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色——十

2023-11-02  本文已影响0人  飞耳

第十章

大年初一

把帽子带的严严的,衣服裹得紧紧的,脚步走的稳稳稳的,唯恐怕走滑了路。

出门时,奶奶唠叨着给两个孩子叮嘱:“穿暖和点,穿暖和点……”这话天天都在说,天天也都要说。

一天一天又一天,一年一年又是一年,日子都是一个手指头一个手指头数着过来的,时间咋就这么快呢,弹指间又到了大年初一。

金根儿这几天已经问了爷爷好几次了,什么时候去长川村,唐车华哥哥家拜年呢。

家的方向

每多看他一眼

我就会多一份悲伤

骆驼铃儿叮当响

他默不作声

只是坐在驼背上仰望家的方向

干漠、沙丘、荒凉、

没想到还有种奇怪的东西

一种叫不上名的蜥蜴

在偷看我们的离去

前面的路

除了山丘还是山丘

后面的山丘

除了荒凉还是荒凉

在夜里

孩子们格外的安静

他脸上无光

只是比白天多了份少有的往常

前两年刚从老家上来,大家都没有房子,唐车华是大爷二儿子的小孙儿。移民到秦王川,大爷爷刚来就转买了一个当地户家的三间房。

爷爷婆婆忙着在修建房子,好长一段时间里金根儿,就住在他这个哥哥唐车华家里。

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刚来到新的地方,困了需要睡觉,饿了需要吃饭,本身也就是来找新出路的,这火烧眉毛的事,还得加紧置办。得不到任何的帮助,钱永远都是紧缺的,但是想到那山上跑的,水里游的,天上飞的,无一不有自己的本领,而自己就只有一双乌漆嘛黑的手。那就背着砖头,扛着锄头,袒露着一个臂膀在太阳下暴晒。

一个人暴晒,一个人在光天化日下赤裸裸的暴晒,连老天爷也看不过去,这是什么缘由呢?这是由于自己需要一个遮风挡雨安身之所。不怕苦,不怕累,就怕埋冤、懒惰、自甘又堕落。有这三怕,便是追求从无到有,从少到多的根基。

什么叫是新的开始?初来乍到,放弃本该拥有的,追求还没有的就是开始。在老家有碗有筷,有房有田,还有亲戚朋友,可爱和善良,在没有比这幸福的事了。自打迁徙那天起,就注定了这一切该有的都将要失去,可见开始就是结束,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并非是人不知足守安分,容易乱动,人活着如果不追求美好的东西,那活着好比行尸走肉,活着浪费空气,死了浪费土地,不死不活浪费人民币。

“人不是没有一个安稳的住处,而是没有一颗安稳的心。”水流向低处流,不加引导就容易造成伤害,人知道这个道理,所以把勤劳当做作为根本的大事。置办田地,修筑房屋是迈向新生活的第一步。

那段时间里,两个孩子天天在一起放羊,抓麻雀,摘路边野杏子吃,青溜溜的杏子蛋那叫是一个涩,除了牙酸还有一种亲力亲为甜。自从爷爷把房修好了,金根儿过来后来又上了学,就很久都没去长川村了。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金根儿盼着过年,现在学校里同学们都玩俄罗斯方块游戏机,只有金根儿还在滚铁环,打沙包。金根儿想着过年了,去拜年那可有一笔不小的收入,这可比他天天打弹珠换钱要来的快多了。等到开学了他也要“耍”个人儿。

小孩过年开心,大人过年闹心,日子就像纸糊的很容易撕破,裤子破了个洞,补一补还能再穿,可要是感情淡了,就彻底改变了。谁不喜欢过年,但是人长大了,考虑的事情就多了。不想长大,每一天都在毫不停歇地成长,伴随着很多的身不由己,不是喜欢就喜欢,想要就想要那么简单的了。

人生就是哲学,认为不高不低,左右逢圆,情理两者兼全、就是中;人生的事得中就容易成功,失去便是要失败;任何的矛盾都要用二来分析,使两个矛盾相互对消,达到适中以求存在。世上的事千千万万,无非就是两种,一种该不该,一种能不能。前者是不变的,后者要遵从前着,人事以生为最高价值。

长川村是个大村子,仅仅三年的时间,就有上百户人家到这里安家落户。其中就有很多自己老家的亲戚朋友。亲戚朋友多了是好事,可到了过年亲戚便成了——烦恼。这一来可叫爷爷挠起头来。

