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外纪实丨寻豹·山野生灵

猛兽篇
五月我们在山西某保护区放红外相机、做痕迹调查、捡屎、找豹子。我们当然很希望发现豹子踪迹,但不知是这一带豹子真的很少,还是它们走的路线恰好跟我们错过了,总之仅通过痕迹调查,我们还没确切证据证明这里存在豹子,只能期待粪便DNA检测和红外相机拍摄的结果。
出来调查的目的是为了豹子,但我还夹带私货——
住的地方在景区里,我们到农家乐吃饭。我问老板娘:“这里有狼吗?”
这种事情不问都能猜个大概,但我还是要问问。
老板娘答曰:“现在没有了。三十多年前还有。”
后来她给我们讲过她遇狼的事。她在山里头遇到过一只成年狼,那时候她独自一人。她很害怕,狼可能也怕得够呛,或者想回避不必要的争斗。就这样,谁也没动谁,双方都提心吊胆且很安全地各回各家了。
这里以前常有人目击到豹子,几年前还有豹子抓羊的记录,最近似乎没有村民见到它们。
有个故事从同事那里听来,说是他的一位同事之前在这一带调查,那同事的队伍走着走着找地方歇息,几人坐下来没一会忽然觉得不对劲,似乎周围有什么难以名状的让人不安的声音,阴森森的。
他们很快做出判断:一定是豹子,正趴在哪儿,不知抱着什么猎物,威胁他们离开。
环顾四周却根本看不到哪儿有豹子。也许它就在灌木丛或石头后面,也许一身毛皮在山林里过于隐蔽,那声音确实很近,几乎让人感觉豹子随时就能扑来。但他们找不到它。
他们慌慌张张撤退了。豹子没扑上来,连见个面都拒绝。
这里的豹子和狼一样,没有伤人记录,但会抓羊、抓小牛。
冲进羊群咬死一堆羊的行为,以前听说狼这么干,其实豹子也干过。捕捉野生动物时,哪怕面对一群可能的猎物,狼群扑倒一个目标后“呼啦”一下围上去,制服猎物期间,猎物的同类早就没了踪影。而在家畜没场地和体力跑,狼和豹都会能抓多少抓多少,要么为了多吃几顿,要么它们觉得食物充足,可以全拣好的部分吃。这是它们的生存策略。况且从它们的角度,没什么东西是“私有”的,一切都是大自然的,只要能逮住都可以吃。但对村民来说,它们太不讲道理,哪怕抓一只羊也不讲道理。在这件事上,站在谁的立场都会觉得谁憋屈。
这里称得上“猛兽”的,除了掉线三十年的狼、并不知道在哪里的豹,就剩下野猪了。我们在山里溜达时没少发现野猪痕迹,因此我也特意问了向导叔叔:“在山里遇到野猪怎么办?”
叔叔说:“野猪见到你就跑了。”
“遇到独行的公猪呢?它会不会攻击人?”
“只有以前打猎的时候,要是一枪打不死,野猪就会攻击人。你不打它就没事。”
记住这句话。
不要去招惹野生动物,一定要跟它们保持距离,让它们有安全感。
食物篇
这里能给豹子吃的野生动物还真不多,因此下文强行把牲口加入“食物”中。
看得见的豹食首先就是野猪,数量可观。但豹子抓成年野猪风险大,一般只能抓抓小猪。因此可以说,成年野猪在这里没什么天敌——村民也这么认为。真正管得住野猪的是虎,但中国绝大部分区域已很久很久没虎了。近年野猪越来越多,我们在调查地的部分区域可以见到一些野猪挖的坑。向导说,野猪挖的这些坑可以在雨天储存水,底下土层能很好地兜住这些水,当野猪需要喝水时,不必下到沟里去。我们发现这些坑的几天前下过雨,坑里有积水,被放养在附近的家牛也会从坑里蹭水喝。还有蛙类直接蹭住。

按捕食难易度排,第二难抓的应算家畜,主要是因为抓家畜容易被人报复;抓成年的牛也非常难。这里放牧情况较严重,放牛放羊的都有。有时候走着走着发现一坨屎或一串脚印,以为是山里的有蹄类,向导说:“这是羊!”
再有时候,我走着走着听见动静,非常紧张地循声源小心翼翼找过去,生怕把什么重要的野生动物惊动了。靠近了一看——
哦。牲口们。
进到更深的山看不到什么牲畜,尴尬的是,似乎也没有发现什么体型很适合豹子捕食的有蹄类。据说这里有林麝和狍子,但我们没见着,只能期待红外相机拍到点什么。如果这些都很少了,豹子去抓羊也不奇怪。(注:在这一带,红外相机可能拍到的、痕迹调查中未记录的豹子猎物包括林麝、狍子、野兔、环颈稚等。但究竟有哪些、数量如何,还需要更多红外相机和痕迹调查数据。我们不认为情况很乐观。)
我记得同事老齐某天提到这么一点,可能对于豹子的分布很关键:他问过这里的居民,近两年村民几乎没有发现豹子是没错,按理说保护区里的环境应该比外头好点吧,豹子为什么少了?可能是跑到了南边去。近年来这里养的羊少了,南面保护区外羊多,豹子要跑去吃羊。
不知事实是否如此,若真是家羊把豹子吸引到了保护区外,多尬。
除开上述这些,豹子还吃獾。山里头獾很多,走在山间小径常常可以看到獾的粪便。它们喜欢在路边拱拱拱,还会打洞。

