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小倩传
夜不成眠。
宁采臣寻着琴声,穿过树林,来到湖边。
湖心有座小亭,由一条饱经风霜的木桥连接着。
凄婉的琴声就是从那里飘荡出来的。
宁采臣轻声慢步地走近,隔着静垂的轻纱,可以隐约看见亭内抚琴的女子。
檀木的香气、迷人的月色、悠扬的琴声……
宁采臣在亭外自我陶醉。
湖面突起一阵凉风,扬起了洁白的纱帘,露出了那女子绝美的容貌。
柳眉杏眼,红唇皓齿,漆黑的长发如瀑布而下,雪白的衣裳如天仙下凡。
只不过那张苍白的脸蛋,仿佛终年带着三分病容,让人油然生起无限的怜惜之情。
宁采臣一双眼睛慢慢亮了起来,连手里提着的灯笼悄悄落到湖里也毫不知情,似已痴了。
他看着她,她瞟了他一眼,羞怯地垂下头,独自含笑。
宁采臣干咳一声,平复了一下心跳,正色道:“姑娘,在下并无恶意,如有冒犯,还请见谅……”
女子不语。
他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发现女子正脉脉地瞧着自己,立马又低下了头,连眼皮都不敢抬了。
“敢问……敢问姑娘芳名。”
“我姓聂,叫聂小倩,大家都叫我小倩。”
“聂小倩……”宁采臣低低地念了一遍,忽然面露喜色,“我叫宁采臣,是个书生。”
聂小倩以袖半遮,抿嘴而笑。
宁采臣也为自己的唐突感到尴尬不已,但他终于还是鼓起了勇气。
“不知姑娘家住何处?”
“兰若寺……”
“兰若寺?正巧我也在那借宿,不过那是座久无人迹的荒寺,我是因为不够盘缠住旅店才不得不住那的,姑娘你是什么原因呢?”
“哎呀……”突听聂小倩轻唤一声。
原本搭在她肩上的丝巾顺着风向飘出亭外。
“让我来!”宁采臣话音未落便扑了过去,与丝巾双双落入湖水里。
“救命啊……好冷……我不会游泳……”
宁采臣双手挣扎着不断拍打湖水。
此时聂小倩赶来,将一条如春笋般白净细嫩的腿伸到湖面。
“快抓住我的脚。”
宁采臣此刻也不及多想,便死死抱住这根救命稻草。
只见聂小倩轻轻一提,就把湿漉漉的宁采臣救了上岸。
宁采臣逃过一劫,躺在聂小倩膝前如牛喘气,忽然目光就对上了她的眼睛。
关切、温柔,湖面泛起的月色星光仿佛全都融化在这一双眸子里了。
“实在太感谢了……”宁采臣声音颤抖,“姑娘,湖里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不如明早我再帮你找吧。”
聂小倩娇笑道:“无关紧要的事就不必理会了,我们还是管好眼前的事吧……”
“眼前?眼前……什么事……”
聂小倩俯身握住他的手,“这些事呀……”
“啊……”宁采臣叫了一声,手像闪电般缩回,“姑娘,你的手怎么这么冷?”
“是啊……我全身都发冷,急需你的温暖……”
说罢,她像一只温顺的小猫那样滑进宁采臣的怀里。
“姑娘……男女授受不亲,你……”
宁采臣边说边一点点往后挪,可她依然不屈不挠。
“说什么话呢……事已至此,又何必装作正人君子……”
“姑娘,其实我也是冷得很啊,你在我身上不会找到温暖的……”宁采臣拿开两只摁在胸膛上的纤纤玉手,忽然眼睛一亮,“对了,不如我们上岸生一堆火,这样大家都不会冷了。”
正喜悦,忽然一股白烟直扑面门,宁采臣眼前一花,便一头栽倒在地。
聂小倩轻轻叹了口气,“今天怎么遇到了这样一个怪人,与其他男人都不一样,难道我的姿色又减了几分?”
她伸手抚摸自己的脸庞,看着地上那张安详的脸,摇了摇头,抱起宁采臣,竟然一溜烟飞入深山老林里。
聂小倩的倩影穿林过草,飘进了兰若寺西边的厢房里。
她把宁采臣放在一张草席上,长袖一挥,门窗便自觉地关上了。
房里四壁萧然,一张破旧小桌上摆着一盏油灯,几本连书皮都翻烂的诗经词赋。
聂小倩捧起一本,翻了几页,微笑道:“这本书以前我读过,想不到这人真的是个不折不扣的书呆子……”
说到这,她不自觉地往宁采臣那瞧了一眼,走过去,俯下身,伸手掐住他的脖子,幽幽叹道:“像你这样的人,死了真叫人可惜呀,不过要怪就怪你自己来错了地方,我让你死在房间里,已是最大的宽慰,你就安息吧。”
“不行!”聂小倩突然撤开颤抖的手,躲到一隅偷偷落泪,“我下不了手,我不想杀人,可我害怕姥姥,她把我的魂魄捏在手里,只要我敢违抗她的命令,她就会把我的骨灰坛打破让我灰飞烟灭永不复生……我该怎么办才好……”
“不过……”她拭去两行泪痕,望着犹在沉睡的宁采臣,“就放走这么一个,姥姥应该不会察觉……”
于是,她转身从架上取了支毛笔,焦了焦墨汁,在手帕上写下几行字,待墨干后悄悄放入宁采臣怀中。
她依依地回头望了几眼,正要开门出去,却被一股凌厉的剑气逼了回来。
“妖女哪里逃!”
月色下,只见门口伫立着一条高大的人影,几乎将整扇门都挡住。
聂小倩大惊失色,慌忙中夺窗而出,往树林的方向逃去。
黑影大手一抓,扯下她裙摆上一块布条,愤然一掷,便追了过去。
夜黑风高,野狼嚎月。
老林里的参天大树在山风中张牙舞爪。
大汉追了一阵,便觉得事有蹊跷,于是在一棵树干上刻下记号,再往前走,竟又回到了原来标记的地方。
他冷笑一声,解下斜跨在胸前的弓箭,借着月色,瞄准右首一棵阴气最重的槐树射出一箭。
突听一声凄厉的惨叫,那棵中箭的槐树居然化作一阵烟雾随风消散。
大汉扎了个马步,弯弓搭箭,一连射出三箭,皆百步穿杨,正中树心。
原来他早已看出这些树木都是妖魔的化身,只要被击中要害就会烟消云散。
他仰天狮吼一声,道:“此等雕虫小技,休想将老夫困于此地!”
他这一吼竟连树上的枯叶都被纷纷震落下来。
“臭道士,人有人道,鬼有鬼道,我做主的地儿轮不到你来撒野!”
大汉猝然转身,寻着那阴阳怪气的声音望去。
树梢上竟然轻飘飘地立着一个黑影,仿佛一只合拢翅膀的巨型蝙蝠。
月下瞧得清楚,这人面目狰狞,三角眼,凸颧骨,一副尖嘴猴腮的模样。仿佛怕老得很,本就毫无血色的脸被涂上一层浓厚的脂粉,反而更让人觉得恶心作呕。
不!这哪里有几分像人的样子,这根本就是妖怪!
大汉啐了一口,指着树妖道:“老夫管你什么道,你祸害人间,我就要替天行道!”
“本座送你上西天!”
四下草丛突然一阵剧烈的骚动,手臂粗的树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铺天盖地而来。
“呛”的一声,大汉拔出背后的宝剑,咬破食指,将鲜血往剑身上一抹,狠狠地往四周斩去。
削断的残枝如雨水般纷纷落下,落在地上立即化为一滩臭水,新的枝条从切口迅速生长,与他无穷无尽缠斗下去。
大汉见宝剑不奏效,从怀里掏出黄纸,写下几道血符,随即往后翻了个筋斗,跃出包围,顺手将符咒撒到树根上。
“轰”的一声响,纠缠的树根瞬间化作一圈火海。
抬头再看时,那只树妖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天边远远飘来一句话——
“臭道士,我发誓迟早让你葬身此地……”
“哼,算你这只恶鬼逃得快!”
大汉忽然想起厢房里的书生,便折回兰若寺。
“呀”的一声,门开了。
大汉望着宁采臣,喃喃道:“哎,又死一个书生。”
他习惯地伸出手指在宁采臣鼻孔探了探。
“呵!原来还有气息,这小子的命还真是硬。”
不过他已顾不上别人,一夜的打斗,已让他精疲力尽。于是找了块干净的地方,闭目打坐。
房门忽然间就打开了。
本在缝补裙子的聂小倩一惊之下扎破了手指,可还没处理伤口,她就匆匆迎了上去,恭恭敬敬跪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
“姥姥晚安。”
“嗯,本座要你办的事可办妥了吗。”
聂小倩心头一凛,嗫嚅着道:“今晚……没人上山……”
“这就是你的借口吗!”
聂小倩头垂得更低。
“我……”
“你是不想本座延年益寿吧!”
聂小倩忽然浑身颤抖起来,忙解释道:“不!不是的,姥姥您听我解释……”
“你可知我每日需吸食精壮男子的血肉!”
“小倩知道……”
“那你可知我一日不食容貌难以保持!”
“小倩不敢忘记……”
“如此说来,你肯定忘不了我所立下的规矩……”
姥姥的手轻轻抚摸缠在腰间那又黑又亮的皮鞭。
聂小倩见状猛然伏倒在地,央求道:“求姥姥恕罪!求姥姥恕罪!”
“住嘴!”
聂小倩抿着双唇,不敢吭一声,只是早已在眼眶打滚的泪珠,此时正一滴滴落下。
皮鞭呼啸着像毒蛇般抽下,她身子缩得紧紧的,已准备承受这彻骨的疼痛。
忽然间,她瞥见姥姥的黑袍子下有一双脚,可姥姥是树妖,怎会有脚呢?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抬起头,在皮鞭即将抽上她的身子时伸手抓住。
“小青!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我可是你的姐姐啊!”