从小年开始年味儿就近了,家家户户都张罗着办年货,爷爷特意列了个清单。沾亲带故的亲戚五户,关系好的九户,同村的十二户……

当时爷爷看着这清单,愣是抽了一晚上的烟,第二天起来都还没拿定主意。

后来婆婆说:“娃他爷,要不今年就不串亲戚了,这么多家子,去了这家,不去那家都说不过去。”

“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一个妇道人家家的,你懂个啥呀。”

婆婆被爷爷凶了几句,什么都没说就出去了。

婆婆常说:“年好过,月难过。”金根儿不明白,明明是“年”把爷爷难住了,婆婆却说“月”难过。

一年之中只有这么一次能吃好的,穿新的,走亲拜邻买礼品这都是要花钱的。即便没钱也不能让人看出来,走在大街上把头仰起来看太阳;胸膛挺起来横冲直撞;脚步抬起来步步响亮。招待客人好烟好酒,炒菜炖肉,让人看着富裕、热情、敞亮、有面子。

最后爷爷做出了一个决定:拜,不但要拜,而是全都要拜,一个不落的每家每户都要一一拜到。

大年初一,打听到邻居家王正林也要去长川村他哥哥家拜年,爷爷早早的就把金根儿和银根儿叫起来了。两孩子一听说去拜年,立马就爬起来了。

婆婆从柜子里拿出期盼已久,新买的衣服给孩子穿上。在大人眼里,新年新气象,自己一辈子都是这么过来的,早已经“新”惯了。但是孩子们不能给他们好的生活,每年一人一套新衣新鞋是必不可少的。

金根儿和银根儿今年的新衣服是一套小西服,买衣服的时候金根儿要买小西服。挑来挑去,银根儿也要和金根儿一样的,爷爷知道如果俩孩子衣服不一样,回家肯定又要打架了。去年就发生了,由一双袜子引起的战争,银根儿看上了金根儿袜子的颜色,一个非要,一个非不给。结果哥哥的把弟弟的打了,婆婆又把哥哥收拾了,这可倒好,没有的时候相安无事,有了倒成了引发争斗的导火线。有时候婆婆真觉这两孩子就跟疯狗一样:要想看血腥的场面,丢一块肉到狗群里就可以了。

从那以后不论买什么都买双份的,要不干脆一个都不买,毕竟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只有一样了心里就平衡了,反过来,心里要想平衡事物必须没有差别。

别人的衣服穿在身上,看着花里胡哨,只要是自己喜欢的,就一定能从中找出肯定的理由;自己的衣服穿过了新鲜感,就一定会从中找出否定的负面。任何东西,只有自己亲身体验——这叫深有体会。

那个东西为什么那样?不为什么,本身就是那样;那为什么不可以是这样?没为什么,本来就不这样。什么事物都以自己的特殊形态存在着,各有理由。只好奇是不能够看本来面目的,水面风平浪静,水下却是波涛汹涌,还好奇嘛?好奇就选择“格物致知”吧。

到秦川旧市场转了一天,才找到两件一模一样,大小合适的衣服。起初金根儿看上小西服的原因,还是西服衣服兜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兴起来的,学校里的孩子们都开始比较谁的衣服兜多。

大概是这样的原因吧,学校里同学们喜欢玩打面包。有的同学作业本都撕完了,就开始撕书本。到最后上课的时候课程还没上,书本的那一已经撕下来叠成面包了。

老师便开始全班搜查“面包”,禁止学生们打面包。衣服兜多的同学,一个兜里藏一个面包。运气好点兜多了总会有一两个躲过一劫的,下了课躲到厕所里继续煽。从这以后全校就流行起来,相互对比谁的衣服兜“多”。

北方的雪,寒冷的天,给大地披上一件新衣。雪最大的特点就是:白、净、纯洁。让出门的人找不着北,白白净净找不到一个落脚点。如果每一个人都是瞎子该多好,看不到洁白和无暇,分不出美与丑,心就不会颤抖。一切都由脚说了算,想怎么踩踏就怎么踩踏。

金根儿和银根儿穿着新衣服,一会儿双手插到上衣兜里,一会插到裤子兜里,特别有优越感。一会儿又解开上衣纽扣,手伸进衣服内兜里,拿出一沓钱背对对方数着,生怕被人看见。两块的一块的、五毛的、一毛的,再稍微大一点五块的,十块的你可就是最大的钱了,得分开另外再装一个兜。所谓是狡兔三窟重要的东西是不能放到一起,万一要有个一万,是能够很大的降低风险。

