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客|知交半零落

2024-05-06  本文已影响0人  简小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我总是在无数个难眠的夜里,想起大漠的风。风从远古的沙海中吹来,带着黄沙和尘土的气息,带着烈日的灼烤或是无尽的苍凉。大漠,曾经是我的家。那时候的我还小,懂得不多。我只记得祖父看护着我和哥哥,住在湖水旁的大帐中,时有一些人拜见祖父,偶尔会起争执。

我还记得祖父讲起的故事,回想依旧清晰。早在几百年前,许多氏族逃难至此,围绕着一潭湖水和一方草地建宅而居。若是粮草肥沃时,大家可和睦相处;如遇大旱之年,为存活多起纷争。饮风为水,咽沙为粮,祖祖辈辈勉强活到今世,仅存慕氏和景氏一族。我的父母便是在我出生一年后,死于两个氏族争斗,他们用生命捍卫了慕氏地位,却永远埋葬于大漠之中。

我那时尚且年幼,不曾遭遇过天灾人祸,加之祖父身为慕氏一族的族长,我和哥哥会得到特别的照顾。何况大漠中存活之人同属一族,同生共死早已连为一体,我以为我可以平安长大。

一日,大漠骄阳似火,周身渡上了耀眼的金边。我将双脚没入烫沙之中,将热传入全身各处,以此驱散长夜中浸染的寒冷。大漠昼夜温差大,忽而炎夏,忽而寒冬。

祖父派人早早外出寻找食物,他在帐中整理书柬,哥哥站在帐外注视着天空。忽然一只苍鹰盘旋,朝远处飞去。听祖父说,远处有山一座,名为不颠山。那里岩石堆砌,石缝间倒刺丛生。虽险恶,却有峡谷暗生。岩石山顶苍鹰筑穴,峡谷之中各色野物群居于此。 可大漠慕氏一族,命运随了姓氏,只有倾慕,不可离大漠半步,起因缘自族中一宝——玉箫“堪离”。

当日黄昏,滚烫的沙漠骤然变得寒凉,夕阳余晖倾洒,任性涂抹,誓要在最后一刻,燃尽生命。哥哥忽然不见了,祖父命人寻找却始终无果。我想说又赶快堵住嘴巴。是的,我知道他去了哪里,我的哥哥慕言只身离开大漠,他要去追苍穹中飞翔的鹰。

他想带着我走,可我不能丢下祖父,他年纪大了,经受不起折腾,更何况因为玉箫的缘故,他也不会轻易离开。

如今的我身在莫城,对玉箫的传闻多有耳闻。玉箫之音靡靡,善者用之静心消灾,恶者用之乱心蚀骨。江湖中人若得此箫,堪比侠者得古剑奇刀,自会合众人心,一统江湖不过是时间问题。可我早就听祖父说过,玉箫堪离已没入茫茫沙漠之中,早无踪迹。

奈何我慕氏一族终究因此覆灭于乱杀之中。哥哥走后数月,忽有大队兵马踏沙而来,挥刀乱砍,丝毫不慌半点。想我族人都是从噬毛饮血中活过来的,怎会怕大队兵马?厮杀之中血光四溅,我族人终究不敌,陷入被动。

祖父劝我快逃,出了大漠想办法找到哥哥,得以求生。我拼命逃,朝着哥哥去往的方向。奈何我忽然头昏神迷,动弹不得,跌倒在沙漠之中。隐约听见刀枪嚯嚯,马蹄声沉闷,一队兵马将我团团围住,扬刀劈下,族人为救我顽强抵抗。一抹殷红迷眼,似乎有谁挥剑前来……可惜我的视线已变得模糊,只有灰蓝的衣衫浮来。

“你是谁?”

“无名。”

“你救了我?为什么?”