聂小倩眼里的凄楚已转变成愤怒。
“哼,我只不过想让你知道谁才是姥姥身边的红人,顺便也好看看你那副作贱的样子。”
此时,那张狰狞的面孔居然发生了变化,慢慢变成一张颇为可爱的少女面容,只是那双大眼睛和嘴角漾起的微笑冷得渗人,冷得可怕。
聂小倩眼睛盯着小青,仿佛根本不认识眼前的人,凄凉道:“你真的变了……”
小青白了她一眼,冷笑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善恶美丑,人生来就是善变的,这道理难道姐姐你没听说过?”
“你……你还有做人的心吗,哪怕一点点!”
“没有!告诉你我没有!我现在就是一只鬼,不折不扣的鬼!”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难道你忘了我们说好要一起投胎做人吗!”
“做人?为什么要做人?做人很好吗?我当初就是因为活活饿死在街头才落得今日孤魂野鬼的下场,何必再经历那些生不如死的痛苦呢?做鬼多快活,我要人人都怕我,我要杀尽天下冷漠的人……”
聂小倩目中闪着泪光,抢着道:“我们都是姥姥的傀儡,总有一天她会因为我们失去了利用价值,而打破骨灰坛,让我们烟消云散,永不超生!”
小青吼道:“你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你抢走了原本属于我的一切!我才是应该得到姥姥重用的弟子!”
“属于你的一切……”聂小倩的身子瘫软下来,啜泣道:“为虎作伥、见不得光的日子真的是你想要的吗……醒醒吧……妹妹……”
“别叫我妹妹!我们之间所谓的姐妹情谊早已不复存在!现在你是你我是我别混为一谈!”她突然冷笑,接着道:“你今晚这些话最好莫要让姥姥听到,否则你少不了一顿皮鞭……”
话音刚落,小青就感到背脊一阵阴冷,刚转过头去就被一掌掴倒在地。
一丝鲜血从她嘴角沁出。
“贱婢!”
长鞭一声呼啸,小青背后已多了一条血痕。
撕裂皮肉的疼痛让她忍不住嘶声叫了出来。
是姥姥!真正的姥姥!心狠手辣的姥姥!
“本座若不是瞧在你的易容之术尚且有些许利用价值的份上,你就是连做鬼也不配!”
姥姥抡起鞭子,欲再抽下,却被扑过来的聂小倩扯住了衣袖,她跪地哀求道:“小青一时贪玩,实则无意冒犯姥姥的尊威,恳请姥姥饶她一命啊!”
聂小倩一双手十根手指死死抓住皮鞭,说什么也不放手,姥姥“哼”地一甩手,她便趴倒在小青面前。
怨恨的表情,怨恨的神色,怨恨的眼睛里流着怨恨的眼泪,目光对上了此时的小青,聂小倩心碎一地,一双安慰的手伸到中途便无奈止住。
“多学学你姐姐吧!”姥姥接过旁边奴婢递来的手帕,擦拭着那双枯藤般的手,突然厉声道:“本座今晚沐浴!你赶紧滚去烧水!”
小青愤然起身,踉跄冲出门外。
聂小倩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小青消失的转角,直到听见姥姥的叫唤才回过神来。
“……小倩!”
“是,姥姥……”
“那道士既已发现了你,必定不会就此罢手,我们要先下手为强……”姥姥说着把一只手镯抛给聂小倩,“倘若又遇见那道士,你便设法困住他,然后摇响手镯上的铃铛,我立马就会出现……”
她眼睛突然射出两道凶光,狞笑着又道:“我要将这老贼的血肉作为我千年道行达成之际的祭品!”
夜,已深了;灯,还燃着。
燃着的灯将飞蛾的影子投射在灯罩上,就像一出正在上演的皮影戏。
在许多人的眼里飞蛾如同戏子,演绎一场飞蛾扑火引得哄堂大笑,人们笑它不自量力,笑它愚蠢无知。
但聂小倩却为它悄然落泪,她痴痴地望着这只飞蛾,仿佛从中看见了茕茕孑立的自己。
她生而为人时在乱世中失去了性命,死后为鬼却被千年树妖扼住了魂魄不得转世投胎。
尽管命运如此不公,她却未曾放弃过内心的希望,就像一只扑火的飞蛾那样,永远追求光和热,自由和快乐。
二十年来,她几乎每天夜晚都可以看见飞蛾,可二十年来成千上万的飞蛾最后都没能逃脱宿命,今晚也不例外。
飞蛾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投身火海,化为一缕缕飘落的灰烬随风而散。
聂小倩不忍再看,倚在窗台上,望着院落里的景致,却又不禁去想。
她忆起当年与小青在这小小的院子里结义金兰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
“苍天与明月为证……”
“大地与山川为盟……”
“我聂小倩……”
“我温小青……”
“就此结拜为姐妹,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从今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直到那时,她终于遇见一个与自己心意相通的人,这人就是温小青。
当聂小倩第一眼看见这个被姥姥新抓回来的小姑娘时,内心就产生了无限的怜惜。
看着温小青苍白如雪的面容,柔弱娇小的身躯,聂小倩忍不住去牵她的手,生怕她经不起一阵风吹。
温小青和她一样,脸上总是带着几分愁容,当然,被姥姥带进来的姑娘有谁内笑逐颜开呢。
可是只有小青心里对生命的怀着一腔热诚。
于是,共同的愿望将两人拉近。
她们可以促膝长谈至深夜也不觉困倦,会在春去秋来时为凋零的梅花而感伤,哭着将片片花瓣捧进挖好的坟墓埋葬,岁岁年年都如此。
直到某天,小青痛哭着跑来告诉聂小倩,姥姥为保容颜,让她去勾引上山的男子,并将他们的血肉供奉。
小青伏在聂小倩怀里,说自己怎么也昧不过良心,下不了手去。
聂小倩温柔地抚摸着她的秀发,安慰着她,伏在她耳畔轻声道:“让我去吧,所有罪孽让姐姐来承受……”
说这句话的时候,聂小倩几乎没有犹豫,一双眼睛始终写满了慈爱和关怀。
可从那以后,聂小倩与温小青见面的机会逐渐减少,温小青的内心也逐渐被冷漠和孤寂占据,久而久之竟然演变成如今变态的心理。
聂小倩黯然神伤,她至今仍不知道自己当初替代小青的决策是否正确,只是院子里的假山仍是假山,梅花仍是梅花,景物依旧,人心却已不复往日。
世人皆知欣赏美景,却不知那些山山水水是否也在欣赏着人类呢,它们以自己亘古不变的永恒,嘲笑着人间的尔虞我诈,人心的变幻莫测,千万年过去了,人与物之间到底哪一方观赏着哪一方,又有谁说得清呢?
聂小倩瞥见铜镜里的自己,日渐消瘦的身影,已不如窗外的落花,想那当年与小青一起葬在泥土里的花瓣如今也已完全糜烂了吧。
“小倩!小倩你别走……你的腰怎么这么粗……”
宁采臣忽然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正抱着一个男人,抬头一看,一张碟子大的狮子脸赫然映入眼帘。
“鬼啊!”
他吓得跳了起来,人也早已窜到屋子的另一边。
“你才差点变成鬼呢!我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而且不仅是个人还有名有姓,本道姓燕,字赤霞!”
那大汉说着便昂首挺胸站了起来,身材之魁梧约莫有七尺之高,虽说一身道士打扮,可瞧他那模样简直就和古刹外伫着的煞神恶鬼差不多,浓眉凸眼,一脸戟胡虬须,真是人见人怕,鬼见鬼愁。
宁采臣浑身打了个哆嗦,可还是嗫嚅着道:“人……人什么人!你们这群自称道士的神棍,我看连……连鬼都不如,连我这么个穷书生的钱都骗,害我住进荒山野岭,你们……简直欺人太甚了!”
“你说什么!”
燕赤霞吹胡瞪眼,像要生吞活人。
宁采臣不禁身子一软,扶着柱子才不至于跌倒。
“哼,兵遇着秀才,有理说不清!不管你信不信,先回答我的问题再说!”
燕赤霞三两步就来到宁采臣面前,瞪起眼睛,好像生怕他突然溜走。
“什……什么问题……”
“你昨晚有没有遇见什么奇怪的东西?”
“什……什么奇怪的东西?”
“比如说……那些不干净的东西……”
燕赤霞的脸越贴越近,鼻尖几乎要碰到宁采臣的脸,一张臭熏熏的大嘴更是让宁采臣透不过气来。
他使劲推开燕赤霞的手臂,在窗边呼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才大声道:“有啊!”
“是什么!在哪里!快告诉我!”
“在这里!就是你!”
“你这书虫瞎胡扯些什么!”
“谁……谁说我胡扯,我……我昨晚一大早就睡下了,今晨一醒来就遇见个你这样的人,你说最奇怪的不是你是谁!”
燕赤霞最终还是无奈地摇了摇头,重重地叹了口气,道:“我也不与你说了,如今的书生,竟全都只会死读书,读死书,连是人是鬼是非好歹也分不清楚,只能说是天意了……”
他从袖口里摸出本书,接着道:“你不听我劝住非要住这里,我也干预不了,但看在你我相遇总是缘分,这本金刚经你就留在身边吧,或许日后能救得你一命也说不定。”
说完,燕赤霞便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外。
宁采臣望了望走远的燕赤霞,又望了望手中这本金刚经,心里突然有种被人戏弄的感觉,顿时火起想把书掷出窗外,可他自幼怜惜书本,无论什么书只要到他手里就不舍得丢弃,所以思来想去,他最终还是把书塞进了怀里。
虽说这本破烂不堪又满是看不懂的梵文的书对他一无是处,但是免费获得一本书他仍是有点开心的。
燕赤霞在兰若寺前空旷萧索的庭院走几步便停了下来。
秋风卷起堆叠如山的落叶满天飞舞,飞舞的落叶不停旋转,却永远也落不到一个人的身上。
因为此人身上的杀气足以令世间万物都惧怕。
燕赤霞也早已注意到他,他现在距离燕赤霞仍然有好几丈远,但燕赤霞总感觉他仿佛就近在自己身边,随时可以夺取自己的性命。
待枯叶落尽时,那人的庐山真面终于得以看清。
他一身急装劲服,全身紧绷的肌肉看不出一丝多余的赘肉。
他手里握着剑,已出鞘的剑,时刻渗透着象征死亡的惨碧色,那颜色就像他的脸色,从一张干燥枯瘦的脸上透出来。
但最可怕的是他的眼睛,一只独眼,虽只有一只眼睛,却能比拥有两只眼睛的人发出更凶狠更恶毒的目光,像一把利剑刺穿他目所能及的一切。
现在他的独眼正死死盯着燕赤霞,他的眼中此时此刻已只有燕赤霞的存在。
燕赤霞也终于缓缓开口道:“夏侯兄,别来无恙……”
回答却很简单。
“拔剑!”
