那一片最浓稠、最黑暗的颜料漩涡中心。
“痛苦,”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共振,在空旷的展厅里显得有些突兀,“纯粹的、被禁锢的痛苦。技巧……嗯,稍显稚嫩,堆砌感过重,试图用视觉暴力掩盖表达的虚弱。”
他的点评像手术刀般精准而刻薄,毫不留情,“特别是中间这幅,过渡生硬,色块冲突缺乏内在逻辑,仅仅是为了冲突而冲突。廉价的情感宣泄。”
脚步声靠近,停在与他并肩的位置。玛戈·斯特林身上那股冷冽的、辨识度极高的香水味再次袭来。
“一如既往的刻薄,兰斯洛特。”玛戈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或者说,一如既往的……精准?毕竟,你可是发掘了这位‘稚嫩’艺术家的伯乐。没有你的资金和背书,这幅‘廉价的情感宣泄’甚至没机会挂在这面价值不菲的墙上。”
兰斯洛特终于缓缓转过头。午后的光透过高窗,勾勒出他侧脸冷硬的线条。他看着玛戈,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洞穿一切的穿透力,与昨晚晚宴上那个温文尔雅的政客判若两人。
“投资价值,玛戈,”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字字清晰,“与艺术价值,有时并不重合。我嗅到了市场渴望这种……粗粝的痛苦。人们需要被刺痛,来证明自己还活着。仅此而已。”
他的目光扫过玛戈精心描画过的眉眼,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审视,“就像你身上这件新季高定,线条完美,材质昂贵,但掩盖不了设计灵感的枯竭和流水线的匠气。它穿在你身上,很美,但美得空洞。和你上个月在米兰拍的那件古董胸针相比,云泥之别。”
玛戈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白皙的手指下意识地抚上胸前那枚造型独特的、镶嵌着深蓝色珐琅和碎钻的胸针——那确实是件古董珍品。兰斯洛特的话像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破了她精心维持的时尚铠甲。
“你总是这样,兰斯洛特,”玛戈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丝被冒犯的愠怒,“用你那双毒辣的眼睛,把一切美好都撕碎了给人看。包括你自己?”
兰斯洛特像是没听见她后半句的质问,他的目光重新投向那幅画,声音飘忽起来,像是在对画布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撕碎?不,我只是在看……那些裂缝。每一道裂缝下面,都是另一个……试图爬出来的东西。”他的眼神变得有些迷离,仿佛被画中那片黑暗的漩涡吸了进去,“你看那右联的暗红色……像不像凝固的血痂?下面盖着的东西……还在动……”
玛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看到一片混乱抽象的色块。她皱起眉,看着身边男人脸上那种近乎病态的专注和越来越明显的恍惚感。他插在裤袋里的手,似乎又在细微地颤抖。
“够了,兰斯洛特!”玛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打破了画廊的静谧,引得远处几个参观者侧目。她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力道不小。入手的感觉让她心惊——那手臂的肌肉紧绷得像石头,透过薄薄的亚麻布料,传递出一种非正常的僵硬和热度。
兰斯洛特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从某种深沉的梦魇中被强行拽回。他倏地转过头,眼神瞬间聚焦,那里面翻涌着惊愕、一丝被冒犯的怒火,还有……深不见底的疲惫。他用力甩开了玛戈的手,动作带着一种受伤野兽般的粗暴。
“别碰我!”他低吼道,声音嘶哑,眼神凶狠地瞪着玛戈,胸口剧烈起伏着。那眼神里的戾气让玛戈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兰斯洛特眼中的狂乱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重的、几乎将他压垮的疲惫。他抬手用力揉了揉眉心,再放下手时,脸上竟浮现出一个苍白而扭曲的、试图安抚的微笑。
“抱歉……玛戈,”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强撑的平静,“昨晚……没睡好。这该死的灯光……”他指了指头顶,语无伦次地解释着,眼神却无法再与玛戈对视,只是空洞地扫视着周围冰冷的白色墙壁和那些沉默的、色彩扭曲的画作。
玛戈看着他脸上那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看着他眼中无法掩饰的惊惶和几乎要溢出来的疲惫,心中那点被冒犯的怒意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恐惧的了然。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深深地、复杂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有怜悯,有疏离,或许还有一丝早已死心的漠然。