“不为。”

“我……”我陷入了昏迷之中。

再次醒来时,我正睡在一辆马车上。慢慢地起身坐稳,撩开窗,街上人头攒动,景致迷人。小贩的叫卖声、马车的铜铃声,人们的交谈声交织在一起。马车缓缓地经过一家酒楼,在拐角处停了下来。驾驭马车的车夫打开门,示意我下车。

见我双脚落地,车夫牵着马走开了。迷茫不知这是何处,站在原地四处张望,恰有阳光洒落面颊,顿觉温暖如同祖父支起的火炉。臂弯处疼痛感忽然袭来,这才注意到自己受了伤。“慕心,你该去哪里?”我问自己,亦想从他人口中得知答案。

没有答案,只有忽然传来的嘈杂。不知打哪里走来的百姓聚在酒楼外,众青年男子在前,少数几个女子在后,大多数小孩子围在外围手舞足蹈。

“今有玉仙楼老板的女儿抛绣球选亲,实在是莫城青年之大喜日,多少人惦记玉仙小姐的容颜呢。”

随着人群中此起彼伏的议论声,一位蒙着面纱的美丽的女子手持绣球,登上高楼。她扫视着楼下的众人,目光交汇处,恰有一男子眼中透着脉脉深情。

女子轻轻地抛出绣球,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众人屏住呼吸,紧紧地追随着绣球争抢着,都希望绣球落在自己手中。一番抢夺后,绣球落在了青年手中。

喧嚣停止,人群散去。我悄悄地走进酒楼。

2.

在莫城,流传着这样的说法:一入玉仙楼,酒醉人不知,且听离魂曲,当以慕心歌。

这慕心说的就是我了。自那日走进酒楼后,我被老板收养,称其女儿玉仙为姐姐,随她学习酿酒之技,奈何十年间只学得皮毛功夫,幸而多得一绝——说歌。玉仙的酒,慕心的歌是玉仙楼的门面,想见我们真容者不计其数。

所谓说歌,无曲。

离离草木,惶惶度日;幽幽路上,泣泣不止;

凉凉大漠,潇潇雨歇;堪堪岁末,年年落芷。

我又在屏风后,说起我最爱的词赋,全然不顾屏风外酒令喧嚣,只盼着若有一日得一知己足矣。

想这莫城,城中达官显贵、巷尾贩夫走卒、江湖浪子侠客无不想窥探我的真容,奈何无一人一物一言可打动我的心。

可谓绞尽脑汁,不得法门。

落芷声落,忽从远远的大街上闯来一伙人,不等店家言语,他们落刀在案,纷纷落座,直吓得其他客人舍了好酒好菜离开。

“上好酒,拿好肉,爷自不会亏待。”为首的五大三粗,脸圆肉肥,一身的油汗,“只管叫慕姑娘出来,我辨认便知。”

“酒肉菜色俱佳,店内皆可免费送之。只这慕心姑娘,恐怕不能相陪。”母亲欲缓和气氛,并朝屏风处使动静。

我迅速离开此地,回房中暂避,离开时听见他说:“哼,无非钱财驱使的奴役。且将这幅字画赠予姑娘鉴赏,自然明白。”

不多时,陪侍已托着画轴进入房中,请我一赏。我轻笑:“谁碰过的什么物件都往我这里堆?”蔓纱轻拦,酒香四溢的厢房内,我执意将画丢去窗外。谁知系在那卷轴之上的绸缎断开,竟掉落一把短刃来。拾起置于桌案,再打开卷轴细看。

那笔墨所画是我今生未曾得见之美景。茫茫山间,一棵大树矗立,满树红花夺目,猛然让我想起大漠中淌下的献血。而画中角落,似有位翩翩公子临风看树,灰蓝长衫飘飘,那手中所执之物颇像玉箫,莫非是“堪离”?

“这是什么?”我问。

“不,不知。”陪侍慌张。

我已顾不得许多,连面纱也未曾戴好,手执卷轴匆匆跑去大堂。

“这是什么?”我大声喝问,丝毫没了说歌时的少女模样。

“慕心姑娘,果然非同寻常,如今一见恐过目难忘。”油腻的胖子说道。

我心烦,抓着画轴直抵他的脖颈,“快说,这画中是什么?此画的主人又是谁?”

