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10个小世界》
我有十个小世界,全都塞在便利店收银台底下那个落满灰尘的抽屉里。
它们安静地待在那里,像十颗被遗忘的糖果,裹着黯淡的包装纸。没人知道,包括那个整天打着哈欠、头发油腻腻的夜班经理老胡。每次他拉开抽屉找备用零钱或者皱巴巴的发票,手指都会毫不在意地从那些“玻璃球”表面拂过。他抱怨过好几次:“陈尘,你这抽屉里什么玩意儿?硌手!该清清垃圾了。”
垃圾?我心里嗤笑一声,懒洋洋地靠在收银台冰凉的金属边上,嘴里嚼着薄荷糖,薄荷的清凉刺得舌尖微微发麻。老胡永远不会懂。他眼里的垃圾,是我下班后唯一的娱乐场,是我情绪的调色盘,甚至是我对抗这操蛋世界的秘密武器。它们是我从宇宙各个犄角旮旯里淘换来的、或者干脆就是不小心“捡”到的……实验样本?谁知道呢,反正现在归我了。
“知道了胡哥,回头整理。”我敷衍地应着,目光却飘向窗外。凌晨三点的城市像个巨大的、耗尽了电量的玩具,只剩下几盏孤零零的路灯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投下昏黄的光晕,被偶尔掠过的车灯粗暴地撕碎又粘合。空气里弥漫着关东煮汤汁那种廉价而温暖的咸鲜味,混合着清洁剂刺鼻的柠檬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遥远世界的尘埃气息——只有我能闻到的气息。
终于熬到老胡骂骂咧咧地钻进他那辆破旧得如同移动废铁的桑塔纳,尾灯像两粒疲惫的红豆,消失在街角沉沉的黑暗里。卷闸门“哗啦”一声沉重落下,隔绝了外面那个死气沉沉的世界。便利店里只剩下惨白的日光灯管发出低微的嗡鸣,冰柜的压缩机规律地喘息。寂静瞬间膨胀开来,填满了每一个角落。
成了!我几乎是扑到收银台后面,膝盖撞在金属柜子上也顾不上疼。我一把拉开那个承载着我所有秘密的抽屉,灰尘被惊动,在灯光下狂乱地飞舞。十颗“玻璃球”静静地躺在杂物的废墟里,各自散发着难以察觉的微光,像沉睡的星辰。
我熟门熟路地挑出那个标着“7”的。它触手温润,内部并非透明,而是氤氲着一团混沌的、如同稀释牛奶般的光雾,隐约有细碎的、类似极光的彩色丝线在其中游曳。我把它轻轻放在冰凉的收银台台面上,又从抽屉深处摸出一根细长的、材质不明的金属棒——这玩意儿是我从某个科技侧小世界的废墟堆里扒拉出来的,像根放大了的牙签,顶端能激发出极其微弱的定向能量流。
好了,演出开始。我把金属棒小心翼翼地探向7号小世界混沌的光雾表面。棒尖距离那层无形的“世界壁障”还有几毫米时,一道微不可察的蓝白色电弧“滋啦”一声跳跃出来。光雾内部瞬间被点亮!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剧烈的涟漪以接触点为中心疯狂扩散开去,搅动着那团混沌。
牛奶般的光晕被撕裂、重组,色彩变幻不定。几秒钟后,涟漪平息,一个清晰得令人心悸的景象稳定地呈现在玻璃球内部:一片无垠的、泛着奇异磷光的紫色海洋。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低得仿佛要压到海面。没有太阳,没有星辰,只有一种来自海洋本身的、幽暗的冷光。雨,下着永无止境的雨。不是水珠,而是某种粘稠的、带着微弱荧光的液体,缓慢地、无声地坠落,在海面上砸出一个个短暂存在的光晕涟漪。
海面上漂浮着巨大的、形态怪异的生物残骸,像是某种深海巨兽的遗骨,泛着惨白的光。一艘艘造型奇特的船只在残骸间无声地穿梭。那些船是活的,由巨大的、缓慢搏动的肉质囊泡和半透明的、流淌着光液的生物薄膜构成。船上站着人影,不,是类人生物。他们身形细长,皮肤是湿漉漉的深青色,覆盖着细密的鳞片,面孔模糊,没有明显的五官,只有两个深陷的孔洞,或许是眼睛?他们静默地矗立在船头,任凭那粘稠的光雨淋透全身,凝望着这片绝望之海,散发出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浸透骨髓的忧郁。