“当年你我为争天下第一剑的头衔约战华山之巅,你败在我剑下,而我只取你一只眼睛,然后远离尘世纷争,发誓从此不涉江湖,你对这样的结局不满意吗!”
回答仍只有两个字。
“拔剑!”
“我已皈依道教,看破红尘,不为无谓的争权夺利而作无畏的流血牺牲,你走吧!”
“无论你躲到天涯海角,就算化成了灰,我也要把你的骨灰吞下肚,我今天来,为的就是那一战之仇!”
说话间,他的人已像一支离弦箭般冲了过来,凌厉的剑气居然将地面的枯叶扫开了一条路。
飘在半空的黄叶还未来得及落下,夏侯剑客已向燕赤霞接连刺出七八剑,每一剑都堪堪擦着燕赤霞的要害而过。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何况距离上次华山之战已过了三个年头,夏候剑客的剑法进步如此神速,实在燕赤霞意料之外,所以他更不敢大意,顺手“呛”地拔剑格挡那密如雨点的攻势。
两人在刀光剑影之中你来我往,剑锷相互碰撞产生的气浪像一把巨型扫帚,将空地上的落叶扫得干干净净。
历经了好几个时辰的缠斗,局面仍坚持不下,双方体力渐渐不支,都奋力使出了本场战役的最后一击。
“叮”的一声火星四溅,两人的兵器再次碰撞,结果胜负依然未见分晓,谁也伤不了谁,谁也没败在谁的剑下,两人却无力再挥出一剑,只好借助对方剑上传来的力量往后翻跃,各自落在一座石桥的一端,正好将这时走上桥的宁采臣困在中央。
宁采臣进退两难,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前后两人动作虽然停止,可手中的剑仍然直挺挺地举起指向对方的位置,而且嘴上的话也还没有停下。
“夏侯兄,你我相斗七载有余,不料今日一见,你剑法虽有长进,但却仍然摆脱不了那颗浮躁的心……”
“你没资格对我的剑法说三道四!”
“我话还未说完!你为了‘天下第一剑’的虚名,不惜触犯剑道禁忌,使用最凶狠毒辣的邪门剑法,不求招式变化,只求快速激进,如此耗费自己的才华实在让人惋惜!”
“放你的狗屁!在我眼中能杀人的剑法就是好剑法!”
“既然如此你又能杀得了我吗!”
宁采臣眼见两人剑拔弩张,一副又要打起来的模样,心里万分焦急,担心他们会殃及池鱼,于是连忙劝道:“大家都请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啊……”
可两人却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
夏侯剑客冷笑着道:“杀不杀得了你现在下定论也未免过早了吧!”
燕赤霞哼了一声,也冷笑道:“难道现在你认为自己还有力气挥剑吗!”
宁采臣一听这句话,一颗心立马凉了半截,连忙朝夏侯剑客深深作了一揖,道:“这位武功盖世的大侠,您千万莫要因那江湖术士的话而动气,他无非就是想把您激怒而已,千万别上了当。”
说完又转向燕赤霞,道:“道长,您既然信奉道教且修道多年,也该知道普救众生才是您的职责,又为何与他人拔剑相向呢,千万莫要因为一时气在头上而毁了自己的信条啊!”
宁采臣苦口婆心说了一大堆话,本以为他们会就此罢手,谁知两人根本就将他的话当作放屁。
夏侯剑客把脸沉了下来,露出阴恻恻的笑容:“你也不用着急着死,死在我剑下不过迟早的事而已,我今天杀不成你,还有明天还有后天,你休想活着离开此地!”
话语刚落,一阵风吹过,他人已消失不见。
宁采臣还以为自己的劝说终于见到了成效,对着风吹去的方向大喊:“对啊!对啊!人与人之间要互助互爱!爱是永恒啊!”
“爱你个大头鬼!”燕赤霞破口大骂,“臭小子,既然你这么需要爱就应该去青楼找姑娘,而不是在这里找女鬼!”
“我爱找谁找谁!爱住哪住哪!关你这臭道士什么事!”
燕赤霞听后大怒,欲擒住宁采臣痛打一番。
宁采臣见状拔腿奔入树林,直到身后已看不见燕赤霞的身影才停下脚步,长长吐出口气。
“遇到一个神经病也就算了,怎奈无独有偶,居然又冒出一个更神经病的来,真不知我倒了什么霉……”
他不禁又想起昨夜与聂小倩湖心亭邂逅的情景。
“难道昨晚发生的一切真的只不过是场梦?”
忽然,他感觉胸口有一块奇怪的东西,扯出来一看,居然是一条女子用的丝巾,上面还有几行娟秀的字迹:“你是个好人,赶紧离开此地吧。”
宁采臣一见落款处写着“小倩”两个字,喜出望外,忍不住喃喃自语起来:“原来我真的不是在做梦!”
他一时兴奋,往湖的方向急奔,竟然连那块丝巾遗落在草丛里也未发觉。
湖面平静如镜,秋风时而顽皮,吹皱一湖碧水,除了几只掠过湖面觅食的飞鸟,哪里还看得见半点人影。
“小倩!小倩!聂小倩!”
宁采臣将双手凑近嘴边大声呼唤,走进两人初次相遇的湖心亭,发现案上正静静地躺着一架年代久远的古筝。
“这是小倩的琴,她一定忘记带走了……”宁采臣睹物思人,忽然眼睛一亮,“对了!小倩说过她也住在山上,我把琴给她送去不就得了!”
想罢,宁采臣抱起古筝,往上山的羊肠小道奔去。
夜幕渐临,树林里的空气变得潮湿沉重起来,宁采臣穿林过草,发觉无论自己怎么走都好像在同一个地方徘徊,的确,从黄昏到现在他已经迷路好几个时辰了。
突听一声野狼长嚎传遍四野,不一会儿,四面八方都响起了长短不一的嚎叫声,这是狼王召集狼群开始觅食的信号。
宁采臣听到这鬼哭般的叫声,身子不禁瑟缩,打了个激灵,恐惧和寒冷令他加快了前进的脚步。
往前没走多久,他就发现了一座有钱人家的宅邸,青砖红瓦规模甚是壮观,只不过年代似乎有些久远,粉墙门窗都已有些剥落破败的痕迹,而且厢房里人迹罕见,无半点灯影,院落里杂草丛生,就快要没及人的腰部。
宁采臣翻墙入院,绕着古风古朴的几幢房子溜达了好几圈,走近一处看起来经常修剪打理的院子,终于看见旁边楼阁的窗户里透出些许灯光。
他将琴斜背在身后,笨手笨脚爬上靠近窗边的一棵老树,透过窗扉间的缝隙往里窥视。
屋内一阵烟雾缭绕,恍若仙境,一扇薄如蝉翼的绣花屏风后蒸气氤氲而生,从屏风投射出的影子,隐约可见一名婀娜少女静坐浴盆里,用丝巾温柔地擦拭着自己柔滑的胴体。
宁采臣眼睛都看直了,似已陷入如痴如醉的境界,可他忽然使劲掐了自己的大腿一下,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心里快速地默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读书人需心无杂念,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可他越这么想就越想看,最后还是忍不住睁开一条细微的缝隙,就在这时,他瞥见挂在屏风上那身洁白胜雪的纱衣……
“啊!是小倩……”
他不禁轻唤一声。
“谁!”
屏风后的人喝声未绝,已射出一道雪白的匹练,击中宁采臣面门。
宁采臣脚下一滑,滚落树下,跌了个四脚朝天。
屋中少女从窗子探出头来,正是昨晚邂逅的女子聂小倩。
宁采臣大喜,举起手中已摔断琴弦的古筝,道:“小倩!你忘了吗,我是宁采臣啊!”
聂小倩见到宁采臣,心中暗暗吃了一惊,从窗户飞跃而下,拉着他的衣袖道:“我不是让你离开这里吗,怎么又来了!”
宁采臣咧嘴笑了笑,指着古筝道:“你的琴忘记拿了,我给你送来!”
聂小倩跺了跺脚,不知好气还是好笑,焦急道:“别管这么多了,你赶紧走,待会被姥姥发现就迟了!”
“什么?原来你的家人也住在这里,正好我想拜见他们呢!”
“不不不……我的家人十分反对我与陌生人来往,他们不会想见你的。”
“那……不如我们换个地方谈吧,去湖心亭怎么样,有件事我很想邀你一起去做。”
“好吧好吧……去哪里都好,只要赶紧离开这里。”
群山掩映间有一道瀑布,瀑布不高,气势也并不磅礴,但却十分冰冷。
夏侯剑客从黄昏就一直端坐在瀑布底端的岩石上,任由泉水冲刷自己的身体。
现在,夜空已有星升起,零落的星光倒影在泉水里;水,更冷了,寒冷刺骨。
如此寒冷的泉水拍打在夏侯剑客身上,非但丝毫没让他内心的愠火有所减弱,反而越燃越旺。
一腔怒火,似要将他整个人燃烧起来。
自败走华山之后,他不惜忍辱负重,跪求名家指点剑法,无论寒冬酷暑,练剑不休。
目的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击杀燕赤霞,夺取“天下第一剑”的名号。
他为剑而生,为剑而死,为了获胜甚至可以连命都不要。
可是,到头来,自己的剑仍然无法击败燕赤霞,这么多年的苦功难道要如山涧泉水般付诸东流?
他不甘、不愿、不信,猛然挥剑劈开旁边的巨石。
突然,一把清脆的声音笑道:“成王败寇,失败了的人,也就只配在这里劈劈石头,发泄发泄了。”
“谁在那里!”
夏侯剑客睁开独眼,往岸边望去。
来的是个女人,不对,人的脚步没那么轻!
“你到底是谁!”
“我活着的时候叫温小青,现在成了鬼也不改名换姓。”
温小青可爱的脸上泛起阴冷恶毒的笑容,这样的反差,让人不禁胆寒。
“区区一只女鬼,你认为能杀得了我吗!”
