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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灯恋

2025-05-22  本文已影响0人  黔里愚人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夜深人静来夜深更,堂前没得几个人。看的看得已厌倦,跳的跳得没精神。心想还要唱几首,金鸡报晓天要明。金鸡报晓天要明唛小灯要回程……谢谢主家的烟噻,谢你家老的都千百岁,谢你家少的八百春……

《收灯辞神》唱完,年幺妹儿收拾好一应跳花灯戏的道具及锣、鼓、铙钹等乐器,坐进丈夫停靠在主家院坝外的车里,准备回家补觉。车驶出才不到两里,她就困得眼皮直打架。

“素芬,你的状态越来越不好了,我们封灯不跳了,好吗?以前你连轴跳几台都不会这么困的。”素芬的丈夫何老五见妻子这么累,怎能不心疼?又一次劝素芬封灯。

“五哥,我才四十一岁,还能跳几年,等我找到合适的徒弟,我就封灯好吗?这也是师父的遗愿。”

素芬也想现在就封灯,毕竟,从她十五岁拜入师门那年算起,已经跳了二十六年的花灯戏。她现在年纪大了,整晚整晚地又唱又跳,身体已经有些吃不消。

自师父离世,柳门花灯戏就剩下素芬一人。封灯倒是件简单的事,如果她也封灯,花灯戏这门民间艺术,在这方圆百里内就得失传。素芬不希望这门她从小就迷恋上的民间艺术,到她这里就后继无人。

花灯戏,它是流行于当地的古老传统艺术,集舞蹈表演、对唱、逗乐为一体,当地人简称为花灯。某家有结婚生子、乔迁新居、八十大寿等大喜事时,至亲会请一台花灯来热闹、祝贺。如若办喜事的主家亲戚多,请了几台花灯,那就有好戏看了,除了文角儿们的斗戏外,几台花灯的文角儿们会共商表演一台大型舞台戏。表演主角儿——文角儿——早期时是男扮女装的,又叫幺妹儿,一台花灯戏只有一个幺妹儿。配角儿——武角儿——通常一个文角儿会找一个固定的武角儿做搭档一起表演,也会有现场灯友客串武角儿加入表演。表演时,文武角儿通常扮演夫妻或恋爱中的情侣。

年幺妹儿,本名年素芬,20世纪80年代出生在西南一个偏远山村——年家寨里。她周岁那天,她舅舅请了一台花灯戏来给她庆生。那晚,小素芬家的堂屋里,亲友们靠墙围成个圈坐定。锣声鼓点中,幺妹儿双手各转着一张金色丝线绣着回纹圈的红色方帕,微微弓着腰,小碎步踩着鼓点,绕着人群围成的空地里转着圈,花灯正式开演。

小素芬躺在母亲的怀里,小脑袋使劲地往幺妹儿方向转,圆溜溜的小眼珠直直地盯着幺妹儿,粉嘟嘟小手不停地拍打着,张得大大的小嘴不停地“喔——喔”地喊着。小素芬那可爱的样子惹得她母亲顾不得看花灯,干脆两手托着她的胳肢窝,把她竖抱于胸前,母女俩看花灯都更方便。

素芬孩提时代,寨子里哪家有喜事,小姑娘们最在乎的是吃席,对于花灯,看那么一时半会就哈欠连天地回家睡觉。她是个例外,如果得知有花灯表演时,还没开锣就提前进入堂屋找个最前排位置坐着。她太小,坐在大人们身后看不着幺妹儿表演。她看花灯,从开锣一直到最后一出《收灯辞神》,哈欠都不会打一个,上厕所也是小跑着去小跑着回,收灯后她总是最后一个走出主家大门。

素芬的父亲,也是一个老灯迷,寨子里哪家有花灯,他也会客串武角儿,跳一两出。素芬也很想去跳一两出,但放眼整个年家寨,就没有过女的客串武角儿的先例,更别说是小姑娘。她只好强压着入场去跳的冲动,但绝不放过看的机会。

素芬读初二时,她伯伯家新居落成,她姑父请了一台花灯来祝贺。不巧的是,伯伯家搬家那天是星期三。星期天她去上学时,她父亲叮嘱她说道:“星期三你别跑回来看花灯啊,现在你要以学业为重。”她嘴上答应得很干脆,可到了星期三下午时,她在教室坐不住了,满脑子里全是回去看花灯的理由:姑父请的是哪家花灯?文角儿装扮得漂不漂亮?这次又有哪些新唱词?

晚上锣响开演,素芬又挤到了看灯的人群中,虽然她极力躲开她父亲的视线,最终还是被父亲发现了。她父亲本想叫她回去睡觉,明早赶回去上课,但转念一想:“孩子赶了两三个小时的路回来看花灯,却没看成,太残忍了些。”于心不忍,也只好作罢。

最后一出《收灯辞神》唱完,素芬给父亲说了声“走了”就匆匆忙忙地赶回学校,到教室时第一节课还没开始上呢。

“三月里来么桃花开嘛呦,关公街边把豆卖……”

趴在桌子上睡觉的素芬,梦里还在看花灯,唱的是《十二月花开》,这是她最喜欢的一出,看到兴起,跟着哼唱了起来,这惹得全班哄堂大笑。

“年素芬!你给我站起来!”