他们什么时候有过这么多钱,在他们心里自己现在就是有钱人了。可以买好多好吃的好玩的:辣条、泡泡糖、擦炮、窜天鼠、和玩具手枪……

数完一遍又一遍,才整整齐齐的叠好重新装进上衣内兜里,系上纽扣还不忘用手,按了按西服内兜,再次确定装好了。

因为始终觉得,钱只有在靠近心脏最近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

王正林把烧开的水,往拖拉机里倒了一壶又一壶,又在拖拉机头下面的水箱,点燃了一大堆胡麻草烧水箱。烧完放掉水箱的水,又一次往水箱倒了两壶热水,再次用火烧水箱。

这样反复好几次,王正林拿着摇把和爷爷一起才把拖拉机摇起来。拖拉机摇起来后,热了半个多小时,王正林挂着一档开到金根儿家门前,爷爷从家里一箱一箱的往车厢里搬拜年的年货,有鸡蛋糕、有冰糖、有豆奶粉、有酒、有茶、有烟、还有罐头、八宝粥……噶达马西的一大堆。

这可把在旁边的王正林看傻眼了,人家拜年意思意思,爷爷拜年这是实打实的拜呀。

东西搬完后,爷爷又抱来一堆胡麻草,铺到车厢又冷又硬铁皮上,又拿来几个装满麦草的聚乙烯肥料袋子,坐在上面要多舒服有多舒服。

拖拉机在路上小心的行驶着,从新乐村到长川村有五公里的路,这一路上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生在北方的人是不喜欢雪的,因为很常见,还冷的要命。

上面有辽阔的天,覆盖整个世界;下面有宽广的地,承载万物,大雪覆盖了大地,人踩在上面,留下自己的不服气的脚印。路中间雪被来往车辆压的很结实,小孩往门口刚泼了水,回头就结冰了。大人们气的牙痒痒,熊孩子往哪里泼水不好,非泼在大门口,走个路还要脚尖先着地小心翼翼的,大过年的拜年归拜年,但摔了跤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拖拉机没有刹车,全靠档位来控制快慢,一路上颠颠簸簸,人都快抖散架了。天是暗沉的,空气是冷的,但兄弟两的手,还要始终紧紧的抓着车厢铁皮,即便戴着厚厚的棉手套,也隔一会儿就要换手抓。

爷爷也一边抓着冰冷的车厢,另一只手扶着年货,时不时还将银耳儿往自己身边拉一把。

路上冷冷清清,没见到一个行人,在进长川村的村口处有一棵大大的榆树,每年到了春天榕树发芽,附近的人都会把嫩芽儿撸下来和在面里做馍馍,老好吃了。

现在树上光秃秃的,除了几只恼火的麻雀在打架。寒冷的冬天谁都不好过,看来这些小东西也饥肠辘辘在抢食吃。等拖拉机靠近榆树时,全被拖拉机巨大的“嘡嘡”声吓跑了。

榆树很大,树干有碗口那么粗,孤零零的一棵树,周围砂地上全都是枯死的杂草。在这寒冷的天气下,也不知它怎么活下来的,树根稳稳的扎根在地上。想当然,肯定是根深蒂固了,不然怎么能长期在沙尘暴里,暗无天日的这地方,还能如此挺拔,不弯不屈。

生命是可贵的,尤其是努力坚持活着更可贵。环境固然如此,可抬头看看,值得高兴的事依然多于艰难。太阳就要出来了,再坚持坚持,寒冬马上就要过去了,等太阳出来,就可以站在“你”高高的肩上看春暖花开,好彩自然来。

刚进长川村口就是小学,小学正在修建中,围墙是用小红砖砌筑的,墙面用白灰涂刷了一遍,上面还刮了腻子粉,光滑光滑的亮。

左边围墙上凹陷着大大的六个圆形,里面写着显眼的六个大红色字:知识改变命运;右边则写着:学习创造未来。

学校围墙的大门还没有按上,通过大门口可以清楚看到,里面才只修了两间教室,房顶上的瓦片也还没有铺上。教室前面种了一排小榆树苗,全都直挺挺的立在雪地里,也不知道是活着的还是死了的。

长川村现在大一点的孩子,都在林家铺镇上学,小一点的基本上都在家玩泥巴。去林家铺要四公里的路途,来去太远,大人们不放心。只能盼着这学校能早点修好,让孩子们能上学。

乡镇上政府规划出了这片地皮、还有各种建筑所需材料,村里人也都自发每家每户出人力,争取在今年就能让孩子们进学校,念“之乎者也。”