“杀你?我可不是来打架的……”温小青白了他一眼,“我要跟你做个交易。”
“交易?”夏侯剑客仰天狂笑,“活生生的人与我做交易我也未必愿意,你一只孤魂野鬼也配跟我谈交易?”
温小青淡淡道:“如果我说能让你杀了燕赤霞,夺得‘天下第一剑’的美誉呢?”
笑声停止了。
“你想利用我?”
“看来你也不笨,我愿为你献计,当然也要从中讨点甜头。”
“我凭什么让你利用!”
“人与人之间为了各自的利益可以相互利用,那为什么人与鬼之间就不可以呢,说不定我们这次首创先河的合作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呢……”
夏侯剑客咬咬牙,道:“你想要什么!”
“女鬼聂小倩的命!”
温小青把宁采臣遗落的丝巾捏在手里,眼睛像毒蛇般射出两道怨毒的凶光。
夜色静谧,月华溶溶,在烟波弥漫的湖面上看来,更有一种似雾里看花般不可言说的朦胧美。
聂小倩指着亭里的一堆蜡烛问道:“这么多蜡烛是干什么用的?”
宁采臣笑答:“今天是七月十五中元节呀。”
聂小倩摇摇头,表示仍不明白。
宁采臣解释道:“这是我们那边的一个习俗,每逢中元节这天,就会放些食物到河里,让那些过路的孤魂野鬼享用。”
聂小倩望着他,又问:“要怎么做?”
宁采臣先不答话,点燃一支短蜡烛,又从竹篮里拿一个糯米糍,然后一并放进一只叠好的小纸船里,轻轻放入湖水,让小船顺水漂流。
“就是这样!”
“那根蜡烛有何寓意?”
“听我们那边的长辈们说,点蜡烛是为了让鬼魂们更好地找到食物,但是我却认为有另外一层含义,其实蜡烛又何曾不是一盏明灯呢,我相信那些四处游荡的鬼魂也会随着烛光,寻到一个安稳的定所,再也不用无依无靠地漂泊了,你说是吧……”
聂小倩静静地看着宁采臣,静静地听着他的话,不知不觉眼里已泛起点点泪光,到底是为他的行为而感动,抑或感同身受自己的悲惨遭遇呢,或许此时此刻对她来说,两者都有吧。
“我来帮你吧。”她俯下身,模仿宁采臣将蜡烛和食物放进小船里,目送远去的烛光,忽又问道:“其实在你心中,鬼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
宁采臣托起下巴认真思考了一会儿,道:“我认为……他们就和人一样。”
“为什么?”
“因为人有好有坏,鬼肯定也有好有坏,虽说鬼在大多数人心目中都是做见不得光的行当,但是总不能否认鬼里面也有好的鬼吧。”
“如果某天你看见他们,你怕不怕?”
“怕……可能真的会怕,但假如鬼魂们都长得像小倩这么和善,我可能也就不怎么怕了。”
聂小倩一笑嫣然,拈起一个糯米糍轻轻尝了一口,又香又软的糯米在她嘴里融化。
宁采臣笑骂她不该和那些可怜的鬼魂抢吃的。
尝第二口时,聂小倩问道:“为何裹的是红豆馅?”
“因为红豆是一种饱含情感的豆子,正所谓红豆寄相思,鬼魂们想必也十分思念他们亲人呀……”宁采臣喟然长叹一声,“可惜告诉我这道理的婆婆已驾鹤仙去了……”
就在此时,湖底冒出几只鬼影,渐渐从两人背后爬来,聂小倩立马警觉,挥挥衣袖,便将三五只野鬼赶跑。
“你在做什么呢?”
“没……没什么,夜里蚊虫多,我来赶一赶……”
“没关系,我的皮厚他们叮不进去。”
“对了,你一个读书人怎么跑到荒郊野岭来了?”
宁采臣无奈地叹了口气,道:“说来话长,我本是上京赶考的书生,怎奈被江湖术士骗去了盘缠,剩下的零钱又住不起旅店,无奈之下只好投宿兰若寺……”
“那你应该尽快上路才是。”
“我也是这样想的,毕竟家中尚有一位老母亲,待我考上功名再回乡好好孝敬她……小倩,你的家人也都住在此处吧?”
“我……我没有家人,我的双亲已故……”
“抱歉……我实在无意提起你的伤心事……不过,还算老天有眼,你尚且有一位至亲的姥姥可以依靠……”
一提到姥姥,聂小倩整颗心都悬在半空,身子也忍不住发颤。
“小倩,你怎么了?”
“没事……别……别提姥姥……”
宁采臣拉起她的手道:“小倩,等我考取功名,我带你离开这里。”
聂小倩朝他微笑,可那笑容之苦涩,简直比哭还要难看。
离开,她何曾不是无时无刻想要离开,可在姥姥这只千年树妖的淫威之下,一切又谈何容易呢。
她站起身,修好琴弦,轻轻弹奏起来。
月色、轻雾、琴声,仿佛在不知不觉间已融为一体。
宁采臣只觉自己如临仙境,创作灵感如皎皎的月华般倾泻而出,他从书箱里翻出笔墨纸砚,展开画纸,笔下重彩浓墨,描绘着聂小倩此时的容貌。
曲终,画成。
聂小倩悄悄踱到宁采臣身旁,瞧着画中那抚琴女子,犹如正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禁问道:“这是我?”
宁采臣胸有成竹地点点头,道:“正是。”
聂小倩看着画中人,已有几分痴醉,赞叹道:“太像了,我简直以为她要在画纸里弹奏一曲。”
得到心上人的赞赏,宁采臣信心更足,拿起毛笔,在画上题了一句诗:“十里平湖霜满天……”
正思忖下一句时,聂小倩微笑着把笔接了过来,挽起衣袖,焦了些许墨汁,接着写道:“寸寸青丝愁华年……”
“对得妙。”宁采臣心中暗自欣赏聂小倩的才情,于是又继续写道:“对月形单望相互……”
“只羡鸳鸯不羡仙。”
聂小倩写的最后一句诗,正是宁采臣嘴里念的,她写完最后一个字,他也正好念完最后一个字。
心意相通的两人抬起头,四目相对。
聂小倩脉脉含情的眼波比月光更柔比红豆更蜜,宁采臣搂住她的肩将她轻轻拥入怀中,脸贴着她冰冷的额头,感受到她的体温,虽然只有一点点温存,但两人的温度却在悄无声息中慢慢交流。
月夜恬静,白雾无声,四下万籁俱寂,一切事物都是那么平静安宁。
平日那聒噪的蛐蛐儿,此时是否也不忍打破这美好的一刻呢。
聂小倩下巴稍稍抬起:“明晚我在湖心亭等你,我……有一件事想要向你坦白……”
“什么事……”
宁采臣话未说完,聂小倩便伸出一指将他的嘴止住,缓缓道:“不要说,我现在只想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她轻轻伏在他的胸膛,像一只饱经风雨的雀儿,投入港湾温暖的怀抱……
可她却不知道,此时此刻,湖边阴暗的密林间,一双圆瞪的眼睛正死死盯着他们,连眼眶似也承受不住那满溢的嫉妒和愤恨。
宁采臣与聂小倩在兰若寺前的岔路分手。
道别后,宁采臣回过头想再看一眼,聂小倩却早已无影无踪,再转回来时,却与燕赤霞凶神恶煞的脸撞个正着。
“跟我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燕赤霞不容宁采臣分说,像麻鹰捉小鸡那样提起他的衣领就走。
两人来到一处寒气阴森的荒山僻野,杂草丛中横竖着好几座断裂的墓碑,貌似一座久远的乱葬岗。
宁采臣用眼角瞟了一眼山头,吓得浑身直哆嗦,瞬即闭上眼睛默念佛咒,忍不住问道:“你……你是道士,不……不能滥杀……”
燕赤霞也不理他,指着一块被长草覆盖的墓碑道:“你自己看吧!”
宁采臣战战兢兢挪过去,慢慢拨开横七竖八的杂草。
“爱……女……聂……”
看到碑上刻的第三个字,他的胃已忍不住抽搐,双手也不听使唤地连连颤抖。
发抖的手分开剩下的杂草。
“爱女聂小倩之墓”这几个大字赫然映入眼帘。
宁采臣再也支持不住了,一屁股跌坐在地,发白的嘴唇抖个不停:“小倩……已经……已经死了?”
燕赤霞哼了一声,道“我只想让你看个明白,这个‘聂小倩’是只女鬼,她在世时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可在逃离战乱的途中被强盗所杀,葬于此地,由于她的尸骨未寒,因此被一只千年树妖所利用,专门勾引年轻精壮的男人为老妖提高妖力。”他叹了口气,“这下……你可明白了吧。”
“我……我……我……”
宁采臣喉咙发干,缓了半天喘不过一口气来。
燕赤霞拍了拍他的胸膛替他壮胆,又道:“你也莫要害怕,只要按我的话去做,便可脱身。”
宁采臣嗫嚅着道:“怎……怎么做……”
“这些妖魔狡猾得很,我在你身边时他们决不会出来,所以……”燕赤霞从麻袋里摸出一支短箭,“这支‘穿云箭’你随身携带,待妖魔出现时,寻得合适的时机发出信号,我立马会赶来救你!”
宁采臣迷茫地望着手中的箭,一时千头万绪纷至沓来,心中不免涌起一阵又一阵惆怅。
“小倩是鬼,可她何曾加害于我呢?”
“若非那姥姥逼迫,小倩又怎会心甘情愿做一只孤零零的鬼魂呢?”
“小倩必定身不由己,可我是否应该帮助她,又怎么帮助她呢?”
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从宁采臣早晨醒来的那一刻就一直困扰着他,他饭也不吃,书也不看,用枕头盖住自己的脸躺在草席上,翻来覆去,直到夕阳西沉。
他一把甩开枕头,霍地起身,突然整个人都有了神采,似乎终于做出了决定。
“无论小倩是人是鬼,我都相信她是善良的,我要带她离开这里!”