她什么也没再说,转身,高跟鞋敲击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决绝的“嗒、嗒”声,一步步远去,最终消失在展厅白色的几何迷宫深处。
兰斯洛特依旧站在原地,像个被遗弃的木偶。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他长长的、扭曲变形的影子。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那只刚刚被玛戈抓住、此刻仍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的手。那指尖,似乎还残留着画布上那些冰冷颜料的触感,以及某种更深邃、更粘稠的黑暗。
他猛地握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真实的疼痛来镇压那来自意识深处、永不停歇的碎裂声。
城市的夜,深沉如墨。埃文斯庄园主卧那扇厚重的天鹅绒窗帘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光线,也将黑暗压缩得如同凝固的实体。
兰斯洛特仰面躺在巨大的床上,身体僵硬得像一块被遗忘的墓碑。眼睛睁着,空洞地望向头顶那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冷汗早已浸透了他昂贵的真丝睡衣,布料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种冰冷的恶心感。
意识像一锅煮沸的、粘稠的沥青,无数声音、画面、面孔在里面疯狂地翻滚、撕扯、尖叫:
“全下!妈的,跟了!”胖子维克多油腻的咆哮和筹码哗啦啦倾倒的巨响,震得他耳膜生疼。
“磐石……也会从内部风化崩裂……”他自己在诊室里低沉疲惫的声音在颅腔内反复回荡,带着不祥的回音。
“别碰我!”他甩开玛戈时那声嘶哑的低吼,此刻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
“兰尼宝贝,那是什么糖果?” 红发女郎甜腻又带着一丝愚蠢好奇的声音。
“埃文斯先生,您真是太周到了……”海伦夫人感激涕零的面孔。
“你总是这样……把一切美好都撕碎了给人看。包括你自己?”玛戈最后那冰冷、穿透灵魂的诘问。
“爸爸!爸爸!看我画的城堡!”女儿稚嫩欢快的呼喊声如同最尖锐的冰锥,狠狠刺入心脏最柔软的部分。
各种声音交织、碰撞、放大,最终汇成一片刺耳欲聋的白噪音,疯狂冲击着他意识最后的堤防。
他感到自己正在被无数双手从不同方向用力撕扯,每一个身份,每一个角色,都在尖叫着争夺这具躯体的控制权。
赌徒的贪婪,政客的虚伪,鉴赏家的刻薄,丈夫的温存,瘾君子的渴求……
它们不再是面具,而是活生生的、寄生在他骨髓里的怪物!
“停下……停下……”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野兽般的低喘,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痉挛,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猛地伸出手,在床头柜上疯狂摸索。指尖终于触碰到那个冰冷的金属小盒——他的药盒!他颤抖着打开,摸索着倒出药片,看也不看,一股脑儿全塞进嘴里!没有水,只有唾液和绝望将它们强行咽下。
他像一条濒死的鱼,瘫软在床上,大口喘着粗气,等待着药效带来的麻痹或虚假的平静降临。时间在黑暗中粘稠地流动,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永恒。那令人崩溃的颅内喧嚣似乎……减弱了?不,不是减弱,是……改变了。一种奇异的、冰冷的寂静开始在意识深处蔓延。
就在这时,他感到了一丝异样。
不是来自身体内部,而是来自……房间内。
一种……被注视的感觉。冰冷,密集,带着毫无掩饰的探究。
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动脖子,将目光投向卧室厚重的门扉方向。
门,不知何时,无声地开了一条缝。
没有灯光从客厅透入。只有走廊深处壁灯极其微弱的一点昏黄光晕,勉强勾勒出门口……站着的几个人形的轮廓。
不止一个。
他们静静地站在那里,沉默地凝视着床上狼狈不堪的他。
兰斯洛特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血液瞬间冻结。他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动作之大,扯动了床单,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谁?!”他的声音嘶哑破裂,充满了惊骇。
门口的轮廓,在昏暗中似乎晃动了一下。
借着那极其微弱的光,兰斯洛特·埃文斯,兰尼,那个被无数身份撕扯的男人,终于看清了门口站着的是谁——
门口站着的是他自己。
不止一个。