拖拉机又走了一阵,停到唐车华家门口,绿色的铁大门,门上写着一副绿纸的对联:宏图大展奔前程,财运亨通创大业,横批:新春如意。

这个横批让金根儿想到,《金刚葫芦娃》里女蛇妖的经典台词:如意如意,随我心意,快快显灵。

去年大奶奶过世了,所以今年对联是用绿纸来写的,家里有过过逝老人的习俗,就是三年服孝期间,家里不能用红色的。

“呱嗒……咣……”开门的是唐车华,一米四的个儿,瘦瘦的,穿着一件手制的棕色毛衣,或许是毛衣太小了,紧紧的贴在唐车华身上,让他看起来特别精神。唐车华一见是金根儿来了,还没等银根儿跳下车,就跑过去拉住金根儿的手。

把车上的银根儿晾在一边。他虽然和唐车华也是小时候一起玩大的,可过了两年,又加上银根儿本来就内向,胆小,顿时感觉生疏了。

下了车呆呆的站在原地,头也不敢抬,打心底里害怕见到“生”面孔,一双手紧紧的抓着爷爷。倒是唐车华一点也不生疏,他这个小主人很热情的过去拉住银根儿的手。

“三爸,来了啊。”

这时唐车华的爸爸和妈妈出来了,他们穿着厚厚的棉衣服,比起孩子们这两个大人似乎知道冬天,似乎更怕这冷,更懂得会保护自己。

唐车华爸爸从衣服兜里,拿出一包海洋烟递给爷爷一根,又递给王正林一根:“先进去烤会儿火暖和暖和。”

人活在世上,不过一个“名”字,谁不想人前显贵,人后留名,来时两手空空,走时一抔黄土,去也空空。唐车华的爸爸是出了大名的,一个大男人不能掌柜,权利都拿捏在女人的手里,她说醋是甜的,他就想不出来别的味道,两夫妻“妇唱夫随”,同心同德,日子好不幸福。他发了两根烟,然后又将烟盒盖好,揣进兜里。

他不是不抽烟,前提是老婆没在的时候,这时候老婆两只大眼睛正盯着他手里的烟。就是借他十斤胆他也不敢。

王正林说:“他还有事就不进去了”。

爷爷他们三人把年货搬进了屋里,王正林说啥也不进去了。爷爷心里明白他考虑的,大过年的不走亲戚不拜年,不好意思进别人家门。

爷爷从衣服兜里拿出两包海洋烟,硬塞给了王正林。王正林说什么也不要,但在爷爷的再三坚持下最后揣进兜里,开着拖拉机离开了。

唐车华的妈妈是一个厉害的女人,两只大大的耳垂,高挺的鼻梁,再看她兰台廷尉两鼻孔包的严严的。有了年纪,两条法令纹清晰可见,而唐车华的爸爸则两腮无肉,一般只要是重大场合,自然而然,她这个女掌柜就站到了前头。

她披散着烫卷的头发,穿着一件棕色大棉衣,手上戴着一双厚厚的手套,脚上穿着鞋口毛绒绒的大棉鞋,嘴里哈着寒气一直说冷死了冷死了。

跟爷爷打过招呼后,就拉着银根儿和金根儿往屋里去了。

进了房子里有一个小烤箱,生着火,大冷的天也不是很热。唐车华的妈妈是个极其节俭的人,她从煤桶里拿出火钳子,把烤箱上的铁圈挑起,火被盖子封闭着。

她从煤桶里夹起一块煤放进烤箱里,没一会儿炉子的火就“呼呼”的扯起来,偶尔还发出“坪坪”的声音,跟煤块炸裂一样。

“车华,你爷爷呢?”爷爷问了一句正在看《还珠格格》的三孩子。

“饶命啊!不敢了、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电视里黑了心的容嬷嬷,正在拿着鞭子抽打紫薇和小燕子,两位格格疼得“嗞哩哇拉”的叫唤着。

“三爸,那个我爸最近感冒了,还没起穿床呢,等会吃饭的时候我带你去。”唐车华的妈妈忙向爷爷解释。

不应该呀,一个当了半辈子兵的人,再说人老了就没睡眠了,这都大晌午了,怎么还没起床。爷爷心里琢磨着可能是——感冒了。

人老了就不中用了,各项器官退化了,天气这么冷,感个冒很容易就是张张嘴的事儿。

唐车华的爸爸从桌子底下拿出了煮面茶的铁缸子,往缸子里抓了一小撮茶叶,又拿出一个小土盅子,从盅子舀出半小勺炒面,放了点盐。把缸子搭在炉子盖上煮面茶。

没一会茶就煮开了,唐车华的爸爸拿了个玻璃杯子,倒了一杯递给爷爷喝。

爷爷没接杯子:“先给你爸端过去吧。”