宁采臣“砰”地打开门,往湖心亭直奔而去。
从湖边望去,湖心亭的装饰似乎与昨日不同,月色、湖水、轻风,仿佛都变成一支支撩拨情意的羽毛。
宁采臣走上通往亭子的木桥,一缕香气将他缠绕,像一只温柔的手,轻抚他的脖子、耳朵、脸颊、眼睛、头发,最后牵着他的鼻子,将他一步步领进亭内。
湖心亭里不知何时已放置了一张宽大的床,床上覆盖着白净柔软的被褥。
宁采臣缓缓睁开眼睛,还没完全睁开,衣不蔽体的聂小倩就跳进了他的怀抱,柔滑细嫩的手臂缠住他的脖子,两人双双跌入爱的温床。
宁采臣的心在剧烈地跳动,他微微张开嘴巴,呼吸短而急促。
他感受到聂小倩的心跳同样剧烈,因为她柔软的胸部正紧紧贴着他的胸膛;他能闻到她芳香如兰的体香,因为此时她的鼻尖正触碰他的鼻尖。
“小倩……我……”
宁采臣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因为聂小倩的樱唇已覆上了他的嘴唇,将其紧密地包裹起来。
他全身热得像一池滚烫的熔岩,按耐不住的情欲似要将他整个人都完全融化……
聂小倩离开梳妆台,观望窗外的夜色,已到了与宁采臣约定好的时间。
刚打开房门,脸上就被狠狠地抽了一巴掌,她摸着脸蛋,稍稍抬起头,就看见了姥姥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
“姥姥,您……”
聂小倩未绝的话音,已变成声声惨叫。
姥姥的皮鞭像残酷冷血的毒蛇,在她的雪肤上无情地噬咬。
每一次鞭打,都让她受到如同扯下皮肉般的疼痛。
聂小倩松开嘴唇,紧紧抱住宁采臣,仿佛要将他嵌入自己的身体,一双纤细柔嫩的手在他身上四处游走,就像一条滑溜溜的鱼儿,捉摸不透也猜不透。
宁采臣闭上双眼,呼吸又急又快,感受着她双手带来的温柔,每一次触碰,都让他感到仿佛置身于初春的花海。
聂小倩的痛哭一声又一声,身上的血口一道又一道,已体无完肤。
宁采臣的呻吟一下又一下,身上的爱抚一遍又一遍,已欲仙欲死。
地上的聂小倩已动弹不得,鲜血已浸透她的衣裳,她的目光也已呆滞,连动一动眼珠子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有那两片苍白的薄唇仍在微微噏动。
现在的聂小倩虽不至于魂飞魄散,但也只剩下半条鬼命了。
姥姥手上的皮鞭终于停了下来,她将一块丝巾用力掷到聂小倩面前。
“你是个好人,赶紧离开此地吧。——小倩”
聂小倩写给宁采臣的丝巾竟然落在了姥姥的手里!
可她又怎会想到把丝巾交给姥姥的正是她平日里最疼爱关心的妹妹温小青!
“你这个贱人!居然敢背着我偷偷将男人藏起来!”姥姥参差的牙齿拼命摩擦着,发出“格格”的响声,恨不得将聂小倩生吞活剥,却突然由盛怒转为冷笑,“你莫要以为我真舍不得杀你,我之所以留下你的命,是因为我已答应‘黑山老妖’将你许配给他,就在今晚!”
姥姥手下的奴婢们都知道,她每年都会进贡一位年轻美貌的绝色女子给阴间的鬼王“黑山老妖”,二十年来,从没有任何一个作为贡品的姑娘活着回来过。
如果说“千年树妖”这里是炼狱,那么“黑山老妖”那里就是十八层地狱。
聂小倩很伤心,却没有落泪,因为她的眼泪早已流干了。
生而为人时遭遇动荡的乱世,惨死于强盗的刀下,死后成为孤魂野鬼,却被千年树妖扼住了三魂七魄不得轮回转世。
想到自己悲惨的一生,聂小倩不禁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她就像湖面上那一朵衰败的浮萍,一辈子任凭风吹雨打毫无还手之力,一辈子随波逐流,在波浪间沉浮,无丝毫追寻幸福和自由的权力,一辈子受尽孤独的煎熬,痛苦的折磨……
姥姥喝令左右,道:“你们赶紧替她沐浴更衣!在子时之前打点好一切!”
“是!”
美人出浴。
两个女婢一左一右,将一件大红喜袍端来,展开,穿在聂小倩身上,衣服上的每一寸,都将她优美动人的风姿体现得淋漓尽致。
只不过她那张愁苦的脸蛋,实在让人不忍心去描述。
不知情的人若瞧见聂小倩此时的脸,必定会以为办的是丧事而不是喜事。
聂小倩端坐在铜镜前,两名女婢替她描眉画唇,两片薄唇在红纸上轻抿的那一刻,她的容貌竟是那么的凄美!
就在两人放松警惕时,聂小倩闪电般将她们击晕在地,紧接着推开窗扉飞掠而去,身影投入夜色之中……
聂小倩突然冷笑,蛇一般的手蠢蠢蠕动,一寸寸靠近宁采臣的心脏,突然像毒蛇捕猎般伸出,却又在那一瞬间缩回。
手掌已烧成焦炭。
她惊恐地看着宁采臣,发现他胸前竟然藏着本《金刚经》!
就在这一刻,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诱惑,宁采臣如美梦乍醒,惊讶地看着面前这一丝不挂的女子,又看了看自己半裸的上身,倏地裹紧了衣服,连连后退。
“姑娘,你是……”
他当然不认识素未谋面的温小青,当然也不知道适才的聂小倩正是温小青易容而成。
他忽然感觉有一双泪眼正望着自己,转过头去。
穿着大红衣裳的聂小倩伫立在湖边,看着湖心亭里所发生的一切,心如刀绞。
最信任的妹妹和最心爱的男人,居然一起背叛了自己,聂小倩此时只觉得整个身体似乎空荡荡的,连站也站不稳了。
宁采臣冲了过去,一边大喊:“小倩!小倩!你听我解释!”
聂小倩洒下一串泪珠,绝望地转过身,像一只蝙蝠般飞入树林。
湖心亭迷蒙的烟波里,只剩独自坐在帐中冷笑的温小青。
聂小倩捂着伤痕累累的心,在树林间挥泪飞掠,突然,从夜空降下一张巨网,将她重重摔倒在地,任凭她如何挣扎,这张奇怪的网只会越收越紧。
“神仙索?”
这种绳索会让她妖力尽失,而且浑身乏力。
可她只将这秘密告诉过一个人
——温小青!
聂小倩恍然大悟,原来一切都是温小青预先设计好的阴谋!
可不等她再想,网已被扯进密林里。
宁采臣此时居然飞扑过来,伸长了手臂,却无奈还是晚了一步,望着聂小倩的双眸与他永别,他霍地爬了起来,点燃“穿云箭”,“嗖……砰!”半空绽开了一朵明亮的烟花。
不一会儿,燕赤霞高大的身影就从旁边的草丛跳了出来。
“鬼呢!”
“那个独眼的神经病将小倩掳走了!前辈你赶紧去救她吧!”
燕赤霞像一只洪荒猛兽,顺着宁采臣手指的方向飞奔。
他奋力直追,在交错纵横的枝叶间翻腾飞跃,七八个起落已能渐渐望见夏侯剑客的背影。
最后,燕赤霞将夏侯剑客逼至一面断崖,截断了他的退路,两人在一片视野较为开阔的草地上停了下来。
秋风萧瑟,暗灰色的草浪在月色下不住翻,几株立根不稳的枯草被急风带起,霎时间就飞入了黑黢黢的密林。
“别再往前一步!不然我杀了这只女鬼!”
冰冷惨白的剑锋已抵住聂小倩的后心。
燕赤霞喝道:“放了她!”
“放?”夏侯剑客冷笑,“一命换一命,想要她的命就拿你的命来换!”
“夏侯兄!不料时至如今你仍执迷不悟,人是人鬼是鬼,人与鬼之间不能产生任何瓜葛,你不惜触犯戒律,与鬼魂相互勾结,可知道命已不保!”
“本人此命已献予剑道,只要能够达成此生的目的成为当世第一剑客,我不怕与鬼打交道!”
“你已被虚荣蒙蔽了心智!”
“少啰嗦!你若再不自裁我就刺穿她的心脏!”
无情的利剑刺破聂小倩的皮肉,卡在她的肋骨之间,她的心脏仿佛也感受到发自剑身上的寒气。
“随你的便!这只害人不浅的女鬼我早想收拾,你杀了她倒替我省了事!”
燕赤霞边说边解下弓箭,箭头已瞄准夏侯剑客的身体。
夏侯剑客一把揪住聂小倩的头发,将她拎起来挡在身前,似乎想用她当作箭靶子。
燕赤霞怒道:“卑鄙无耻之徒!你认为这样就可以挡住我的箭吗!老夫今日就让你见识见识当年射杀武当两大高手一箭双雕的本领!”
他两根手指像火钳般夹住箭羽,使劲往后一扯,弓已满月。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宁采臣踉跄地跑了过来,张开双臂,挺直了腰杆,挡在燕赤霞面前。
燕赤霞暗暗吃了一惊,瞪起眼睛望着面前满身污垢和擦伤的书生,苛责道:“臭小子你不要命了吗!”
宁采臣上气不接下气,显然是用尽全力才赶到这里,他也不等自己缓过气来,喘着气便道:“别……别杀小倩……”
他此时说话的声音仿佛是一个命不久矣的垂死之人发出来的。
燕赤霞腮帮鼓胀,须眉皆张,怒道:“你可知道她是鬼!”
宁采臣干咽了一口才道:“我……我知道……”
“但你还是要救她!”
“要……要……我……”
“你给我说大声点!”
宁采臣一把抓住燕赤霞的衣袖,使劲咬着嘴唇,鲜血已从嘴角沁出,憋足了气迸出一句:“我要救她!”
燕赤霞霎时间怔了怔,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她!我喜欢聂小倩!”
