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凝霜 第六章 悍父
每天晚上,我们回来等饭吃,一般都不呆在家里,宁愿在外面草坪上玩,哪怕没有月亮,有星光也不错,等到饭差不多了才回去。因为呆在家里不敢乱说话,又不能笑,而且父亲煮饭的时候从来不点灯,除非回来太晚煮菜的时候看不见才点一下。菜煮好米下了锅,父亲又会把灯吹灭,自己坐到灶前烧火,这时灶火映着他那张干瘦的脸,竟然也显得满面红光。直到锅里的水干了,灶里也只剩下几个柴头还在烧,父亲怕饭烧焦,就把它们熄灭,用灶堂劈柴烧剩的木炭保温,这时厨房整个暗了下来,只剩下灶前的一点微光,而且越发地暗下去!焖上约十分钟后,饭已经熟了,父亲右手拿着火钳,从灶堂里夹着一颗木炭,抖掉上面的灰后靠在嘴边,左手拿着那盏油灯,灯嘴对着木炭的裂缝处,嘴巴朝木炭轻轻吹几下,那油灯就着了,这样又省下了一根火柴!
那是一盏怎样的油灯啊!别人说如豆的灯光,我们家的灯焰还不知有没有黄豆那么大,一点微风都能把它吹灭,连呼吸都不能太重。别人家的煤油灯灯芯总是要比夹着灯芯的细铁管高出一些,而且不到十天要挑一次。我家的几乎从来都不用挑,那灯芯最多与铁管嘴相平,甚至还不到,这样灯芯也没什么损耗,久而久之就腐掉了,有时亲戚过来帮忙干农活,晚上做饭时想把那油灯挑亮一点,但灯芯发腐,怎么挑也挑不起来,只能入乡随俗,睁大眼睛将就着用。别人家一斤煤油可以用将近一个月,我们家里至少可以用两三个月,在葫芦村,父亲节俭是出了名的,所以他从来不能容忍我们造成浪费。
家里炒菜时,我基本上都要来帮忙烧火。天气潮湿的时候,生火对我来说是一大考验,因为放在猪栏里的稻草雨水多了就会受潮。那猪栏里面地势低,每当下雨,底下就会浸水,湿了的稻草可以挑到田里当农家肥用不算浪费,而上面的干稻草无可避免地受到潮气。我拿这样的稻草来生火,不能保证只用一根火柴把它点着。如果多点了一根,父亲就会冲到灶前,食指和中指弯曲,狠狠地往我头上敲下去,不久后就会鼓起一个大包来,我哭也不敢大声,被堵在灶前跑又跑不掉。父亲打了我还会接着骂:“你这只灾打的猪,这么大了生火都不会,还要浪费火柴,白养了你这个婊子仔!你这铁梗头,我要打掉你这铁梗头!打掉你这个鳙鱼头,叫你这么笨!”边骂边用左手从新抓一把稻草,划上火柴对着稻草尾巴点,还要缓慢地旋转,让火焰上部始终有稻草尾,直到火焰大了一点,才把稻草竖起来让比较难烧的杆也烧起来,然后塞进灶堂,再加一把稻草。我只有六岁,手哪里有那么灵活,旋转起来没那么自如,过了一段时间才灵活掌握了。父亲也有偶尔点不着的时候,这时他就会骂:“啊,他妈的,这稻草怎么这么湿!鬼天气老是下雨!”但不会因此打了我而感到丝毫愧疚,那事怎能和一根火柴相提并论!
五斤因为懒,几乎不曾因做错什么而挨打,因为不做事就不会犯错!但他有个习惯不好,盛饭时总是喜欢盛得满满的,然后把菜夹在上面就更满了,经常掉下一两片菜下来,这时父亲同样会冲过去狠狠地敲他脑袋,有时不止一下,同样会骂:“你这只死眼猪,装这么满不会掉吗?这菜没去了猪油炒啊!我要打得你一脑的包!莫吃!”有时候五斤反应得快会端着饭碗逃到外面去,有时候五斤的饭碗或被抢掉,或者因为打得太痛自己把碗放下,然后用手摸着脑袋,边走眼泪边大颗地掉下来,到了外面才敢大声哭!有一次两个人都挨了打在路上他还跟我说:“今天是打了一头的包,明天又会被打得一包的脑!”说完破涕而笑,笑着笑着竟又哭起来,因为实在是太疼了!我们确实经常头上的包还没消那个地方又挨打。这时会更痛而且要更长时间才能消!五斤之所以每碗饭都装得满满的是担心吃了这碗饭而吃不到下一碗,而父亲不知什么时候会发脾气,能吃到一碗是一碗吧,他认为还是装满点好!我们就算怎么被打也不敢把碗扔了跑,还是得老老实实放好,不然不知会有多严重的后果,因为一根火柴或一口饭菜都会有这么严重,甚至吃太快被呛到也会被打被骂,那糟蹋一碗饭再加上一个碗岂不是要一条命?