“我爸胃疼,他现在已经不喝茶了,你喝吧三爸。”唐车华的妈妈解释着,又拿来了一盘子白面馍馍放到了爷爷面前。

爷爷接过茶放到了自己跟前。

每人都倒了一杯茶后,唐车华的爸爸将馍馍泡在了茶里,用筷子夹着吃。

银根儿喝了一口爷爷杯子里的茶,刚喝进嘴里就叫着:“苦死了,苦死了,爷爷,我要喝放面的,喝面茶。”银根儿干巴巴看着爷爷。

在家里婆婆每次煮茶,都会炒几个鸡蛋,或是放些油渣子。在煮面茶的时候婆婆放一勺子油面,两孩子每次都要放三勺子,煮出来的面茶每一次都是稠呼呼。

再加入炒的鸡蛋,根本就没什么茶味了,对于银根儿来说,他什么时候喝过这么苦的茶,自然咽不下这口苦味儿。

唐车华的妈妈拿起面盅子,用勺子在里面挖了几下,只挖出来半勺油面:“银根儿,油面没了,二妈妈还没来的及炒呢,我明天炒给咱们银根儿,明天咱们喝面茶好不好。”

...……

爷爷拿起杯子喝掉了里面的茶:“天儿也不早了,这次要拜年的人家有很多,我去看看你爸,然后让车华带着金根儿和银根儿去拜年,给他俩指指路。等会我去这几家。”爷爷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指给了唐车华的爸爸看,爷爷不识字,这是金根儿写的,他让金根儿把自己要去的几家单独写了出来。

“三爸,天还早呢,吃完饭了再去也不迟。”唐车华的妈妈站起来一副要去做饭的样子。

“不了,刚喝了茶,馍馍也吃了,你带我先去看看你爸,然后我就去各家转转,转完了还要早点回去呢。”爷爷率先拉开门,掀起门帘子,来到院子里。

唐车华的妈妈紧随其后,刚才他们坐在新盖的房子里。是坐北朝南的房子,院子东边是厨房,厨房后边是早年间买来的土房子。唐车华的妈妈打开厨房边侧面的一个小铁门。

门后面铁栅栏里养着五只大尾巴羊,两只大公羊,一只大公羊头上的角,卷了一圈又一圈。看上去瘦的像皮包骨,应该也是年纪不小了,又加上冬天没青草可吃,就只剩下一个大脑袋,指不定哪天就要垂下来了。

老羊骨头架子很大,从他的顶着的大角,就知道它曾是一个英勇的斗士。只是现在老了,没用了,被另一只年轻的公羊吃草时挤到了墙角。还有一只大羊带着两只小羊羔,两只小羊羔不大,应该刚出生一到两个月吧,大羊爬在羊槽里吃干草,两只小羊羔左右各一个,跪在地上吃奶。冬天草料少,母羊奶水也不多,两只小羊羔吸允不出来,就用脑袋碰奶头,母羊感觉到疼痛,剁剁后蹄子,继续吃草,羊羔子继续跪下喝奶。

继续往前走,就到了大爷爷睡觉的门口。爷爷清楚记得,这是当时从当地人手里买来那间小土房子,本来一共是三间,看旁边的废墟,是另外两件已经塌了。

门上挂着一张被炕烧破了洞的褥子,门旁边有一张小窗户,窗台放着一把扎起来的干豆角,不知放在这里晒了多久,一冬天的雪水也没能润湿它,干巴的豆角张着大嘴巴,好似在朝天叫嚷。

窗户里面用纸板子封住了,房子里之前应该是生过炉子的,上面有一块玻璃被划了一个圆洞。那是之前放烟筒留下的,在那个圆洞上边明显留有油烟焦炭的痕迹,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烟筒没了。

唐车华妈妈掀开门帘,打开门走进去,里面没有任何声音,爷爷跟着走进门,乌漆嘛黑的什么也看不见。进了门迎面扑来一股尿骚味。

“我三爸来看你了。”唐车华妈妈走到床尾去拉灯,走到开关的地方,“吧嗒吧嗒”拉了两下,见灯不亮。才想起来:“可能是灯泡坏了吧,改明我去买一个新的灯泡换上。”

