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寄人间,雪未满头
看到高中生自杀新闻时,哥哥曾说,他想成为一个作家,一个给悲伤痛苦中的人们带去温暖和力量的作家。
我和他遭遇校园暴力时,哥哥曾说,他想成为一个作家,一个撕碎社会问题的外衣,把它们的内芯暴露于阳光下的作家。
我们孤儿院园长去世时,哥哥曾说,他想成为一个作家,一个把身边的人记录在笔下,让他们永远以这样的方式活下去的作家。
我喜欢看着这样的哥哥。
我喜欢他挽起袖子帮园长做饭,照顾和他一般大的孩子们。
我喜欢假装睡着的样子,踢掉被子,等哥哥来给我掖被角。
我喜欢哥哥带我在雪后堆雪人打雪仗,躺在雪地里哈热气。
我喜欢他开着暖黄色光的小台灯,认真看书的安静样子。
我喜欢他带着我们打篮球,而汗水润湿了整个头的样子。
我喜欢他写书时,全神贯注什么也不能打扰到他的样子。
我喜欢这样的哥。
我是什么?
我是什么。
我可能算是个作家吧。
人们说,谢谢你,我会带着我心里我爱的人,继续走下去的。
人们说,我的文字针砭时弊,剥离了社会问题的外衣,把它们的内芯暴露在阳光下。
人们说,别难过了,你身边的人,会在你的书里永远活下去,永远被人们记住的。
人们好像挺喜欢这些书的。
那就好——我想。
可是,我是不是还写得不够好,我是不是还没有完全表达出哥的意思——我害怕。
没有人知道我是谁,没有人知道这个名字背后的人究竟是谁。
我把哥写完的书找了出来,我给他们写上名字,寄给了出版社,哥他不知道我做了这些。
甚至一些大纲连带开头,也被我翻了出来。
我花了很多年的时间学习写作,花了很多年的时间模仿哥的文笔。
那些故事都被我写完了,也被我冠上名字,寄给了出版社。
哥不愧是哥,书一出版,就大受好评。无论在专业圈,还是在读者群,都掀起了轩然大波。
时不时就听到人们议论:这作者究竟是个什么人物,从来不露面,真名都不知道,现在都没人挖出来吗。编辑嘴也真够严的。
我挺开心的。
我也问自己:非要这样不可吗。
答案是:是啊,非要这样不可。
一件事情如果想了很多很多年,就很难改变了。
就像我的梦想是写完哥哥的书,很多很多年也没有变一样。
现在我终于写完了。
我开始写我自己的书,这本书我想写很久了。
书一出版,就引起了强烈的反响。
人们说,咦,怎么回事,这真是那个作家吗,为什么这书扶墙摸壁。
人们说,哟,看看他吧,他只会故作神秘啊,总算是如今原形毕露。
人们说,唉,可惜可叹,这怕是江郎才尽了,作什么最后佛头加秽。
我笑看他们,当然是因为,以前的书,都是哥的作品呀。
我曾问哥哥,哥你写了这么多本了,怎么还不投稿?
哥说,我的想法一直一直冒,我的脑子里有个人让我一直一直写,所以我先把故事写下来。写完了,我还得改改,才能去投稿哪。
现在哥如果知道我做了这些,还有我即将要做的事情,他会生气吗?
他可能会吧。
可是他不会知道的。
哥哥躺在无菌病房里的时候,每天我只能进去一小时探望他。
他还笑着对我说,“不就是死吗,谁还不会死呢,这有啥。”
他说,“哥在网上看过一句话,人一生会死三次,一次是呼吸停止的时候,一次是葬礼上,一次是所有人都忘了他的时候。
“哥这不是还有你记着我吗。”
他说,“哥还在书里看过一句话,人人死而平等。哥现在要去一个人人平等的地方了,为哥高兴吧。等你老了,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了,哥就来接你,我们兄弟俩再一起喝酒,一起下棋。”
我知道这本书,它叫第七天。
好啊,哥。我等不及来陪你喝酒下棋了。
我写了一封信,放在口袋里。
我找了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我想最后试试飞起来是什么感受。
我死后的第一天,灵魂还飘在人间。
我看到新闻里说,河里惊现死尸,面目模糊,身份难以确认,但口袋里有一封塑封的书信,疑似为遗书。由于长时间浸泡,塑封袋中有水渗入,目前正在辨认内容。
我死后的第二天,我看见人们刷着新闻,议论纷纷。
新闻上说,据调查,死尸系日前备受好评的神秘作家。在其家中,发现了大量手稿与作品大纲。
据其遗书表明,此前出版的书均为其哥哥所写,部分存有大纲,内容为其代笔。并标明了具体部分。
而最后一本,则是人物传记,主角为其哥哥。
……
你可能问,为什么要告诉人们,有的是你写的呢。
我毕竟不是哥哥,怎么能写出哥哥的文采。人们看不清晰,我又怎么能鱼目混珠。
你可能怪我,你哥哥想带给人们温暖,你怎么能自杀呢。
没关系,我在最后一本书里写了哥哥,我写他怎样疼爱弟弟,怎样照顾院里其他孩子,明明他也还是个孩子。我写他怎样面对无端的恶意也挺直脊背,被不温柔地对待也依然温柔。我写他怎样顽强地与病魔抗争,怎样坦然地面对死亡。
我只是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他想成为一个作家这件事,因为那时候,人们还不能知道这件事。
所以没关系,哥哥他始终温暖,始终美好。
至于我,人们今后便会渐渐察觉,我替写的和哥哥写的有多少差距。
于是即便很多年后人们还是会记得哥哥,记得他是一个才华横溢、经历坎坷的作家。记得他的文字时而针砭时弊、时而柔软温和。
人们还会传唱他和他弟弟的故事——他有一个十分倾慕思念他的弟弟。他的作品是他死后,弟弟用他的名字编撰成册,发表成集。他的弟弟替他写完了未完成的部分,了却了他的夙愿,可文笔仍显逊色。
人们或许还会一拍脑袋,他弟弟叫什么来着。那个后来写完哥哥的书就自杀了的人?
他的名字被世人所知,他的作品为世人称道。而我也能去见他了。
两全其美。
我死后的第三天。
我已经看到有人这么评价:
“确实之前便能感觉到,他文笔虽风格多变,切换自如,有些地方却不似他该有的水准。”
我死后的第四天,我看到竟然有人替我写了一篇文章。
“哥哥,你安心走,你的愿望我会替你完成。
“哥哥,你怎么这么厉害,我怎么学,都不能和你写得一样好。
“哥哥,我终于写完你的书了,我再写一本你,我就做完所有事了。
“哥哥,我终于做完所有事了,我终于可以来见你了。”
我哑然失笑。
我死后的第五天,铺天盖地的报道都写着哥哥的名字,已经有人自发地为哥哥举行追悼会。
我看到追悼会上,哥哥的粉丝们哭着,好像有一些还是为我送行的。
我却哭不出来。
哥哥离开的这许多年,我从来没哭过。
我就等啊等,终于等到第七天。
我向前方走去,我想我走着走着,就能看见那片树林吧。哥哥一定在树林的不远处,来接我,引我进去。
就算哥哥只剩下骨架,我也一定能认出他来。
哥哥他一定会生气,气我怎么没有好好活下去,怎么这么不珍惜生命。
可是没关系,哥哥一定马上又心疼了。
我就又能和哥哥一起喝酒,一起下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