这次我目击到了獾。那只獾个头不大。事实上我根本没看清它,就见得一只小动物在坡上的大石头旁,因为我的经过吓得一颤。当我转头看它时,我只能看见一团毛球球拼命迈动四条腿跑到石头后面去,跑姿特别可爱。
向导说,豹子还会抓猴。猴子住在树上,豹子也会上树。
是的,这里有猕猴。景区后引入一部分放养,招揽游客;大山里还有野猴分布,平时没人管,只在冬季困难时期人工投喂一下。
在这里,我第一次见猴是在景区,猴子不怕人,自顾自玩耍。向导让我们别盯着猴子看,盯着猴子会让它们不高兴,景区猴不怕人,猴子不高兴了人会有危险。
第二次见猴是在山里。那里离景区有一定距离,住着可以说是保护区原住民的野猴子。我们沿崖边的路走,一旁是树,树下就是崖。
向导说:“看,猴子!”
居然撞见一个猴群经过。它们在崖边树上自如前行。
我连忙锁定位置,打开相机,找角度对焦,死活对不上。枝叶太茂密了。不算上录像,最终只拍到一张清晰的(见首张图)。
有的猴子也看看我们,不过只看一眼,甚至还紧张,离我们远点——这才是野生动物。
向导说:“这里的猴子不亲人,也不欺负人。景区的猴子会欺负游客,看我们去就不敢上来了,但你在景区里要是拎着根棍,那些猴子也不敢动你。”
野外的野生动物不可怕,可怕的是觉得人类可以欺负的野生动物。(这里说的“野生动物”指未被驯化的动物。我们常说的家禽家畜在驯化之后已算很温顺,但野生动物,哪怕被你喂熟了,性子跟驯化上万年的家养动物比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现在有多少野猴?”我问。
向导也说不出具体的,只给我讲了这一带的猴子:“刚才看到的猴群是个大猴群,这下头有条河,河北边也有个大猴群。这两个猴群,一个占着河北边,一个占着河南边,跟说好了一样,谁也不过河。别的地方也有猴群,但就数这两个最大。”
我们再往前走走,发现路中央的新鲜粪便,还热乎。这就是刚才那群猴留下的。它们还挺讲究,跑路上解决。
我怀疑豹子要吃猴就跟在猴群后面,等谁下来拉屎,冲过去就是一口。哪需要费那么大劲上树抓。
总是把“豹食”的标签往这些动物身上贴,对它们挺不公平的,不过也算任务需求。只有当豹子有吃有喝,它们才会留下来,否则把环境建设成什么样都没用,谁会愿意饿着肚子在山林里转悠呢。我们要推测这里可不可能有豹子,有多少豹子,还得看它的食物有多少。
小家伙篇
这里没了狼不奇怪,可竟然连狐狸也没有。当地人告诉我们,狐狸消失得比狼还早。或许这里唯一的犬科动物就是狗。
有一天我们在山上走着,欣喜地发现前方有一坨屎,它旁边还有一坨、旁边还有一坨……总共五六坨,从新鲜的到发霉的都有。我们围着那屎,觉得不像猫科动物,也不属于有蹄类的,要说獾吧可能也不是。我们要采的是食肉目动物的粪便,眼下不好确定屎的主人,就先采集了。后来一想,搞不好是狗跑上来留下的。
这山里能发现的大动物就那么几种,除开豹子可能吃的,再排除狗,剩下被我们发现的就都是能拎手里的——虽然没有真的拎它们。这里说两类。
比较有意思的是蜣螂。这小家伙感觉到附近不对劲就会装死,装得还特逼真,张开六脚一动不动,腹部朝上。把它翻过来背面朝上,它也僵着六条腿。(注:下图的蜣螂可能会导致虫恐不适,但不打算放在最后。就当它是奥特曼里的怪兽好了。)