“他三爷,你什么时候上来的。”大爷爷反转了一下身体,用手肘子撑着床缓慢的让自己爬起来。

“刚上来一会儿。”爷爷一边回答,一边打量着这个曾经的英雄。

“哦,刚上来呀,吃饭了吗?”大爷爷一字一句的问着。

“刚煮茶吃过了,车华妈刚说你感冒了还睡着呢,我就没过来,怎么严重的很吗?”爷爷朝房子四周看了一遍,可惜黑乎乎的啥也看不清楚。

大爷爷沉默不语。

好一会儿,唐车华的妈妈说:“我去给你泡碗馍馍,等会孩子们回来一起做饭吃。”说着,她拿起脚头柜上的一个白色缸子,和热水壶,快步出去了。

爷爷给大爷爷递上去一根烟,大爷爷没有火,爷爷拿出打火机把烟点着,然后将烟和打火机放到了床头上,让大爷爷抽。

大爷爷赶忙把烟和打火机让爷爷装起来。也不知到什么原因,爷爷便再次将烟和火机揣进了兜里。

自古以来,做儿子的就不能够像父亲对待儿子一样对待父母,一个小儿怎么忍心做这样的事,爷爷用衣袖遮住了自己的脸。

过了一会儿,唐车华的妈妈端着一大缸子的泡馍馍进来了,上面热腾腾的冒着热气。

唐车华妈妈又出去拎进来一壶热水,和一根蜡烛。把蜡烛点着,一道微弱的的光越来越亮,越来越亮,整个房间可以看清楚了。

后墙上靠着两口木箱子,这箱子爷爷认得,他记得清清楚楚。是当初兄弟三人分家的时候,分给大爷爷的,没想到现在在这里还能看到。

箱子上红色的油漆还清晰可见,箱子前那个画着的白色的双鹤也还在,还有一片圆圆的铜铁太阳镶嵌在上面,只是箱上面许久没打扫。

箱子一角已经被老鼠啃的坑坑窝窝,箱子周围全是土。在箱子旁边是一口棺材,用塑料篷布盖着,篷布上也掉满了土渣,这将是大爷爷的居身之所。

不知何时起上面的粱衬,现已经破了一个大洞,隐约感觉呼呼的冷风,一直从这个洞里灌进来。断了的梁衬长长短短的吊下来。

房子中间立着一根长椽,是用来顶房梁的。脚头处放着一个没门的写字柜,柜子里是一些乱七八糟的衣服。

地上放着一双毛底鞋子,墙面上都糊着纸,都是好几年前的旧报纸了,有些地方渗出白碱,报纸都垮吊着,哈一口气报纸来回摆动,炫耀着自己曾经的荣耀。

大爷爷此刻侧靠着墙,手里捧着热腾腾的泡馍馍,脸搭在缸子上头,让热气烹在自己脸上。是个人都看的出来这是——冷啊。

爷爷把手伸进被窝里,被窝是凉的,隔了一张褥子,下面是硬帮帮的土炕面。爷爷这才发现大爷爷是穿着裤子和衣服睡觉的,薄薄的单被子,上面盖着一件军大衣,这大衣服还是当初,他当兵复原回家的时候穿来的。

爷爷掏出一根烟点燃了,看大爷爷一口一口的吃着泡馍馍,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尽量保持让自己冷静、冷静、再冷静,大爷爷看了爷爷一眼。

“老三,你不是还要去拜年的吗?去吧。”

爷爷什么也没说,转身出去了。这时候唐车华已经带着金根儿和银根儿去拜年了。

小孩子拜年就是快,不像大人去了就回不来了,又是聊天,又是喝酒,一上桌面指定不能全身而退了。

金根儿和银根儿就不一样了,他们不认识人家,人家也不认识他们,去了就说是唐车华三爷家新乐村来的谁都知道。

两孩子去放下东西转身就走,实在太热情的就坐下来呆坐几分钟。

没几个小时,两孩子就把该走的亲戚全都走完了。三个孩子在小卖部一人买了一把玩具手枪和擦炮在街上追着玩。

唐车华岁数大点,在长川村也是调皮出了名的,各种各样的新玩法,有的金根儿都没见过。

唐车华买了一串鞭炮,从上面取下一个。这种小鞭炮后面有一节小泥土块,前面穿着一根捻儿,连接到中间的火药。唐车华用食指和拇指捏住鞭炮尾部的小土块,点燃捻子,看着炮仗就在手指头上炸爆了,响完后两根手指里还捏着剩下的小土块。

