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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洼村的井

2025-07-05  本文已影响0人  小笨钟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40期“平”专题活动。

赵明是兴旺公司派驻平洼村的帮扶干事。平洼村离市区不远,也就二十来公里,赵明每周都要跑一趟,一般都是周五去,周六下午回来。二十六岁的赵明第一次与乡村里的农户打交道,既好奇又激动。去之前顶头上司李严部长叫住他,这个还有两年就退休的老学究,透过厚厚的镜片,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他郑重其事地拍了拍赵明的肩头,

“小赵,你要记住,千事万事,安全第一。千难万难,别给领导惹麻烦。一年时间眨巴眼就过去了。”

赵明可不这么想。他还年青,他讨厌唯唯诺诺的“班味”,他要去就想好好干。以前也听说过,也看过这种帮扶的报道,只是逢年过节陪着上级送送慰问和金慰问品,袖着两手立在旁边拍拍照,写写粉饰太平、歌功颂德的稿件。他觉得那种事他做不来,他心里一直想着给老百姓做点实事。

到平洼村后,耳闻目睹的见闻让他特别震惊。村里青年人不多,都出外打工了,只剩下些七老八十的老弱病残。赵明奇怪村子周围几百亩水田谁种的呢,虽说现在都机械化了,除了飞播、洒药、收割实现自动外,还有放水堵口子,还要搬进拖出种子肥料除草剂,收进晒出谷子,送去称重碾米………都是靠这些老人伺候的。比起城里的爷爷奶奶,拼命地走路减脂,打针吃药防血管硬化,真不敢相信只相隔了不到二十里,天地和生活的区别竟如此夸张。

有一次在牛毛细雨里,他拦住快八十的刘大爷,问他为啥还要风里来雨里去的。老人爽朗又带几分无奈地笑了笑,“有啥法子,不干哪来吃的。给子女添重担子,哪个父母也不愿意啊。”

听完刘大爷寻常话语,赵明的“帮扶”想法更强烈了。

想什么就来什么。

周五赵明照例在村委党群活动室里写月度总结材料,村主任老何带着人都下去检查新农村的卫生去了,房间里空荡荡的,安静得只听见村口大柳树上的蝉鸣。

忽然活动室的门被推开了,赵明惊讶地抬起头,一位大爷闯了进来,他身穿灰色T恤衫,脚蹬一双迷彩色透明套鞋,额头扎着块白头巾,活脱脱一个敌后武工队里的人物形象。

“大爷您找谁?何主任到村里去了。”赵明站了起来。

“小伙子,我就找你。”老人眉开眼笑地看着赵明。

“找我?……”

“对,就找你。何主任说你是上面派来的赵干部。我没说错吧。”

“我叫赵明,叫我小赵就行。您老有什么事?”

“我是平洼村的张二柱,今年七十六了。村里人都叫我二柱爷。赵干部,你们真能帮俺们解决困难事?不是说说场面儿话的吧。”说着他把一支搂得蔫蔫的利群烟递了过来。

赵明挡开他的烟,“哦,二柱爷,我不抽烟,谢谢。公司派我来就是要帮扶的,不干实事,那公司不白开工资了。二柱爷,你就别卖关子了,啥事直说吧,能帮的我绝不推辞。”

“这可是你让说的哦。那……我可就直说喽。”二柱爷两撇浓密的灰白眉毛立了起来,跟两个威武的士兵要跑过来敬礼一样。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在村东山坡地包了三十来亩田,可那地方地势高,水上不去,一年里只能种一季早稻。现在租金又不低,忙活半天不赚钱不说,还浪费土地。我想……想……”说到要紧处,前面快人快语的二柱爷突然打突突了。

“你老都七十多了还包三十亩地,这身板可真不赖。你有啥好主意快说呗。”赵明心里嘀咕,这个二柱爷摆起事来还一道一道的,还设置悬念哩。

“没办法的事,都是乡里乡亲,出门在外了,总不能撂荒吧。赵干部,……能不能在我那疙瘩帮忙打口井哩。”二柱爷好容易把“宝”憋了出来,他大喘了一口气,抬起头盯着赵明。

“你意思是打了井就能种两季,就能多打粮?是这样的么。”赵明从突突话中拎出线头子。

“是呐是呐。要说还是上面派来的干部厉害,三下五除二就挖到根了。”二柱爷兴奋起来。

“你莫乱戴高帽子,还不晓得你老如意算盘挂脖上,是想免费打井么。打口井又要不了多少钱,你自个掏钱打呗,有了水能种两季,不也是你自个得利么。”

二柱爷的脸一下子苦了下来,“赵干部,不是我舍不得啊,打口井要两万多,我的承包期明年就到了,现在外边钱也不好赚,乡亲们说回来就要回来的,到时我不一定能包到,要投了钱不就白瞎了么。”