父亲不光会敲脑袋,也经常扇我们耳光,但骂的话就不一样。如果是扇我,打完他常这样骂:我要打掉你这个盆仔面,打掉你这个喃嘴婆,你这个橷子……扇五斤骂的话常是:我要打烂你这个鼓仔面,你这个瘸婆……如果距离远一点或是刚好自己在扒饭腾不出手他就用脚踢,说踢死你这只棺材!再够不着就用扁担毛杆来扔我们!
父亲打起我们来,祖母跟他比真是小巫见大巫,她打是伤皮不伤骨,同样很痛。我们在祖母家里所挨的打算是炼狱前的热身,显得犹为重要。因为在记事以来我们被打习惯了,所以就算不能接受,也慢慢适应过来,一下子也没看出什么不正常,玩起来跟别人孩子一样疯狂,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仿佛不如此便无法平衡我们所受的痛苦,但在我们的心中早已埋下了无可磨灭的阴影!
挨了父亲那么多次打,我们兄弟俩早把父亲看成是凶神恶煞了,从来都不敢靠他太近,不敢笑不敢多说话,如有可能,尽量地敬而远之。就像父亲碰上他不敢惹的人所说的“见爹爹,怕爹爹”!
然而,就是这样的小心翼翼,在父亲看来,也是可以作为非难我们的理由。如果我们不说话,他就骂道:“别人的孩子声口声应,会说会唱;我养了两个闷贼,什么都不会,白养了你们两个婊子仔。”他平时动不动就拳打脚踢,竟然还想要我们唱歌给他听。
我们并不是得了自闭症的闷贼,在父亲不在场的情况下,也会和其它的小孩一起玩,我们喜欢和比自己年纪小的孩子玩。根据经验,这样比较有安全感,比我们大的小孩会经常欺负人,回来跟祖母讲祖母也没办法,祖母再去告诉父亲也没用,父亲总会说:“别人不打张三不打李四,偏偏打你们,肯定是你们不好!怎么不来打我呢?打得好!”这分明是歪理,却无从辩驳,这时候应该有一个比父亲拳头大的人扇他一耳光并照他的话说:“我不打张三,不打李四,单单打你,肯定是你不好嘛!”这歪理才能攻破!从那以后我们在外面受了欺负祖母也从不跟他讲!
我们由于在等饭吃的时候常和隔壁江氏家的三个小孩在外面草坪上玩,玩起来难免要嘻嘻哈哈一番,然而,父亲对这个也非常有意见。他要么说:“这么大的人,还跟他们那么小的人玩在一起,你们好意思吗?要玩也要跟和自己差不多或者比自己大的人玩,这样才有意义!”言外之意是要我们来和他玩,但不知是和他的拳头玩,还是和他的巴掌腿脚玩,抑或是和他的扁担毛杆玩!要么就威胁道:“你们再这样癫喏!怎么屡教不改呢?世上死了多少好伢仔,怎么没死了你们,你们这样的人不如早死早超生!你们再这样下去我有朝一日气上来要定了你们,看到那把砍柴的大镰刀没有?劈了你们不消两下手,杀了把你们剁成一块块放到大锅里面焖,没看到我砍了几墙的劈柴呀?焖烂了把你们丢到河里去喂鱼,就当没有你们,老这样还要你们来埋呀!杀了你们我就自杀,我要拼了你们两个打短命的!不相信试试看?我说得到做得到!”他往往越说越激动。
他所说的“定”,是这个地方的土语,是杀鸡用牛刀、一分为二的意思,比如用锋利的斧头砍一株小树苗,而且是很使劲,一斧头下去树苗断了,小树的上半截开始纹丝不动然后直直地掉下来。这让我们想到电视里砍头的景像:一人站在那里,一人用刀狠狠地砍下去,接着一颗脑袋飞到半空中,老半天才掉下来落在还没来得及倒下的尸体旁;而脖子里的鲜血喷射而出,躯体慢慢倾斜,好半天才倒在了地下。
我们战战兢兢,不知自己哪一天会沦为刀下鬼!
总之,不论对错,我们俩的任何行为都可以成为挨揍的理由。我曾因为切菜时把马铃薯切薄了一点,因为份量有点少,差点被父亲一巴掌扇得掉进那口大水缸里;因为掉了厨房钥匙,被他追了好远,最后一扁担横扫过来,我倒在干涸的水沟里,父亲一脚久久地踩在我的脸上……我们都曾多次因为做莲子掉了一颗在地上而挨打,五斤曾因为偷懒被父亲用一只又厚又结实的铁脸盆往他头上用力砸下去,脸盆着力的地方是底部的边沿,那里是最结实的地方,但也凹了下去,而且之后那地方好久还噼啪作响,那是表面油漆弹射出去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