银根儿害怕不敢玩,金根儿一看,他也学着唐车华的样子用手指捏住小黄土块,点燃捻子。刚开始还有点害怕,玩了几次之后,发现没事,胆子越发大了。到后来直接手拿着炮子,点着捻子,用手往远处丢,比谁丢的高,丢的远。

金根儿一不小心,把炮子丢到别人家鸡圈里,吓得人家家里鸡飞狗跳。要不是大年初一,大街上肯定又是叫爹骂娘的。一看闯祸了,三孩子一个比一个跑的快,银根儿最小,跑不快,在后面一边跑还一边抹着眼泪。

爷爷现在来到张长生家里,他现在心里装着事,越想越堵气。

活了大半辈子,自己什么事没经历过、没见过,可今天这个事,让他现在也不淡定了。要不是因为年纪大了,走过的路长了懂得隐忍,以他先前的脾气,他早就爆发了。

爷爷现在来到了张长生家里,长生是爷爷在老家的铁哥们,从小玩到大。当初在三条沟里张长生可是个狠角色。

那时生活艰苦,很多人都饿死了,草根树皮都抢着吃完了。

都说穷人好信鬼,懒人好求福,像张长生这样的二混人啥都不怕。在老家年轻的时候,有一次半夜看到山里冒鬼火,有人和他打赌要敢去看鬼火,就给他一瓶坨大酒。他二话没说,攥起一根木头就朝山里走去,几个小时后拿着一个骨头回来了。

张长生刚开始半夜里偷着砍树背去卖,半夜砍一棵树,从山上背到山下湖亭镇去卖,当时不光是偷树这么简单。

自己家在山里面,每一次背着树去湖亭镇,都要经过几个村庄,下山的必经之路就要过何家铺村。何家铺村口有一座桥,只有过了这座桥才能到对面去湖亭镇。

很多山里人大半夜,冒着吃护林员枪子的危险把树砍下来,好不容易背到了桥头。辛苦了一晚上,到这里居然还被人打劫了。可是没办法,这是人家的村子,好说话的放下木头让你走;不好说话的,抢了你的木头还白挨一顿打。那年代有理你也没处说,再不济,惹急了把你一个人装进麻袋丢到河里淌走了。

所以往往下山偷卖木头的人都是三四个一结伙,五六一搭伴才敢往下走的。

张长生当初就是二混人,他和爷爷还有两个拜过把子的兄弟,号称四天龙。当时在十里八乡是出了名的存在,横的怕混的,混的怕不要命的,他们就是属于后者。

张长生卖木头从来都是一个人,他每次天还没亮就扛着木头来到桥头。即便是见到桥头有个几个年轻小伙在挡路,他也大摇大摆的过去,左手扶着肩膀上的木头,右手摸着裤腰带上挂着的斧头。心想哪一个不怕死的要敢拦他,他就先一斧头招呼过去,不死也得要半条命。

他不但要过桥头,还要在桥头放下木头抽支烟,歇口气,就是这么豪横。年轻小伙子们虽然知道一根木头可以卖好些钱,可比起钱,他们更不想冒被砍的风险。都知道张长生是个心黑的人,张长生见没人找茬,扛起木头大摇大摆的过了桥头。

张长生见到爷爷来了,心里别提多高兴,拿出自己最好的烟,黑兰州给爷爷点上,又倒上今年刚烧的二老磕酒,准备和爷爷不醉不归。

爷爷一口一口的抽着闷烟,和张长生简单的含蓄了几句。

张长生看出来爷爷心里有事。

“老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张长生一脸疑惑的问。

大过年本来和和气气的,爷爷本不想说什么,可越想越想不过:“长生,我大哥他这年是怎么回事?你知道不?”爷爷看着张长生,希望从他脸上能得到一点答案。

显然张长生一脸的无奈,他也点了一支烟:“当初大嫂子在世的时候,我们还时常走动。自从大嫂子过世了,大哥他病了一段时间,我去看过几次,后来也就没怎么见过了。”

“对了,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大哥...他现在咋样?年前我本来去看他的,我去的时候门上锁了,也没能见到。”

爷爷又点了一根烟,他左手抠着手指,右手里夹着烟,叼在嘴里大口大口的抽着,他把自己的想法跟张长生说了说。

对于别人他有戒心,但对于张长生,这个和他有过命交情的兄弟他完全放心。想当初张长生犯了事没办法,来找爷爷借钱打算躲一阵子,当时自己也穷的叮当响。爷爷没说没有,背地里跟亲戚借了钱给了张长生,还把他藏到死人窟里,天天给他送吃的才逃过一劫。