由于我们需要捡屎,我一路特别留意气味,不过一般来说眼睛会先看到粪便。某次却不是这样的,我明明闻到气味了,扫一遍周围,没有发现心中期待的形状。这时小径边的落叶堆传来响动,我以为是蛇,循声源高高兴兴找过去,结果发现那就是气味传来的方向——一个小粪球。我想看看蜣螂推粪球的场景,轻轻拨开落叶,然而那只蜣螂突然装死,不给我拍视频的机会。
那时候我们正要去一个山梁上装红外相机,向导走在最前,我的一位同事跟着向导,我殿后。我一边想着待会得追上前面的人,一边蹲着等蜣螂“复活”,可它偏不,哪怕刚刚拨开落叶导致它头朝下扎在落叶堆。

其实我还想剖一下那粪球,考虑到这小家伙生活艰辛,便不再打扰它,起身走了。如果不是因为要追上队伍我保证在那蹲一天也要拍它推粪球的视频。
还有一类需要特别介绍的小动物是蛇。考虑到读者感受,蛇的照片会放在最后。
这次考察有幸见到三条蛇,不过都是别人先发现的,而且我只拍到两条,最大那条没拍着;还有一次我走在后面,听见路边草丛灌木丛有响动,扭头看去的时候总觉得有条细长的尾巴朝着灌木丛深处去了,直觉那是蛇,不知究竟是不是。
向导叔叔说这一带没什么毒蛇,这让我可以放心大胆往草丛里钻——其实还挺失望的——也不能这么想吧,经常上山的村民肯定不希望满山是毒蛇。
老朋友篇
就算没有毒蛇也不能大胆钻草丛。在云南被蜱虫叮的那一口让我从此对蜱虫有了心理阴影,起初白天晚上都撒风油精。由于知道蜱虫的习性(爬上身后不会立即吸血,会挑个良辰吉日好地方再开始吸),白天在山里溜达不太在意,回到住处马上关起门来检查一遍,而且这次还特意检查手指间的部分。
这么检查并没有抓到蜱虫。倒是去那里的第二天冲完澡在床上待着,忽然发现脚踝上方不远有个小黑点。我的本能没有让我忽略它,一边幻想着“万一它是蜱虫呢”一边给它拿到手上。
于是我发现那小黑点长着八条腿。
可是我刚冲完澡啊。它哪来的?
这只蜱虫个头小,似乎比在云南叮我那只还小。我把它放在掌心,拿了风油精来,打算研究一下它到底怕不怕风油精。
面对如土丘似的液滴,小蜱虫选择退缩。为了了解它到底真的怕风油精的气味还是仅仅逃避液体,我在它周围一圈点上风油精。最后它决定强行突围……被淹死了。
所以我也没弄清它到底怕不怕风油精。
另一只倒霉的蜱虫个头大些,我们行进时它爬了上来,看着非常没有社会经验,不往没扎起的裤腿钻,而是趴在我裤子上。我们准备放红外相机时,这倒霉家伙被我发现了。像这种以伤害我们为生的动物我们一般选择杀死,毕竟它不吃我们它就活不下去,但我们也不能就这么让它吃。跟那些可以回避冲突的动物有本质区别。
至于蚂蟥,这一带有,数量不会少。不过我们这次都是往山梁上布相机。蚂蟥更喜欢阴湿处,往上走,环境越来越不适合蚂蟥,因此这次完全没被蚂蟥爬过。见倒是见着了。
我们往上爬时走过一片碎石路,向导叔叔过去后,我忽然发现一块石头上有个小家伙伸长了它的小身子,在空中胡乱而无力地摆动。我一眼就认出它是蚂蟥,而且外形跟我在秦岭见的不同。
这家伙光摆脑袋不爬,我蹲下去观察,见它又把脑袋耷拉下去,似乎是晒虚了。向导回来看看,说这里不应该有蚂蟥,蚂蟥在这里活不下去。
我伸出手在它面前晃晃,它不理我。我那特招吸的宝血都不能让它再次奋起。按理说蚂蟥对猎物气息相当敏感。
队伍讨论讨论,觉得这家伙是吸在别的动物身上被带过来的。
蚂蟥被猎物们围观,很不自在似的,再次扬起前半身,做最后的挣扎。
“它已经不行了。”向导说。
“送它一程吧,”我说,“用打火机。”
在大自然中,死亡是最正常但不能习以为常的事。每一存活个体的背后都有无数牺牲者。不由得想起去年在秦岭的林子中,无数旱蚂蟥争先恐后袭来,想尽一切办法钻进衣服和鞋子,而其中大部分都被捉住并杀死……最后仍有一只成功吸血逃离。
最先让我切身体会“身处自然界”的,除致病生物外,就是这些把我当作猎物的小家伙们。
蛇与蚂蟥的高能预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