宁采臣说这句话的声音比刚才还要大几倍,聂小倩也不禁为之动容,那双本已心灰意冷的眸子里,也渐渐泛起了点点星光。
患难见真情,这话说得一点不假,在这生死之间,宁采臣居然愿意舍身拯救自己这只卑贱的女鬼,聂小倩此时也已感受到他对自己的一片真心。
夏侯剑客仰天狂笑,笑声中充满了肆意妄为的嘲讽:“有趣!真有趣!想不到你这穷书生如此下流,连女鬼也不肯放过!好!你说愿意救她,那就先跪下来叩几十个响头,让本大爷高兴高兴!”
宁采臣想也不想,正要屈膝跪下。
燕赤霞却伸出手来托住了他的腋窝,责骂道:“孬种!男儿膝下有黄金,当跪拜父母与天子,此等卑鄙小人你竟也愿意下跪于他,你还算是个大丈夫吗!”
谁知宁采臣一把甩开了他的手,不但没有听他的劝反而凛然正气道:“为救天下苍生,不惜上刀山下火海,是大丈夫也!阻止生灵涂炭,珍爱一切生命,是大丈夫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前辈乃修道之人,然则不惜牺牲小倩的性命,实愧为大丈夫也!聂小倩虽为鬼魂,可她至始至终都有一颗善良的心,你说她祸害人间,她何曾加害于你我他呢,她之所以勾引男子,全因为受迫于那‘千年树妖’之下,她不得而为之。可是你们这些生而自由的习武之人,却仗着自己的武功,为了一己之利,四处挑引祸端滥杀无辜!你们又何曾受到过良心的谴责!”
燕赤霞怔在原地,宁采臣刚才所讲的每一句话都在他的脑海里回荡,他的内心突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似乎以前从来没有过。
他瞧着眼前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慢慢将身子转了过去,仿佛今天才第一次看见了这个人。
宁采臣“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对着夏侯剑客“咚咚咚”地磕起了头。
鲜血和着泥土从他的额头流下,渗进了眼睛,划过了鼻梁和嘴角,最后滴落在草地上。
大地仿佛也被这沉闷的叩头声所撼动。
宁采臣脸色苍白如雪,已无力再做任何一个动作,话音从他颤抖的嘴唇里飘出来:“大侠……我……已给您磕头了,您……可以放过小倩了吗……”
夏侯剑客侧耳听着他说的每一个字,反而笑得整个身子都抽搐起来,勉强忍住笑,道:“我只不过让你给我磕头,可没说过要放了这只女鬼呀!”
他突然将聂小倩摁倒在地,用锋利的剑锷摩擦着她娇嫩的脖子。
宁采臣见状立马掏出匕首抵住自己的咽喉,大声道:“你……你要是杀了她,我就死在你面前!”
夏侯剑客失笑道:“你这窝囊废读书读傻了吧!我就要在你面前将她千刀万剐,有本事你也跟着割自己!”
“呲啦”一声,聂小倩左臂已被划开一道血口。
宁采臣提起匕首也往自己的手臂上捅了一刀,鲜血如泉水般涌出。
燕赤霞把脸转过一边,似也不忍再看。
聂小倩虽疼痛难耐,但她却既没有叫喊也没有哭,反而露出了一丝微笑,因为她遇见了对自己痴心一片的宁采臣,就算与他死在一块也毫无半点怨言。
“宁公子,您的心意小倩今生无以回报,只盼来世能做一对比翼双飞的鸳鸯也就心满意足了……”
她的眼帘慢慢阖上,就在此时,她瞥见了腕上的手镯,忽然灵机一动,拼命将铃铛摇响。
姥姥的长舌突然从地下暴起,像一支离弦的快箭,从夏侯剑客大笑着的嘴直插了进去。
一眨眼功夫,他全身的血肉和五脏六腑都被吸食干净,只剩一张人皮包着一副空洞洞的骨架。
燕赤霞飞跃过去一剑斩断了长舌,剩下的部分像蚯蚓般蠕动着又拱入了地下。
他凝注着那副白森森的骷髅,长叹道:“夏侯兄,善恶终有报,你就安息吧……”
宁采臣飞奔到聂小倩面前,两人紧紧相拥在一起,刚才所承受的疼痛和屈辱,在这一刻全都烟消云散不复存在了。
聂小倩颤声道:“姥姥很快就要赶来了,你赶紧走吧。”
宁采臣深情款款地望着心上人,目光愈发坚定,道:“小倩,我们一起走,我要带你离开此地!”
然而聂小倩又忍不住啼哭起来,啜泣着道:“宁公子,我深知你待我一片真心,若你真的肯救我,需取回我的骨灰,将其入土为安,我方可投胎转世……”她伤心地阖上眼睛,“姥姥已将我许配给‘黑山老妖’,今晚是最后的期限……”
宁采臣轻轻搂住聂小倩,让她的脸紧贴自己的胸膛,道:“小倩,我一定会救你的!”
突然,燕赤霞将剑横在两人面前。
宁采臣见状立即将聂小倩藏在自己身后,惊讶道:“前辈,你……”
燕赤霞也不理他,对聂小倩道:“聂小倩,你可知自身罪孽深重!”
聂小倩颔首道:“贱婢知道。”
燕赤霞又问道:“你可知自己已害了多少条人命?”
聂小倩黯然道:“三十一个樵夫,二十五个乞丐,四十个过路人,还有……十二个书生,总共一百零八条人命……”
燕赤霞道:“这些人可都是你杀害的?”
聂小倩咬着嘴唇,道:“不是!我用手段将他们迷倒后,姥姥就会将他们……”
她已不忍再说下去。
燕赤霞捋着胡须,点了点头,道:“本道念你尚有一颗同情心,就网开一面给你一次转世投胎的机会,但你必须对天发誓从今以后不得再替妖作凶!”
聂小倩跪在地上,伸出手指,按燕赤霞说的誓词发了明誓。
燕赤霞挑断了聂小倩身上的绳索,道:“我去引开那只树妖,你们赶紧去将骨灰坛取回!”
聂小倩恢复了法力,拉起宁采臣的手像一只鸟儿般飞上天空。
宁采臣只觉自己像一朵漂浮在空中的白云,与聂小倩携手遨游的感觉简直如梦似幻。
聂小倩与宁采臣闯进姥姥修炼的房间,在成千上万的骨灰坛中寻到了属于聂小倩的那个。
聂小倩指着案上供奉着的瓶子,道:“将它也带走,那是姥姥修炼千年的妖力集成,万万不能落到姥姥手里,否则她喝下后妖力会激增百倍!”
两人一路奔至厅堂,眼见大门近在咫尺。
可就在两人露出笑容的那刻,空中掠过一个淡青色的影子,一把夺走聂小倩的骨灰坛,然后落在了高高的房梁上。
温小青端详着手中的骨灰坛,悠悠道:“姐姐呀姐姐,你怎能狠心抛下妹妹独自逍遥快活去了呢?”
聂小倩见是温小青,面露喜色,道:“小青!我们终于有救了!一位法力高强的道长答应带我们逃脱姥姥的魔爪,我们终于等到这一天!”
温小青面不改色,冷笑道:“我说姐姐,您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天真烂漫,变得轻易相信他人的甜言蜜语呢?这到底是你变了还是我变了呢?”
聂小倩焦急道:“小青!现在不是胡闹的时候,你快下来,再不走我们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宁采臣也游说道:“你姐姐说的是啊!再不走树妖就要赶回来了!”
温小青狠狠地瞪着他,伸出长长的匹练往他的脸上抽了七八下,愤恨道:“天下尽是负心的人!我已不会再相信任何人!我不走,你和这负心汉也别想离开这里!”
宁采臣望着温小青,想起自己在湖心亭失礼的行为,不禁羞愧难当,一时说不出话来。
聂小倩还想着如何劝说,但突然一声巨响,屋顶紧接着就往下塌。
温小青闪避不及,被落下的横梁击中,眼见就要重重跌到地上。
情急之下,聂小倩不顾漫天砸落的碎石飞瓦,飞身上前,射出匹练缠住温小青的腰,用尽全力将她扯进自己的怀抱中。
落石、碎瓦、横梁……全都无情地砸向聂小倩单薄的身子,可她却没有丝毫退缩,将一切可能对温小青造成伤害的物体全都抵挡下来。
聂小倩保护着温小青,就像当年她紧紧抱着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温小青那样。
温小青此时觉得全身像沐浴在阳光之下,既温暖又舒适,她想起曾经拥有过这种感觉的时候,那时母亲紧紧将她裹在自己的身体之下,任凭盗贼的大刀阔斧撕裂皮肉也没有松开紧抱着的手。
最后她活了下来,可她的母亲再也不可能拥抱她一下了。
这是真正爱自己的人才能带来的温暖啊!
聂小倩忍不住吐了一口鲜血,虽痛苦但仍面带微笑,凑近温小青的耳畔问道:“小青,你无碍吧……”
温小青怔了怔,不由自主落下两行泪水,却仍不愿相信这种感觉是真切的,一把推开聂小倩,大喊道:“别来救我!”
尘埃落尽处渐渐浮现出一个庞大的身影,居然是“千年树妖”姥姥!
众人的心像忽然掉进了极寒的冰河,顿时凉个透彻,甚至连呼吸也都在这一刻停止。
姥姥最终还是将他们最后一丝希望打破了,就像破碎一地的瓦片,再也拼凑不回来。
姥姥血口里伸出条沾满唾液的长舌,像蛇信子寻觅猎物般缓缓蠕动,她的手指和头发一如千万条迅速生长的藤蔓,将三人逐渐包围起来。
“叛徒!”
她嘴里突然迸出一声嘶吼,无数枝条如万箭齐发,捆住抵抗的手和逃跑的脚。
三人无论如何挣扎,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往姥姥那深不见底的血口移动。
宁采臣感觉那黏滑的唾液仿佛已落在自己的脸上。
突然,一道剑光飞过,燕赤霞终于还是赶来了,三两下动作就将他们身上缠绕着的触手斩断。
“你这只狡猾的老妖,竟敢戏耍老夫!”
说着,他已与树妖缠斗起来。
一人一妖斗智斗勇,打得甚是激烈。
聂小倩三番几次想上前助燕赤霞一臂之力,无奈皆无功而返,忽然灵光一闪,大声道:“道长留心!姥姥的死穴在心脏!”
树妖一听之下又惊又怒,嘶吼道:“闭嘴!”