以爷爷以前的脾气,早上去给唐车华爸爸妈妈两个嘴巴子一顿好打了。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人家有孩子,自己还带着两个小孩。更何况现在是法治社会,有什么事情都可以、都要通过法律来解决。

张长生说:“老哥我劝你这事别管了,自古以来清官难断家务事,再说你虽然和大哥是亲兄弟。可父子之间的事别人怎么好说,养老送终的最后还要靠儿子不是。这种事事关重大,不得不小心慎重呀。看的过能如何?看不过又能如何?为解一时气愤又有什么用?你心里明白解愤了,可日子还得继续过,现在一折腾,且不说出了事是犯法的、要坐牢;即便告到法院被叛了罪,到头来受罪的还是老人家,兄弟觉得你还是算了吧。”

张长生感觉自己的话有些露骨了,可是,这种事情就该直白着说。事虽然是在隐秘的情况下发生,最终也还是会泄漏出来的,不应该让灾祸发生在意料之内。

爷爷想了想,想到大爷爷之前说:“你不是还要去拜年吗,早点去吧。”爷爷忽然明白了过来,那意思就是要他不要生事,故意支开他,肯定是有着自己的想法。

想到这,爷爷从张长生家出来,去小卖部买了一包黑兰州,两包海洋烟,又买了两只打火机。在门口抽了两支烟,进去直接到了大爷爷房子里。

大爷爷这会正趴在床头边上,用一根向日葵杆将地下一个脸盆,往箱子底下推呢。盆子旁边湿淋淋的,看来是大爷爷刚小便了。

爷爷接过向日葵杆把它立在床头,把大爷爷扶到了床上躺好。蹲下去把尿盆端起来拿到外面去泼了,此时的蜡烛已经被不在了。两个老人一个在床上靠着,一个在床边坐着,还是哥哥拉着弟弟的手。

已记不清是多少年过去了,两兄弟在没有这么拉过手。只不过,这次哥哥的手不在厚实有力了,像一把干枯的树枝,只要稍一用力就会被折断。

两兄弟谁也没说话,弟弟从兜里拿出一根烟,点着了放进哥哥嘴里。这房间里是有多久没有人烟味了,房梁上的蜘蛛只有这时被烟味熏的跑进了洞里,墙角处“沙沙”有碱土掉下的声音。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

“啧啧、啧啧、啧……”房子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到,爷爷听到抽泣的声音。好一会儿,爷爷一把将大爷爷抱在怀里,两兄弟就这样紧紧的抱着。人迟早有一死,这丝毫没有什么可畏惧的,遗憾的是临死还抱着遗憾。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过去了。

“三儿啊,我一辈子没害过人,为何就变成了这样。”

爷爷没说话,用手擦拭着哥哥的脸庞。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爷爷从衣服兜里拿出刚买的两包海洋烟,两个打火机了和两张五十块的钱,塞进了大爷爷手里:“这是一百快钱,你分开来放好了,要是那天乘着没人,想买点啥,就出去买点吧。”

屋子里很黑,兄弟两互相都看不清各自的脸。

大爷爷接过来压在铺盖下面。

爷爷一再叮嘱放好了啊。

下午吃饭的时候,爷爷端来一碗面条看着大爷爷吃完,然后当着唐车华夫妇的面,从兜里拿出一包黑兰州和一个打火机:“哥,我这也没什么,只有包烟想抽了你就抽上一口。”

大爷爷没接,爷爷把烟放到了床头上。金根儿和银根儿正被大爷爷拉着手。

大爷爷说:“金根儿和银根儿都长大了,都长成大人了,在家要听大人的话,在学校要听老师的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将来考个状元郎。”

爷爷说:“金根儿,银根儿你们给大爷爷磕头了吗?都这么大人了,还没一点规矩。”

金根儿和银根儿往后退了三步,两人头朝地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

临走时,爷爷又看多了大爷爷几眼。

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大过年的没有车,爷爷只能和两孩子走着回家了。

一路上两孩子没消停一会,一人一把雪,追打着。

积压了一冬的雪没那么快融化,需要时间,需要顽强的生命力,一丛丛芨芨草把头包裹的严严实实,藏在雪地里。大路中间的雪,被走过的车压出了一条长长的印记,一会儿弟弟蹲下来让哥哥拉着走,一会儿哥哥又蹲下来,弟弟拉着哥哥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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