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感瞬间顺着指尖蔓延上来,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口。这就是7号,“忧郁星球”。每次打开它,都像被塞进一个灌满了冰冷铅块的棺材里。今天尤其糟糕,大概是白天被那个挑剔到神经质的顾客指着鼻子骂了半小时的“服务态度”的后遗症。那股无处发泄的憋闷,此刻被7号世界无限放大,堵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不行,得中和一下。
我烦躁地把7号球推到一边,手指在抽屉里摸索着。暴躁,我需要暴躁!指尖掠过几个或冰冷或温热的球体,最后准确地抓住那个摸上去就隐隐发烫的“3号”。它内部的景象无需引导就清晰可见:一片燃烧的末日焦土。天空是病态的橘红,翻滚着饱含火山灰的厚重云层。大地龟裂,巨大的岩浆河流如同大地的伤口,缓慢而致命地流淌,发出沉闷的咆哮。扭曲的、仿佛由黑曜石和熔岩构成的生物在火河边争斗、撕咬、咆哮。每一次撞击都溅起灼热的岩石碎片和火星,每一次咆哮都带着要将整个世界撕碎的狂怒。空气中弥漫着硫磺、硝烟和纯粹破坏欲的味道,即使隔着世界壁障,那股灼热和暴戾也扑面而来。
对,就它了!
我把3号球拿起来,掂了掂,感受着它内部那股汹涌澎湃的破坏力。然后,像个在厨房里随意调配黑暗料理的蹩脚厨师,我把它悬在7号忧郁星球的上方。两个小世界在收银台的冷光下离得如此之近,一个幽暗死寂如深海墓穴,一个灼热狂乱如炼狱熔炉。
“来点刺激的,小忧郁。”我低声咕哝着,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我微微倾斜3号球,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的随意。
一缕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暗红色尘埃,夹杂着几点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的熔岩碎屑,从3号暴躁宇宙的边缘溢出,如同沙漏中流下的第一粒沙,无声无息地向下飘落,穿过两个世界之间那层无形的、隔绝一切的屏障,落入了7号忧郁星球那铅灰色的、下着粘稠光雨的天空。
起初,什么也没发生。紫色的磷光海洋依旧死寂,粘稠的光雨依旧无声坠落,那些湿漉漉的青色类人生物依旧在漂浮的巨兽骸骨间静默航行。
但变化,在微观层面悄然酝酿。那缕来自暴躁宇宙的暗红尘埃,如同投入死水的一滴滚油。
先是天空。那铅灰色的、仿佛永恒不变的厚重云层,开始出现不自然的搅动。细小的、暗红色的斑点如同滴入水中的墨水,在云层深处晕染开来,带着一种不祥的灼热感。很快,这些斑点连成一片片,像迅速扩散的霉斑,侵蚀着原本死寂的铅灰。云层开始翻滚、加厚,颜色变得污浊而狰狞,一种沉闷的、仿佛大地深处传来的隆隆声隐隐透出世界壁障,像遥远的战鼓。
接着是雨。那粘稠的、带着微弱荧光的光雨变了。雨滴不再纯粹,里面混杂了细小的、灰黑色的颗粒,那是暴躁宇宙的火山灰。雨滴变得浑浊,落到海面上时,不再只是激起短暂的光晕涟漪,而是发出轻微的“嗤嗤”声,仿佛带有微弱的腐蚀性。海面开始不安地涌动,紫色的磷光变得忽明忽暗,如同接触不良的灯管。
忧郁星球上的生灵,那些静默的青鳞类人生物,终于有了反应。他们细长的身影不再凝固如雕塑。他们开始转动那没有五官、只有孔洞的“脸”,茫然地“望”向变得污浊而诡异的天空。一种无声的骚动在他们之间传递。船只的航行轨迹变得杂乱无章,一些船甚至撞上了漂浮的巨兽骸骨。他们似乎感受到了天空传来的、那不属于他们世界的、带着毁灭气息的灼热和压迫。
就在这时,在那艘离“天空异象”最近的、也是最大的一艘活体船只的船头,一个身影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那是一个……“小女孩”?至少形态上更接近人类孩童。她比其他青鳞生物要矮小纤细得多,身上覆盖的鳞片呈现出一种罕见的、近乎透明的淡青色,如同最上等的薄胎瓷。她没有头发,头顶覆盖着细密的、珍珠般光泽的小鳞片。最令我心头一跳的是她的“脸”——在那本该是深陷孔洞的位置,竟然隐隐有了类似人类眼眶的轮廓,虽然依旧模糊,却不再是两个黑洞。此刻,她正抬着头,那模糊的“脸”直直地“望”向天空污染最严重、也是那缕暴躁尘埃最先侵入的区域,望向……我这个“造物主”的方向?