“山茶。那画的主人可是江湖中传闻的孤独大侠林苛。能得他的画作,堪比得到玉箫……”

“住嘴!”我听不得一点儿玉箫的事,“你是如何得到他的画?抢还是盗。”

“姑娘,好说话,这画自然是我等……”他话还没说完,身后的另一个壮汉已执刀向前,“自然是抢来的,哼,以为他是刀锋剑雨中闯过来的英雄,却为了几个无名小卒的命,乖乖交出了这幅最得意的画作。”

目光若可以杀人,恐怕在座的各位不知要死多少回。但我必须知道,这画中山茶何在。

“忆都……”

是吗?忆都吗?早听玉仙姐姐说起,忆都是不滇山山脚下的一一座古城,城中聚集着南来北往的过客,他们或在此地流连休整,或定居于此不再闲游。若是不滇山,或许还能寻到哥哥的行踪。

去忆都已是板上钉钉。当下辞别玉兰姐姐,收拾行囊准备出发。姐姐问我何去?我说寻人寻亲。

“亲人?早是枯骨一堆,黄土掩埋罢了。”姐姐黯然落泪,大约是想起父亲和姐夫,他们死在八年前的“征兵”中,因为拒绝入官,被定了大逆之罪,赐死了。

我劝姐姐:“莫要悲伤,妹妹此去寻到了人还是会回来的。我且带走一壶姐姐亲酿的酒,了慰思乡之情。”

姐姐又问:“可想好如何去?”

“那是自然。”

3.

悠长的古道上行来一路人。穿过古道,尽头处有一家客栈,无旗,只一块木板写着“无名客栈”二字悬挂于正门之上。

“无名?”好熟悉的名字,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慕心姑娘,此处便是我等来过的地方,那画的主人与这店中的老板甚是相熟。”

我回望古道,发觉两侧尽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心中暗喜,终不负我一番设计,总算来到这忆都,找到了画中的公子,我相信一定是他。

遣散了那一伙人,我独自走进无名客栈,不发一言,寻一处角落坐下,四处打量。

店小二忙询问:“是打尖还是住店?”

“自然是住店,只管上壶好酒,我倒要品一品。”

“只怕不成,”店小二为难,“我们这客栈无酒。”

“这倒稀奇,不知为何?”

店小二欲言又止,扭扭捏捏。

“啪!”她将袖口藏匿的短刃置于桌案,“你说不得?”

“他说不得,我说得。”这声音是从门口处传来的。循声望去,只见一男子束发灰衫,气宇轩昂,信步走来。手中拎着装草药的纸包。

“无名客栈,只以茶待客。”他说完,又将纸包递给店小二,“莫要多言,给你们老板,这可是我这些日子亲选出的上好茶叶,待客刚好。”

店小二不敢多言,忙转身离开。

她略显不悦:“店小二走了,我如何点菜。”

“无名客栈,从不收无理之人。”

“你——”我强忍着心中不快,问道,“不知公子何出此言,小女子是做错了什么吗?”

“并未。”

“好,那我问你,这画中的公子可是你?你手中的玉箫何在?”

“实在有趣,我听不懂半分。”

他的神态并无慌张之意,反倒使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难道真的认错了人?于是连忙起身施礼道歉,并拿出姐姐的佳酿作为赔礼。“还望公子海涵。小女子只是好奇这画中的茶花,又见公子说选了上好的茶叶,想必是认得这画中的山茶树,不知是否同一棵树上……”

“哈哈哈,姑娘,山茶是花,红茶是树,二者岂可混同。你不懂茶,亦不懂我,姑娘您请随缘去吧。”

这,这!羞得脸红,亦如那画中的红花,更像大漠之中溅起的血水……

似有僵局。

我只得假意冷若冰霜,起身离开角落,半晌才说道:“也罢,我不过是来寻一故人,既如此,再见无益,我离去便是。”

“姑娘,你的短刃。”他未碰半分,只用言语提醒。

“无妨,那短刃送你,也是物归原主。”我拂袖而去,仓皇而逃。想想心中又不大痛快,遂躲在暗处观望。

只见他拿起桌边的短刃仔细端详,面露一丝复杂神色,不久竟行至门旁,四下张望。许久才自言道:“无妨,随缘。”

他转身回客栈,泡一壶好茶,自斟自饮。

门外,风忽起。

见此情景,我已顾不得形象,跳了出来。“公子,如是这般可否喝你一杯茶?”