几根尖锐的触须已急速射向聂小倩,宁采臣往前一扑,背后便多了几个血孔。
聂小倩关切地问道:“宁公子,你……”
宁采臣强忍道:“我……还坚持得住……”
一旁的温小青翻了个白眼,冷笑道:“哼,不自量力!”
千年树妖虽已尽力保护自己的要害,却怎么也敌不过燕赤霞强拳利剑的猛攻,本来护在胸前的触手已全被斩断。
燕赤霞眼睛一亮,知道这是消灭千年树妖最好的机会,立即卯足了劲乘胜追击,一剑刺穿了心脏。
聂小倩忍不住高叫:“得手了!”
只那么一瞬,树妖僵硬了的身体突然又快速行动起来,一把钳住稍有松懈的燕赤霞,将他吊在半空。
树妖纵天狂笑:“本座要让你们这几只喽啰尸骨无存!”
失去了燕赤霞的压制,树妖无数触手又重新长了出来,以飞一般的速度捆住了地上三人。
此时宁采臣腰间的瓶子露出半截,树妖恶狠狠的目光立即射到他身上。
“将本座的精血还来!”
树妖那条血红的长舌突然暴增了几丈,似要连同宁采臣的血肉一并吸食干净。
宁采臣的手死死抓住面前不停拍打的舌头,已渐渐力竭。
燕赤霞拼命拉扯缠在脖子上的藤条,缓过一口气:“臭小子!千万不能让树妖得到精血!否则她妖力大增我们死无葬身之地!”
他一说话反而被勒得更紧,喉咙似乎也马上就要被捏碎。
宁采臣面对如此巨舌无计可施,情急之下咬掉瓶塞,将瓶内液体一饮而尽。
灼热的火焰顺着喉咙一直烧到肚子,最后燃遍全身。
他全身变得红彤彤的像一块刚从火炉里取出的炭,身上每一条血管、每一寸皮肤,都似要立马燃烧起来。
不止他身上的触须,就连四周所有的枯枝藤蔓也都跟着燃烧起来,化为一团又一团白灰。
千年树妖大惊失色,又伸出触手想抓住宁采臣,但一进入他身体发出的那股热浪里就又变成一团死灰。
燕赤霞跌倒在地,如牛喘气:“他体内阳气太重!需要补充阴气!不然立即就会暴毙而亡!快……”
聂小倩想也不想就要扑过去。
温小青也在这时站起身来:“别动!你若敢去救这个男人我就将它打碎!”
她举着聂小倩的骨灰坛就要往地上摔。
聂小倩头垂得低低的,看了一眼痛苦挣扎的宁采臣,轻轻抛下一句:“随你的便吧。”
转过身,再也不看温小青一眼,大步冲过去吻上了宁采臣。
滚滚的热浪几乎要将她全身蒸干,她似乎就要变成一团随风而散的轻烟,可她不在乎,仍不肯放松丝毫。
她深深地吻着宁采臣,将真气一点点灌进他的身体。
她悄悄落下眼泪,她知道这一吻代表着永别,永永远远的诀别,她虽然无悔,但她多么希望这一吻可以持续一百年、一千年,甚至一万年……
漆黑的骨灰坛从指间悄然滑落,慢慢地摔到地面,碎裂成无数无法复原的碎片。
“啪!”
这惊天动地的一响如雷贯耳,闯进了宁采臣的耳朵,他霎时间惊醒,发现倒在自己怀里气若游丝的聂小倩,望着那支离破碎的骨灰坛和散落一地的骨灰,眼泪已如崩缺的堤坝奔涌而出。
“小倩!”
他失声痛哭,紧紧抓住聂小倩的手,生怕她离开自己。
聂小倩声音虚弱:“宁公子,你莫要伤心,小倩危难之时若非得你舍身相救早已不复存在,如今小倩也愿以命相许,望宁公子好好活下去……”
温小青望着依偎在一起的两人,僵硬地站在原地,目光似乎也已呆滞……
她突然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孤独感在体内四处徘徊,她想摆脱,可它却如影相随。
为什么呢?她本以为自己是最悲惨最孤独的,只要让周围所有的人都变得孤独,自己也就没什么不同了,就能跟姐姐一样笑对阴霾向往自由了。
可是现在她终于明白,一个人若想摆脱孤独,并不是要让所有人都变得像自己那样孤独,而是要亲自用心去感受世间美好的感情,宁采臣与聂小倩愿以命相护,他们两人之间深厚的感情,已让他们不再孤单。
原来一直以来自己都是往一个错误的方向不断前进,姐姐拼命想拉自己出来,然而自己却一次又一次伤害了她,最终越陷越深……
温小青整个身体瘫软下来,跪倒在地,似乎已接近崩溃,嘴里不停念叨:“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树妖的躯体已渐渐恢复,触须也在慢慢生长,突然朝大厅狮吼一声:“竟然毁了我千年道行!我要你们全都烟消云散!”
刺耳的尖叫声中,整间房子的墙壁门窗居然都变成了树妖的身体,而且越收越窄。
燕赤霞用弓箭支撑着勉强站了起来:“糟了!这老妖想将我们全都吞进肚子里啊!”
温小青咬着嘴唇,振作着也站了起来,朝燕赤霞喊道:“道长!姥姥的心脏不在身上,而是在门外的老树上!”
燕赤霞立马会意,弯弓搭箭,已瞄准那棵干秃的巨树。
可惜他元气尚未恢复,还未来得及将箭射出去,就被飞来的触手摁在地上,动弹不得。
那支“破魔箭”也随之掉在了地上。
情况危急,眼见出口越收越窄。
温小青鼓足勇气,昂起头,似乎已下了很大的决心,踉跄地跑到燕赤霞身旁,解开一直背着的包袱,将一个骨灰坛安稳地端放在他面前,跪下道:“道长,我温小青自幼父母双亡,最后自己也饿死街头,被千年树妖擒至此处做了二十年的孤魂野鬼,我不求轮回转世,但求道长答应我一个请求。这是我唯一最亲的亲人聂小倩姐姐的骨灰,我曾伤她很深,恳求道长大发慈悲助我姐姐早日投胎转世……”
说罢,她便磕了几个头。
燕赤霞黯然点了点头。
温小青拾起地上掉落的长箭,目光坚定地望着门外的那棵大树。
燕赤霞明白了她的用意,当即劝道:“姑娘三思!这么做你的三魂七魄就会永远消失啊!”
温小青默默地凝注着手中箭,眼里流露出说不尽的凄凉。
她转过头匆匆瞥了一眼聂小倩。
这个永远爱护她的姐姐现已泪眼朦胧,虚弱地摇着头,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无声地呐喊着:“不要,不要……”
温小青看懂了她说的话,嘴角漾起一丝既悲伤又快乐的微笑。
如春风绿岸的微笑。
两人往昔点滴的片段,此时在聂小倩的脑海里飞速掠过,她仿佛看见两人初遇时温小青的样貌:楚楚可怜的眼神、总是带着几分忧愁的笑容、让人心生怜惜的苍白面容、让人忍不住搂着的单薄身子……
死去的人永远年轻,鬼魂会变化的只有内心。
聂小倩知道,温小青的心其实一直单纯而孤独,只不过表达内心的行为错了,可惜自己未能将她拯救出来,她再也不能与自己经历许许多多的事情了。
望着温小青的身影穿过姥姥织的密网,渐行渐远,聂小倩的心在那一刹变老了十几岁……
温小青举起箭,狠狠插入树干。
“轰”的一声巨响,千年老树在烟尘中渐渐瓦解,千年树妖的躯体也开始四分五裂。
姥姥扶着那张一块块剥落的脸发出一声声不绝于耳的叫喊。
“小青!”
聂小倩艰难地站起身,才跑了两三步就跌倒,碎瓦刺破她的手脚,她咬着牙又站了起来,就这样站起来,跌倒,又站起来,朝着温小青一步步靠近。
温小青的双手、双脚慢慢变得模糊,然后又慢慢变成透明,身体随着四分五裂的老树渐渐消失。
她感觉自己正一点点飘散,一点点与这个世界脱离,她的双眼在消失的前一刻看见了赶来的聂小倩,她笑了,留给聂小倩一个开心、快乐、自由的笑容,最后连这张微笑的嘴也融化在皎皎的月色之中。
聂小倩扑上前,却只抓住了一件空荡荡的衣服,温小青已经完全消失了。
徒留下一身青衣裳,引生者独守心中伤。
聂小倩将脸埋在这件衣服里,嚎啕大哭起来。
沉闷、悲痛的哭声传遍四野,在山间回荡。
远山几只独狼也传来阵阵哀嚎,似也被两姐妹此刻的永别所感动。
宁采臣静静地走到聂小倩身边,想说些安慰的话,却不知该怎么说,只有将温暖的手轻轻搭在不停抖动的肩上,希望她能感受到自己还存在着依靠。
燕赤霞望着月下的废墟,不住地摇头,不住地叹气。
一愁一华年,一叹一枯荣。
就连密林间繁茂的树叶似也都经受不起他声声的叹息,仿佛就要簌簌落下。
不对!燕赤霞立即警觉起来,环顾四周。
密如擂鼓的马蹄声震撼着大地,枝叶像受惊的兔子瑟瑟发抖。
可是马呢?人呢?在哪里?
燕赤霞焦急的目光不停旋转,却无论如何也看不见半点威胁,只有那急促的响声在他们耳畔萦绕不绝。
突然,夜空划过一声长嘶,几匹翻着白眼,口吐白沫的瘦马从夜雾中闯了出来,竟然迅如疾风,轻如飞燕。
燕赤霞暗叫不妙,朝两人大喊:“当心!”
马上佩刀的鬼差一把将聂小倩扯了起来。
燕赤霞飞身上前,勉强拉住了宁采臣,可宁采臣却没来得及抓住聂小倩的手,两人的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就立即分开了。
转眼间鬼差就带着聂小倩消失在夜色中。
宁采臣高喊聂小倩的名字,却听不到半点回应。
燕赤霞不无哀伤地拍了拍他的肩,道:“没用的,那些是‘黑山老妖’的部下,聂小倩已经被拖进了阴间……”
宁采臣立即转过头道:“前辈我们快去救她!”