我下意识地凑近玻璃球,屏住了呼吸。她小小的身体在粘稠的光雨中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寒冷,更像是因为某种强烈到极致的情绪冲击。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一只覆盖着细鳞的小手。那只手,带着一种与整个忧郁星球格格不入的决绝,带着一种穿透世界壁障的惊人力量感,猛地拍打在无形的世界壁障上!
“砰!”
一声沉闷的、仿佛直接敲击在我心脏上的巨响,从7号玻璃球内部传来!整个收银台似乎都跟着震了一下。
玻璃球内,那层无形的世界壁障被拍中的位置,瞬间荡漾开剧烈无比的涟漪!整个忧郁星球的景象都随之剧烈晃动、扭曲!紫色的海洋掀起狂澜,船只疯狂颠簸,那些静默的青鳞生物第一次发出了声音——一种低沉、混乱、充满恐惧的嘶鸣。
我的血液瞬间凝固了。不是因为那拍打的力量,而是因为就在那涟漪荡漾、景象扭曲的瞬间,我清晰地看到了她——那个“小女孩”眼中倒映的景象!
那不再是她所在的忧郁星球铅灰色的天空和紫色的海洋。
那倒影……是我的便利店!准确地说,是倒影着我刚才的动作!
倒影里,是我握着3号暴躁宇宙的手,正以一种极其随意、近乎轻佻的姿态,将那缕暗红色的、致命的尘埃,倾倒进7号忧郁星球的天空!动作漫不经心,带着一种神祇般的冷漠和玩味。背景是惨白的便利店灯光,冰冷的收银台,还有我脸上那尚未完全褪去的、因为“调剂情绪”而产生的无聊表情。
她看见了!她不仅看见了“我”,她甚至看见了我对其他世界的“亵渎”!那残影,是来自其他小世界的记忆碎片?还是她透过世界壁障,窥见了更高维度的“真相”?
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从脊椎骨猛地窜上头顶,瞬间冻结了我所有的思维。我像是被最恐怖的梦魇攫住,浑身僵硬,手指还保持着倾斜3号球的姿势,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嘀——嘀嘀嘀——!”
收银台角落,那台连接着总部网络的、平时只用来打印小票和接收无聊促销通知的老式终端机,屏幕猛地亮了起来!没有订单信息,没有系统提示。
屏幕上,只有一行冰冷刺目的猩红文字,像凝固的血液,无声地流淌出来:
【样本管理员:陈尘。行为异常日志已记录。违规操作:样本交互污染(等级III)。坐标锁定。等待进一步指令。勿离岗。】
猩红的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行字在疯狂闪烁。
“行为异常日志已记录”……“违规操作”……“坐标锁定”……“勿离岗”……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冰冷的锤子,敲碎了我最后一丝侥幸。不是巧合,不是幻觉。我被监视着。一直都被监视着。我自以为隐秘的把戏,在这个“管理员”系统面前,如同玻璃缸里金鱼的滑稽表演,被看得一清二楚。偷玩实验样本?这罪名后面跟着的会是什么?格式化?清除?还是更可怕的……回收利用?
冷汗瞬间浸透了我廉价的工作衬衫,粘腻冰凉地贴在背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巨响,几乎要盖过冰柜压缩机那单调的嗡鸣。
“砰!砰!砰!”