“那就等明年接手的农户打不就成了么。要不,跟村委说说不也成么。”

“不成哩。这边的田太分散,我的三十多亩就是从六七户那里盘过来的。一户一个主意,承包期也不一样,没办法的事。村委那边年年亏空都填不上,何主任都拆东墙补西墙,哪还有这闲钱,不然这井不早打了。”

赵明撑着腰想了半天,一时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让公司出这个钱。二柱爷热忱的眼睛慢慢冷下来,两片浓眉毛聚拢起来,

“我也只是说说而已,这事确实难办,我也就剩一季了,打不了也没啥,不耽误你工作了。”说着话他就叉起两手,斜着身子,推开门摇摇晃晃地走出去了,留下赵明一人站着发愣。

赵明清楚二柱爷的要求其实不过分,蛮在理。可要公司这边出这个钱,也确实有些牵强,更别说李部长那些条条框框的限制喽。自己的帮扶工作,要说重要也不重要,走走过场,弄弄形式,到点走路,啥问题也没有。可这事如果真去干,那肯定会增加N多事情,多走N多程序,最后落个鸡飞蛋打也是极有可能的。唱高调响得很,要兑现起来也是真不容易……可走过场摆形式,真是自己想要的么。在回公司的路上,窗外飞速后退的大片大片绿油油的稻苗,齐刷刷地俯在水田里尽情地畅饮,那是昨晚刚下过的一阵猛雨。陷入了沉思的赵明看累了,他闭上眼,眼前马上浮现出二柱爷那期待的眼神,他最终下定了决心。

在公司群团工作部,当着李严部长的面,赵明复述了一遍二柱爷的请求,有些忐忑地等着上司的下文。

李部没马上表态,表情一如既往的严肃。不多久,他在厚厚的镜片下也复述起二柱爷的如意算盘,“打了这口井,那三十来亩田可以多收一季,五百块一亩,一年就能多赚一万五。”

“理论上是这么算的。”赵明继续伸着脖子等结果。一万五对于二柱爷可不是小数目,要抵十来年的农保喔。

“花两万多……两万多,公司没有这个先例,我看这事行不通……”李部沉吟着,他瞅了瞅赵明的眼神,有些不忍地转过话锋,“不过,我会给王副总请示下。”

不出所料,没办法,部长不同意,我也尽力了,二柱爷,可怨不得我哦。赵明默念道。

正常流程就是这样的。原以为这事就这样了结了,赵明准备周末就去回复二柱爷。不料两天后李严部长在走廊边叫住了他,“那个打井的事,领导给了意见。”

“哦,部长。”

李部长放慢了语速,“王副总起初和我意见一致,费用上走不通……不过我多了一嘴,说花两万块,两年就能回本,为当地老百姓值得花这个钱……这么一来,王副总就答应了……你打个审批报告去张罗吧。”

赵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事就这么成了?上头怎么同意的,看来王副总也是同情二柱爷的喽。

“我替二柱爷谢谢部长的大力支持了!”

“别谢我,要谢就谢王副总。去办吧。”李部长转过身子又转回脸,“还有,王副总表扬你工作上心,给公司争脸面了。”李严部长脸上露出少有的微笑。

“是,部长。”赵明积聚多日的雾霾一下放晴了。

“对了,办是要办,一定要严格按程序来,合同审签、施工和结算都要规范。”李部长又恢复了严肃的面孔,转过身去往前走了。

“我就说找赵干部能行!我人老,眼光可毒着哩。”收到赵明带回来的好消息,二柱爷眼睛直冒光。

“去去去,甭吹捧我了。老爷子,快找施工队伍去,下个礼拜雨水就没了,眼看着就要热起来了。”赵明心口不一,成就感爆棚。

想起来也奇怪,明明成不了的事,怎么就成了。看来,事情只要去做就有成的希望。

“上次您老告诉我,说打一口这样的井只要两万多,现在怎么狮子大开口要五万呢。”赵明捧着火烧一样的手机,焦躁地在走廊上走过来走过去,平日里慢条斯理的他已经不耐烦了。

打井碰到坎了。

二柱爷说,原来报价两万多的施工队房经理到了现场一趟,回来就反悔了,他说给这点钱做不了,那地界从地下二十多米都是岩石,以前有人打下一百多米都没出水。一次成功的可能性不大,可要多打一次他们就亏了。

“真要命。为什么不早摸清楚呢。现在说什么也晚了……那他说到底多少钱能打呢?”