门口站着的是他自己。
一个穿着皱巴巴衬衫、眼窝深陷、满身酒气和廉价香水味的男人,嘴角挂着轻浮浪荡的痞笑,眼神却空洞麻木——那是牌桌上的“兰尼”。
一个西装革履、头发一丝不苟、面带无可挑剔温和笑容的男人,眼神深处却是一片冰冷的计算——那是晚宴上的“兰斯洛特·埃文斯”。
一个穿着随意却难掩挑剔、双手抱臂、眼神锐利如刀、嘴角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的男人——那是画廊里的“鉴赏家”。
还有一个,蜷缩在门框的阴影里,看不真切,只能感受到一种病态的、渴望的颤抖——那是需要药丸的“他”。
他们,所有的“他”,都沉默着,静静地站在那里。无数双一模一样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或麻木、或虚伪、或刻薄、或渴求的光芒,如同黑暗森林中饥饿的狼群,冰冷地、专注地凝视着床上这个冷汗涔涔、惊恐万状的本体。
他们看着他,就像看着镜中的自己,又像看着一个……闯入他们世界的陌生人。
时间在极致的恐惧中凝固了。兰斯洛特感到自己的灵魂正被这无数道目光凌迟。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里只有气流摩擦的嘶嘶声。
他想后退,身体却像被钉死在床上,动弹不得。他想尖叫,声带却如同被冻住。极度的惊恐像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扼住了他的心脏和咽喉。
就在他感觉自己即将被这无声的注视彻底碾碎、窒息而亡时——
“啪嗒。”
一声轻响,打破了死寂。
卧室主灯,被一只从门外伸进来的、戴着白色蕾丝手套的、属于艾米丽的、优雅而稳定的手,按亮了。
刹那间,光明如同爆炸般充斥了整个空间!刺目的光线让兰斯洛特本能地紧紧闭上了眼睛。
当他再次睁开眼,视线被强光刺激得泪水模糊,他疯狂地、不顾一切地看向门口——
门口空空如也。
只有穿着丝绸睡袍的妻子艾米丽站在那里,手里端着一杯水,脸上带着被惊醒的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兰斯洛特?”艾米丽的声音带着睡意和关切,她走进房间,将水杯放在床头柜上,目光落在他惨白如纸、布满冷汗的脸上,落在他剧烈起伏的胸口,落在他那双因为极度惊恐而瞳孔放大的眼睛上。“亲爱的,你怎么了?又做噩梦了?”她伸出手,想要触碰他汗湿的额头。
兰斯洛特如同触电般猛地向后一缩,避开了妻子的手!动作之大,差点摔下床去。他大口喘着粗气,眼神狂乱地在门口和妻子脸上来回扫视,胸膛剧烈起伏,如同刚刚从溺毙的深渊中挣扎出来。
“他们……他们……”他指着空无一人的门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刚才……在那里……都……”
艾米丽顺着他的手指看向空荡荡的门口,又看了看丈夫惊恐万状、几乎崩溃的神情,眼中掠过一丝深重的痛楚和无能为力的悲伤。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沉重得仿佛承载了整个世界的疲惫。
“那里没有人,兰斯洛特,”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像是在安抚一个受惊过度的孩子,“只有我。你只是……太累了。” 她再次伸出手,这一次,动作更慢,更坚定,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轻轻抚上他冰冷汗湿的脸颊。她的掌心温暖而柔软。
“睡吧,亲爱的,”艾米丽的声音如同催眠的低语,眼神却复杂地看向床头柜上那个打开的空药盒,“你需要……真正的休息。”
兰斯洛特的身体在她的触碰下依旧僵硬如铁,但那双惊恐的眼睛,在妻子温柔而悲伤的注视下,在门口那片刺眼而空洞的光明中,终于一点点、一点点地失去了焦点。
狂乱的惊骇如同退潮般缓缓消散,留下的是更深、更沉、更令人窒息的虚无和茫然。
他像个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木偶,缓缓地、无声地滑倒在枕头上,眼睛依旧睁着,空洞地望着天花板那一片炫目的、吞噬一切的惨白。
艾米丽的手依旧停留在他冰冷的脸上,指尖感受着他无法停止的细微颤抖。
她低下头,看着床头柜上那个空空如也的银色药盒,光滑的金属表面反射着顶灯冰冷的光,像一个沉默的、充满嘲弄的句号。
在那片刺眼的反光里,似乎有无数个模糊而扭曲的影子,正无声地重叠、晃动、挣扎,最终,都归于一片令人心悸的、纯粹的空白。
窗外的城市依旧在沉睡,或者假装沉睡。主卧厚重的窗帘隔绝了所有的光与声。
房间里只剩下男人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女人无声滑落的泪水,以及那无处不在的、冰冷的寂静。
寂静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压得人喘不过气,压得灵魂都失去了形状。
据说,人的灵魂,只有23克。
而此刻,在这间被奢华和绝望共同填满的卧室里,那23克的重量,正被无数看不见的丝线,悬吊在无底的深渊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