燕赤霞却无奈地摇了摇头,道:“阴间是鬼魂的天下,我们凡人若染指恐怕凶多吉少啊……”
他话还未说完,宁采臣就双膝跪地,扯着他的衣角,惨然道:“前辈,我求你救救小倩吧,我们好不容易将她从树妖手里救出来,又怎能白白看着她被其他妖怪抓去……”
说着说着,宁采臣仿佛已有泪将流。
燕赤霞低头望着那双泪光闪闪的眼睛,忽然觉得眼前这个跪着的书生,比许多站着的人都要高大。
他一生嫉恶如仇,视妖魔鬼怪为人类最大的天敌,却怎么也想不通为何人与鬼之间能产生如此深厚的感情,甚至为保全对方而不惜牺牲自己。
他仰天长长叹了一口气,望着高挂的明月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我悟道半生,却怎么也悟不透一个‘情’字,年轻人,我希望你能感悟透彻……”
燕赤霞托着宁采臣双臂将他扶了起来,突又凛然正色接着道:“你怕不怕死!”
宁采臣挺直了腰道:“我不怕!”
“好!”
燕赤霞说完这个字就将宝剑竖在自己面前,嘴里喃喃地念着一连串咒语,突然猛地往暗处一劈,夜幕顿时张开了一条裂隙。
他紧接着一跃而入,宁采臣则紧随其后。
无边无际的黑暗,漫天肆虐的尘暴,让宁采臣连一口气都喘不过来。
燕赤霞取出张符咒,扒开宁采臣的嘴巴塞了进去,命他吞咽下去。
宁采臣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慢慢恢复了呼吸。
两人冒着风沙盲目前进,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打锣敲鼓声,逆风望去,两列骑马的鬼差正护送着一条迎亲队伍,队伍中间抬着顶花轿,透过软帐,隐约望见轿中倚着个满面愁容、穿大红喜袍的美人。
宁采臣扯着燕赤霞,兴奋道:“前辈你看!是小倩!”
燕赤霞牛眼一瞪,飞跃过去,落在一骑的背上,将领头的鬼差一剑劈开两半,然后如蜻蜓点水般在马匹间穿梭,将众鬼差纷纷斩于马下。
宁采臣推开四处逃窜的鬼魂,终于握住了聂小倩伸过来的手,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聂小倩流着泪道:“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
突听一个无情的声音道:“放开我的新娘!”
燕赤霞已将爪牙悉数歼灭,沙尘之中只剩几匹空马来回奔走,听见这一声怒吼,也不禁回过头去。
只见阶梯两旁燃着两列鬼火,尽头处坐着一副披着黑披风的骷髅,死灰色的头发拖及地面,两只原本镶着眼睛的黑窟窿飘出缕缕寒气,两排森森的牙齿“格格”地碰撞着,想那可怕的声音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聂小倩面露惊惧之色:“啊!是‘黑山老妖’!”
“黑山老妖”不容他们分说,像一只蝙蝠般将黑色披风张开,无数被囚禁的冤魂如笼中猛兽般飞射而出。
燕赤霞来不及施展法术,就已被成群扑来的鬼魂咬住四肢,再也动弹不得。
“黑山老妖”伸出骨爪去抓聂小倩,谁知宁采臣突然挡在前面,五根指骨便深深刺进他的喉咙。
宁采臣拼命抵抗,他虽已说不出话来,可那愤怒而不屑的眼神仿佛在说:“就凭你这丑八怪也想抢小倩!做你的梦去吧!”
地上的燕赤霞用眼角瞟着落在手边的剑,手指正努力地一点点靠近,终于用力握住了剑柄,怒喝一声,将纠缠不放的鬼魂斩了个干净,瞬即飞身朝“黑山老妖”刺出一剑,“啪”地一声,斩断了死死掐住宁采臣的手骨。
“黑山老妖”倒退三丈,突然将四周所有的冤魂恶鬼都吸入自己体内。
燕赤霞将剑插进地下,拼命反抗,但身子仍不由自主朝“黑山老妖”靠近,地面已被锋利的剑锷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宁采臣在最后时刻用尽全力,一把将聂小倩远远地推了出去,自己却离“黑山老妖”越来越近,他双手在地面上胡乱挣扎,却已无任何能够让他依赖的东西。
在这危难的时刻,燕赤霞拔出剑,奋不顾身地飞扑过去,抓住了宁采臣的手臂,用剑将自己的腿钉在地上作为支撑。
他的表情已因痛苦而扭曲,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臭小子……集中精力……别让他吸走元神!”
宁采臣立即紧闭双眼,淋漓的汗水刺痛着眼睛,他紧紧地蹙起双眉。
突听聂小倩呼喊:“别伤害宁公子!我嫁给你便是了!”
宁采臣蓦地睁开眼,大声道:“小倩不可以!我们经历了这么多波折才走到一起!怎么能轻言放弃!”
稍一分神,他的元神已开始渐渐与肉体分离。
燕赤霞喝道:“坚持住啊!”
但宁采臣却已精疲力尽,惊叫一声就来到了“黑山老妖”面前。
参差的牙齿狠狠地噬咬着他的灵魂,比撕裂皮肉还难忍的疼痛几乎令他昏厥,就在“黑山老妖”撕裂他的衣服,准备吞噬他的心脏时,藏在胸前的那本《金刚经》也同时被撕碎。
四散的经文像蝴蝶般漫天飞舞,最后全都落在了“黑山老妖”身上。
“轰”的一团烈火将呜哇乱叫的“黑山老妖”焚烧殆尽,被囚禁已久的鬼魂也得到了释放,纷纷朝不同的方向逃窜。
宁采臣的元神渐渐回到他的体内,他猛然一惊,仿惊魂未定,想也不想就紧紧抱住身旁的人,喃喃道:“小倩,小倩……我们终于能够在一起了……”
突听燕赤霞粗着嗓门道:“臭小子!你就这么喜欢我吗!”
宁采臣抬头一看,又将燕赤霞的狮子脸撞个正着。
聂小倩以袖遮脸,也偷偷笑了起来。
宁采臣憨笑着挠了挠头,更是一脸尴尬。
燕赤霞道:“快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燕赤霞首先从裂隙里走出来,接着是只剩下半条命的宁采臣,最后是被搀扶着的聂小倩。
可聂小倩刚返回人间,就痛苦地趴在地上呻吟起来。
温暖的阳光照在她身上仿佛灼热的岩浆,她的身子竟开始慢慢蒸发!
燕赤霞大惊道:“不好!天亮了!快去将门窗堵上!”
宁采臣慌张地抬起木板,整个人趴在窗上,不让任何一丝光线透进屋子里来。
此时此刻,无奈他只能背对着自己以命相救的心上人。
燕赤霞劝道:“快回到骨灰坛里吧,不然你会消失的……”
聂小倩潸然泪下,黯然道:“想不到老天竟如此残忍,我们辛辛苦苦一路走来,连见最后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宁采臣涕泗横流,忍不住大哭道:“小倩……你若投胎做人,一定要开开心心地生活,若转世为鸟儿,一定要自由自在地翱翔……别再让任何妖魔伤害你了……”
他以前一直认为,熹微的晨光是一天最美好的开始,是最慈祥的,可他现在却觉得这一缕阳光是多么的冰冷残忍,甚至连一点温情都没有。
聂小倩啜泣着,幽幽道:“宁公子的话小倩必定铭记于心,希望宁公子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就算小倩投胎后认不出你来,你也千万莫要将小倩忘记了啊……宁公子……多多保重……”
宁采臣头抵着木板,已泣不成声,忽然大声道:“小倩我永远也不会忘了你的!无论你变成花儿、雀儿、白云、彩霞……抑或雨水、白雪、寒霜、朝露……我都不会忘记你的……你听见了吗小倩!”
燕赤霞等宁采臣说完,又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叹道:“她……已经走了……”
宁采臣蓦地转过身,一双泪眼痴痴地望着沐浴在阳光下的骨灰坛,突然扑过去抱住它失声痛哭。
聂小倩已经回到骨灰坛里了,他们此生已不能再见面了。
可人生不就这样的吗,许多事情到头来可能得不到一个完美的结局,但这些“不完美”却成为了我们追忆往事的源头,带领我们追溯那段印象深刻的美好回忆。我们会慢慢忘记事情的结尾,沉浸在甜蜜的过程之中,就像沐浴在冬日的阳光下,虽然四处落满了皑皑白雪,但我们的心依旧温暖如初。
况且宁采臣还保留着聂小倩的画像,尚可睹物思人,这也算是一种幸运,对吗?
宁采臣将聂小倩的骨灰带回她的家乡安葬,选了一片安宁的山区,每天早晨太阳升起的第一缕阳光,都会如期洒在她的墓上,带给她温暖。
宁采臣烧了些元宝蜡烛,跪在墓前双手合十,心中默念:“小倩,愿你早日投胎,我每年清明都会来替你扫扫墓,与你说说话,你永远也不会感到孤单……”
燕赤霞走过来拍了怕他的肩,暗示他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应该振作起来。
宁采臣转过头朝他一笑,问道:“不知前辈今后有什么打算?”
燕赤霞眺望着远方幽淡的青山,捋着胡须道:“贫道修道半生,却参不透一个‘情’字,我想四处游历,多经历些人情世故,或许将来的某一天能够悟出其中的真谛。”
宁采臣笑道:“到那时晚辈愿与前辈说禅论道。”
燕赤霞斜了他一眼,打趣道:“若真有那一天,你可千万莫要再抱着我不放了。”
两人纵声欢笑,两匹马慢慢地骑到了分叉路口。
燕赤霞朝宁采臣抱了抱拳,道:“那么,燕某就此别过,公子多保重!”
宁采臣也抱拳道:“前辈也要多多保重!”
两人互道珍重后,燕赤霞勒转马头,扬鞭往西方疾驰而去。
宁采臣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忽然将双掌凑近嘴边,大喊道:“前辈!我们还能相见吗!”
但听远远飘来一句话:“江湖虽大,有缘相见!”
宁采臣笑望着那阵阵马蹄扬起的尘土,感觉心情无比畅快愉悦。
同年,宁采臣考中进士,衣锦还乡。
次年初春,于江南水乡邂逅一容貌极似聂小倩之女子,随后与其结为连理,同年腊月,喜得一女婴,取名“忆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