正讲得津津有味的语文老师把书往桌子上一摔,怒不可遏地叫醒她。“上课睡觉我都忍了,还唱花灯,你把我当什么了?空气?你这么喜欢花灯还来读什么书?去学唱花灯好了!”老师根本不给素芬说话的机会,一阵“连珠炮”轰向素芬。直到下课铃声响起,老师丢下一句“跳花灯,文角儿武角儿都是男的,你想学,也学不成”摔门而去。

从那天起,素芬一直在琢磨老师的那句“你这么喜欢花灯,还读什么书?去学唱花灯好了”。琢磨来琢磨去,脑子里竟只剩下一句“学唱花灯好了。”

虽说已是清秋时节,那火辣的太阳烤得年家寨里看不到一丝秋天的迹象。眼看开学在即,素芬却不想上学,她想学唱花灯。她走到在院子里乘凉的父亲的面前,郑重其事地向父亲说道:“爸,我不想读书了,我要学唱花灯。”

她父亲从竹躺椅上一骨碌爬起身来,看着姑娘这认真的样子,愣了愣,呵斥道:“哪有姑娘学花灯的?你去当幺妹儿,跳到我们年家寨来,我当武角儿,扮演你丈夫?这不丢死祖宗了?滚去读书,再提这个我抽死你!”素芬父亲越说越激动,几乎要拿马鞭抽她。素芬见无法说服父亲,只得悻悻回屋。

她一连几天不出房门,在房间里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唱唱跳跳。她父亲给她送饭来时,她唱《请幺妹儿进门》,她母亲送饭来时,她唱《二十四孝》。不唱、不跳、不哭、不笑时,她就拿起笔写花灯词,有经常传唱的名曲词,也有她现编的应景词。才三四天工夫,整个房间贴满了她写的花灯词。

素芬父亲想着她指定是装疯卖傻,提着马鞭冲进屋,一顿乱抽。当马鞭抽到素芬身上时,她不但不躲不哭,反倒踩着父亲挥动马鞭的节奏挑起花灯来。

“牛驮胭脂马驮粉啊,嫁给蛇家肯不肯啊……”

看着马鞭下又跳又唱的姑娘,素芬父亲丢下马鞭,走出房间找妻子商量道:“姑娘是真疯了,要不我们送她去学花灯,看看她能不能好转过来?”

“我们送她去柳幺妹儿那学去吧?”素芬母亲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提议送素芬去誉满十里八乡的柳幺妹儿那里学。

素芬父母带着她,背着大包小包的礼物,翻山越岭,走了十几公里,到了柳幺妹儿家。但见墙破瓦漏,家徒四壁,一应锣鼓铙钹堆于神龛前的八仙桌上。

得知来意后,柳幺妹儿说道:“花灯自古传男不传女,但看这姑娘现在的情形,不收她,又怕害了她的命。当然,不传女这一说法,也不是硬性规定,实则是没有哪家姑娘愿意学这个。我一个大男人,叫这个一声情哥哥,叫那个一声小情郎,倒没什么。只要能博得主家及众亲友高兴,打赏几个喜钱,能维持生计,那也是值得的。可你家这是个姑娘,入了这行,以后嫁人时会招婆家嫌弃的,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一切谈妥,行了拜师礼,素芬的父母虽有不舍,还是告别了柳幺妹儿,返回了年家寨。

柳幺妹儿有条不紊地教素芬唱、跳、甩帕子等基本功。素芬天生一副好嗓子,加上从小看得多,又是打心底里喜欢花灯,学起来很快,才小半年工夫,固定的曲儿已经练得非常熟练,甚至应景曲也能对答如流。

柳幺妹儿见素芬如此天赋,对她说道:“你来时,我以为你是学不会的。现在看来,是我错了。你能告诉我,你爸爸拿马鞭抽你时,你还能唱得出花灯来是怎么回事吗?我活了四十几岁,就没听说过哪个小孩挨了马鞭还能又跳又唱的。还是说你爸爸没真打,只是举得高,打得轻?”

“师父,我爸那次是真的打,那马鞭抽在我腿上,疼得我想跺脚,疼得我想放声嚎叫。转念一想,都已经装到那个份上,要是哭出来,那前面的努力就都白费了。为缓解疼痛,我就用舞步代替跺脚,用唱来代替吼叫。”

柳幺妹儿用手轻敲了一下素芬的前额,笑骂道:“你个小机灵鬼!”实则他开心极了,自他出师以来,已跳了二十多年,以前收的徒弟们跳着跳着,一个个改了行。想着离去的徒弟们,素芬让柳幺妹看到了希望,对素芬说道:

“以前收徒弟倒是很容易,教他们很难。那些花灯曲,你那些‘师姐’们大多不识字,全靠我口口相传,几百首固定曲,要他们一一记住,真的很难。你是有文化的人,能把我口述的词儿写下来,自己慢慢学习,这是你的优势,但将来你收徒时就没这么容易喽!”

“为什么呀师父?”