“要包出水量,可能得打几次……房经理说要五万块吧……还不一定准行。”

“你找的啥队伍啊,出尔反尔。这下好喽,事情不泡汤才怪。”赵明不禁埋怨起二柱爷来。

“地底下的东西,谁知道哇。”电话那头的二柱爷失落无比,估计那对浓眉毛肯定又拧在一块了。

赵明傻眼了。怎么办,好不容易报上级拍板了,现在又要提价,那怎么行呢?不要说领导肯定不会答应,自己这关都难过得很。为什么当初不把情况了解得更清楚一些呢。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赵明只有硬着头皮去找李严部长汇报,当李部长听完,额头两条川字纹也立了起来。这时候赵明甚至希望平日里讲究程序重视规范的李部否决得快一些,断了念想,也卸下自己的千斤重担。

李严还是从厚厚的镜片下面思忖了一会,他清了清嗓子,“五万就五万吧,但这次要勘察清楚,要施工队兜底,保证出水。我来跟王副总报告。”

脱轨的火车奇迹般恢复了正轨。好险!看着李部长灰白头发的后脑勺,他的身影在赵明的眼里不禁高大了起来,赵明心里默念了三遍阿弥陀佛。

不料这边刚答应了五万,那边施工方又出幺蛾子了。那个房经理没来,电话也不接了。在平洼村活动室,二柱爷说那个房经理肯定是考虑到风险太大,彻底放弃了。旁边的村委何主任直埋怨二柱爷,

“老爷子,这次你可坑了人家赵干部啦,回去怎么跟领导交差呦。”

“赵干部,我这么个事可难为你了。你都尽了全力,没办成,心意我老汉都领了。”二柱爷又感激又不安地搓着满是皱纹的两只手。

晚上赵明就睡在活动室。村里早早就黑了灯,四周一片静谧,窗外满天的星斗伴着此起彼伏的蛙鸣。赵明枕着脑袋翻来覆去睡不着,“想做个事咋就这么难啊。”赵明一筹莫展。艰难险阻,都到了这一步,他不甘心,不想就这么放弃了。历尽千帆初心不改,既然选择了风雨兼程,就要坚定地走下去。平洼村的农户都在瞅着我哩。没有张屠户,还不吃猪肉了吗。赵明琢磨来琢磨去,在天亮之前还真被他挖出个能人来。

这个能人姓邓,是赵明前些年认识的一个包工头,早年拖着蜂箱走南闯北,四十多岁才回家安定下来,现在专门接接工程,脑瓜子活络,腿脚勤快,人称“快腿邓”。去年他在赵明手里接下一个看似不怎么挣钱的棘手活,别人都说要亏本,都瞧不上,说是剩给他的,结果他左弄右弄,不仅干好了,还赚到了钱,赵明蛮佩服他的韧性和灵活。这次看看他有啥法子么,赵明试着拨通了快腿邓的电话。

“你算找对人了。我侄子就是打井的。上个月我还给他接到一笔业务呢。不过我先要到田里查清后才能回复你。”电话那头果真给了赵明一线生机。

天无绝人之路。人是找到了,可赵明心里还是没有一点底。“我们明天就到现场去看看再说吧。”

雨季刚过,骄阳似火,烈日当空,室外温度足有三十七八度。赵明、二柱爷、快腿邓一行驱车到了那片农田。赵明站在树荫下,放眼望去,这块田果真是个坡地,里面的水稻明显没有下坡田那么茂密,绿色也明显稀拉多了。

旁边的快腿邓打了个电话,把他本地的远房表叔给摇了过来。几个人绕着坡地指指点点,勘察了好一会,又回到赵明站的树下。

“这井能打,也能出水,可不能包满足用量。”快腿邓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嗦了一口烟,下了鉴定结论。

“二柱爷,你看这种情况……”赵明扭头问二柱爷。

“水量不大就多抽几次,也管用哩。”二柱爷这次唯恐失了盼头,哪还能那么多要求呢。

“那合同怎么签呢。”

“你信得过我老邓,我就敢干,可就一点,不能让我折本。”

“要不……如果出水付你全额五万,不出水,再打一次,然后再出不来水,给你成本价三万,能行么。”赵明把头天晚上和李严部长商量的盘算抛了出来,他也不晓得快腿邓的底线。

快腿邓没马上接话,眼睛瞟向不远处村口那棵大柳树。思忖两分钟后,他用力嗦了最后一口,然后呸一下吐掉烟嘴子,咔哧一声朝泥巴地上啐了口唾沫,

“成。”

“好。那回去就签合同,连同安全协议,高空、动土、临电办证一齐搞定。”

三天后,平洼村的二柱爷打电话来报喜,抗旱井出水了,水量足够三十亩水稻田了。老爷子千恩万谢,再三叮嘱赵明下次到村里来,一定要把公司里的干部们都带来,村里人都说要好好款待你们,好好谢谢咱们兴旺公司哩。

放下手机,赵明长吁一口气。平洼村的井,给他好好地上了一课,有些事能不能做成,真的不取决于事情本身有多难,而是取决于他的状态和信念。如果能保持一个好状态和坚定的信念,再难的事,就算开头千辛万苦,之后也会越来越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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