公子先是一愣,后又做了请的动作。

店小二见状,重新备下一壶茶水,两个茶杯。

轻轻品茶,只觉得回味无穷,起初尝微苦,却不是汤药需强迫。再尝像冰红茶,细品微甜。再续一杯,极出色。

“这茶如何?”

“不错。只是听闻公子是江湖侠客,为何隐居于此,若不畅饮酒酿,人生的快乐岂不减半?”

“哼,江湖侠客?不过是胆小的懦夫罢了。想当年,我行走江湖,偶然入了不滇山,从老虎口中救下一位少年,不想相处数月竟成了挚友。一日少年忽然向我求救,说其家族有难,哪怕只救出他的妹妹。他愿以玉箫堪离为谢礼。”

“什么,堪离?他是谁,为何知道我族神物?难道他是慕言哥哥。”我已无心再听他的经历,他或许也遭遇些变故才颓废了心志,可我已顾不得。

“正是他,姑娘是如何知晓?”

“小女子慕心,正是慕言的妹妹。难道公子可是无名?”

“不,在下林苛。想必姑娘已有所闻,我看姑娘与那日一伙强盗同行,误以为是其同伙,他们既然将画送与姑娘,自然也说了画的主人之事。”

“没错。”我干了杯中的茶,悲戚道,“当年你若不救下我,我最多同族人一起隐没在黄沙之中,又何必苦撑十年,还未曾寻得哥哥的下落。多年在外,虽有姐姐照拂,却难免孤独,也会想起大漠,想起家人。如今,我因画与你相识,你却不肯承认……”

我话还没说完,却被他打断了,他说:“喝茶一为品二为饮,再喝堪比饮驴。何况往事随风,不必提起。游历多年我早不知家在何处。如今寻得这无名客栈,也算我此生归宿。”

“是吗?公子可将玉箫还我?它是哥哥所赠我本不该要回,只是恐怕公子已有更好的物件,多这一样也是无用。”

“我确实早就有自己的箫。我还姑娘便是。”

“知道了。”

说不上来,心中究竟压抑了什么,竟如此难受。回想一切根源,明明是他先救了我的缘故,种种巧合才将我带来此处,我一不求“以身相许报恩”,二不求“专心于我一人”,只盼“如遇之音”罢了,却没想竟然背道而驰,都怪我心急求问一个答案,又急于证明自己却露了怯……

唉!

“姑娘……若不然我留下这玉箫,也算纪念?”

“啊?那当然好了。反正玉箫若落入坏人之手,这江湖又将是一场纷争。”

“谢谢。哦,对了,你瞧这短刃。”公子再次拿起短刃,指着刀柄处给我看,没想到那里竟刻着“品茗”二字。他解释道,“此刃原是我置于卷轴中,以备意外。谁承想那幅画真的会有贼人惦记。若不是他们以店中客人性命威胁,我也不会主动交出。如今姑娘既有缘,连同画作一起送你吧。”

“甚好,只是小女子已想通。我什么都不收,若将来有机会再多看些公子的画作吧。只是,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可否赠我些茶叶,我想兑在酒里一品,这新品的名字嘛,也称堪离如何?”

“啊?!”

后记:

此文源于一场扑朔迷离的梦,融入了当年一位好友的网名“倦客”。

这世间有许多问题是无解的。所以,我一直很讨厌有开始却无结局的相遇,尤其是对方主动的开始。可流连于人世,所遇的终究不是所求,何必强求?若问此番经历,后悔吗?后悔,后悔不该话多,言多必失嘛。不过,大抵最终依旧是无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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