“现在收徒难,主要是现在的孩子们读书时间长,出校门时都已二十几岁,人人都有远大的理想,人人肩上都挑着更多的责任。不读书的,都出门打工,收入还比我们跳花灯的高,又不用求爷爷告奶奶地去讨要。年轻孩子哪还有心思来学花灯?”

“年长些的呢?”

“年长的?等学会了就到了跳不动的年纪,你看看师父我,现在已经跳不动了。好在上天垂怜,在我跳不动之际,还能收到你这么一个优秀的徒弟把这门艺术传承下去。今年春节,我组织一台庆节太平灯,把你的名声打出去,以后你就可以独当一面。”

当素芬一身新娘装扮往往人群中一转时,看灯的老少爷们儿们都惊呆了,窃窃私语:

“柳幺妹儿啥时候新收了徒弟?”

“这是谁家的小子?扮起来比姑娘还姑娘!”

这台花灯,柳幺妹儿没有着女装扮主角儿,而是着男装给素芬当武角儿。锣声鼓点中,但见素芬脚步轻盈,身姿妙曼灵活,赛过年轻时的柳幺妹儿不知有几倍。鼓停锣止,素芬轻启朱唇,山间清泉般的歌声四散传开,在场的男女老幼,无不屏息侧耳,石化而立,生怕自己发出一丁点响动,干扰到这天籁仙音。一曲唱罢,以往灯友上台客串武角儿时都会谦让一番才肯上台,这次,当地的灯友们,但凡能哼两句,都抢着上台义演武角儿。

太平灯后,十里八乡都传开了,柳幺妹儿收了一个非常厉害的徒弟,还是个女孩儿。年幺妹儿之名犹如那春雷炸响,一下传遍了十里八乡,传进每一个花灯迷的耳朵里。只要有喜事儿,无不争先恐后地来请年幺妹儿跳花灯。只要年幺妹儿在场的花灯,主家总是被挤得水泄不通。

这么一个乡间红人儿,到了谈婚论嫁时,却迎来了师父“预言”的尴尬局面:没有一个青年上门来提过亲。年幺妹儿的丈夫何老五,原本是个花灯迷,经常客串武角儿,后来干脆跟了柳门花灯,当了年幺妹儿的固定武角儿。两人朝夕相处,略生情感,商量搭伙过日子。两人结婚时遭到了何老五家人的强烈反对,何父那句“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一直像匕首般扎在她心底。何老五的坚持,换来的是婚后被何父赶出了家门。

屋漏偏逢连夜雨,得知年幺妹儿结婚后,很多主家拒绝她进堂屋跳花灯——堂屋是供奉神灵和祖宗的地方,容不得已婚妇女在那里又唱又跳。很多时候,年幺妹儿一年也没几台花灯可跳,收入一年不如一年。

更不幸的是,年幺妹儿三十六岁时,师父柳幺妹儿过世,她成了柳门花灯唯一的传承人。柳幺妹儿在弥留之际,拉着她的手说:“芬儿,你跳花灯的造诣早已超过了我,希望你物色一个机灵人儿,不论男女,把花灯传下去,你可改为年门花灯。”

柳幺妹儿去世后,素芬父亲多次劝她说:“现在随着青年们外出闯荡,乡村人口直线下滑,喜欢看花灯、懂花灯的人越来越少。跳花灯已经无法维持生计,你还是封灯改行吧!”

师父临终前那“把花灯传下去”的声音常常在年幺妹儿耳畔响起,让她一次次辜负了父亲的“美意”。

年幺妹儿也尝试过赶时代潮流,以线上直播的形式,向世界展示花灯的魅力。可现实是,花灯这门艺术,太小众化,不同的地方,花灯在唱腔、表演方式上也有很大差异,难以让某一地的花灯广泛流传。每次直播,在线粉丝都是同乡的那几个灯友,她只好放弃直播。

何老五见妻子又一次搬出她师父来拒绝封灯,说道:“素芬,我们现实一点吧!如今,娱乐方式越来越多样,越来越新颖,人们的生活节奏也越来越快。别说收徒弟,就连能静下心来完完整整听完一台花灯的人都不多了。拿今天这台花灯来说,陈公八十大寿,来祝寿的人本来挺多的。但一大拨人拜过老寿星就走了。留下来的,大多又打麻将去了。进堂屋看灯的人,几乎是五六十岁的老人,年轻一点的,掏出手机,拍几张照片,录两段视频,往朋友圈一发,然后夺门而去。凌晨三点不到,看灯的人已所剩无几,不得不草草地收灯。”

“虽说现在收入大不如从前,但我们不至于饿死,再说,我们以前积攒的喜钱还可以支撑几年的。再给我五年,就五年好吗?五年后,不管找没找到徒弟,我都封灯。”年幺妹想着,五年后,她再已跳不动,如果还收不到徒弟,只能被迫封灯,所以与丈夫定下五年之约。

收不到徒弟,花灯失传,是早晚的事儿,尽管明知收到徒弟的机会渺茫,但年幺妹儿又一次说服了丈夫,陪她一起尽力地跳下去,等待着,希望奇迹发生……

跳花灯(图片来自网络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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