玻璃球内,那个淡青鳞片的小女孩,还在徒劳而疯狂地拍打着无形的世界壁障!她的动作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绝望和愤怒,每一次拍击都让整个7号世界的景象剧烈震颤,紫色的海洋掀起更高的狂涛。那些混乱的嘶鸣声穿透壁障,变得尖锐而凄厉,像无数根针扎进我的耳膜。
她的目光,穿透了扭曲的涟漪,穿透了玻璃球壁,死死地“钉”在我的脸上。那眼神……那不再仅仅是困惑和恐惧。那是一种洞悉了真相后的、冰冷的、燃烧的怒火。她看到了我这个“造物主”的冷漠和残忍,看到了我对她家园的肆意践踏。
“放我出去!”无声的呐喊仿佛直接在我脑海里炸响。
不,不是无声。我猛地抬头!
便利店里,除了冰柜的嗡鸣、终端机猩红字符的微电流声、还有我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多了一种声音!一种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滋滋”声,像是高压电流在空气中游走,又像是某种精密的机械关节在无声地转动。
声音来自……天花板!
我脖子僵硬地向上抬起,目光扫过惨白的吸顶灯罩,扫过布满灰尘的烟雾报警器,扫过墙角那个毫不起眼、伪装成普通半球形监控探头的装置……不,不止一个!在货架顶端的阴影里,在饮料冷藏柜的顶部边缘,甚至就在我面前的收银台内侧一个不起眼的凹槽里……七八个同样伪装精良的微型探头,此刻正极其缓慢地、同步地调整着角度!
它们冰冷的黑色“瞳孔”,无一例外地,精准地聚焦在我……以及我面前收银台上那两个尚未收起的小世界上!
其中一个探头的镜头表面,极其诡异地掠过一丝微光。那不是反光,更像是一组复杂到令人眩晕的、由无数细微光点组成的星图,一闪即逝!
管理员的眼睛!它们一直都在这里!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无声地记录着我的一举一动,记录着我对这些“实验样本”所做的一切。
原来“坐标锁定”是这个意思。我像个被钉在标本板上的虫子,无处可逃。
“滋滋……”又一个探头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镜头深处似乎有更复杂的纹路亮起。
就在这时,7号玻璃球内,那个淡青鳞片的小女孩拍击的动作突然停住了。
她放下了手,小小的身体依旧挺直地站在剧烈颠簸的船头。粘稠浑浊的光雨淋在她身上。她缓缓地,再次抬起了那张模糊的、带着稚嫩轮廓的脸。
这一次,她没有看我。
她那双刚刚倒映出我罪行的、模糊的“眼睛”,穿透了动荡的世界壁障,穿透了玻璃球,穿透了便利店惨白的灯光,极其精准地……望向了天花板上,那个刚刚闪过诡异星图的、伪装成监控探头的装置!
她的瞳孔深处,映出了那冰冷镜头表面一闪而过的、非自然的星图微光!
时间仿佛凝固了。
终端机屏幕上的猩红文字依旧刺眼地闪烁着。
天花板上,所有的微型探头都停止了微调,像一群蛰伏的毒蜘蛛,保持着绝对的静默。
我僵在原地,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动。
那个“小女孩”,那个来自忧郁星球、本该懵懂无知的实验样本,她的目光,如同两道无形的射线,穿透了层层维度,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些监视我的“眼睛”。
她看见了管理员的眼睛。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又猛地退去,留下一种近乎荒诞的麻木。我喉咙干得发痛,想笑,又想尖叫,最终只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破旧风箱漏气般的抽噎。
我慢慢地,慢慢地转动僵硬的脖颈,目光重新落回那个小小的7号玻璃球。
船头上,那个淡青色的、纤细的身影依旧昂着头。光雨打湿了她透明的鳞片,让她看起来像一尊易碎的琉璃雕塑。她没有再拍打,没有嘶吼。只有一种无声的、冰冷的对峙,跨越了无法想象的时空距离,凝固在那里。
收银台上,3号暴躁宇宙的玻璃球内部,熔岩河流依旧在沉闷地咆哮,黑曜石般的生物还在疯狂撕咬。一缕新的、更粗的暗红色尘埃,正无声无息地从它的边缘溢出,缓缓飘向下方动荡的7号世界。我的手指还残留着刚才倾倒它们时的触感。
终端机的屏幕,猩红刺目:【等待进一步指令。勿离岗。】
便利店里,一片死寂。只有冰柜压缩机在无休止地嗡鸣。
他们看见了。
所有的一切,都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