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如此热爱金瓶梅——五十八回评
第五十八回 潘金莲打狗伤人,孟玉楼周贫磨镜
(第五十八回 怀妒忌金莲打秋菊 乞腊肉磨镜叟诉冤)
一、郑爱月出场
从五十八回开始,《金瓶梅》又回归本源。脱离了一堆杂草丛生的怪异文字,回到我们所熟悉的语言环境,倍感舒适和亲切。
本回的第一个重头戏是郑爱月出场。郑爱月是书中极特别的角色,她是妓女,却十分优雅,貌似清纯,却心如蛇蝎,她看去总是漫不经心,却在随意间隐含了大智慧。
前文我们已经分析过,郑爱月理当出现在上一回的后半段,西门庆在夏提刑家的酒宴上约她来庆生日,然而本回一开始郑爱月就发生了“状况”:
“小的叫唱的,止有郑爱月儿不到。他家鸨子说,收拾了才待来,被王皇亲家人拦往宅里唱去了……”
这是手下对西门庆的工作报告。明明郑爱月答应赴约,这“王皇亲家人拦往宅里”是唱哪出呢?是这个“王皇亲”面子够大故意跟西门庆对着干或者根本无视西门庆的存在?当然不是这样,整个清河县已经没有人敢驳西门大官人的面子,什么皇亲也不行。西门庆是这么吩咐玳安的:
“拿我个侍生帖儿,到王皇亲家宅内见你王二老爹,就说我这里请几位客吃酒,郑爱月儿答应下两三日了,好歹放了他来。倘若推辞,连那鸨子都与我锁了,墩在门房儿里。这等可恶!”
这话翻译一下就是,对王皇亲我们可以客气点,跟他求个情,但人我还是要的!万一他要是真不给面子,那我就拿郑家老鸨出气!
结果不出所料,郑家顿时怕了,郑爱月赶紧“灰溜溜”地赶到西门家报到……粗心的读者此时或许会觉得,东京归来的西门庆又添了几分霸气和戾气,对妓女也到了“强买强卖”的地步?
非也非也!我们来仔细读读郑爱月的出场——姑且将本回郑爱月的出场当做她的第一次亮相吧!
“四个唱的一齐进来,向西门庆磕下头去……”
西门庆对郑爱月发火:“我叫你,如何不来?这等可恶!敢量我拿不得你来!”
可郑爱月呢?“磕了头起来,一声儿也不言语,笑着同众人一直往后边去了。”
这是什么意思?
其实很简单,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王皇亲要叫“我”嘛,“我”有什么错?所以根本不需要额外解释什么,不如直接把自己端出来:“穿着紫纱衫儿,白纱挑线裙子。腰肢袅娜,犹如杨柳轻盈;花貌娉婷,好似芙蓉艳丽……用扇儿遮着脸,只是笑,不做声”。这是很美很美的,美得让西门庆心动,美得甚至让潘金莲也无可挑剔。
随后妓女们进入内室。当吴月娘夸郑爱月“倒好个身段儿”时,潘金莲专程考察了一下郑爱月的三寸金莲:
“你每这里边的样子,只是恁直尖了,不象俺外边的样子趫。俺外边尖底停匀,你里边的后跟子大。”
潘金莲直奔小脚而去,言外之意就是外观已经极好了。至于小脚的长短,看来二人也不相上下没什么可比的,只是外观上略有不同——从文字描述上看,貌似郑爱月的小脚是瓜子型,而潘金莲的小脚是橄榄型。尽管我们没法分清哪种更好看或者说哪种更受当时社会的欢迎,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从任何角度看,郑爱月绝对是清河县顶级的大美女,这一点连潘金莲也不得不承认!
很显然,郑爱月对自己的美充满了自信,并且希望将它发挥到实处。所以,她第一次遇到西门庆时,大概就已安下虏获这位清河县最有权势的男人的妙计——故意无视西门庆的约定!她料定了西门庆不会善罢甘休,也料定了西门庆不会因此就怎么样,她瞬间看穿了那些既爱权力也爱性的男人,疾言厉色后面的色厉内荏。
的确,郑爱月是对的,对于西门庆来说,良家妇女见多了,风尘妓女也见多了,然而像这样时尚靓丽小清新的风格却是人生的新挑战,于是我们很快就见到下一回——西门庆露阳惊爱月。
二、争宠版图3.0开始新战争
因为补写的缘故,争宠版图的战争似乎离我们很远了,不过本回终于重新打响,并且是大规模的进行,直至潘金莲、李瓶儿分出胜负,版图重组。
大战先借孙雪娥热个身……
本回的开头写道,西门庆吃的酩酊大醉,走进孙雪娥的房里。这是全书中唯一一次直写,不够漂亮又不够聪明的孙雪娥像历朝历代所有冷宫里的宫娥一样,兴奋得如天上掉下珠宝,“慌的两步做一步走”。文本上说孙雪娥赶紧回房铺床叠被,熏香沐浴,然而“无时运”的人就是倒霉,此时的西门庆是被“搀扶上床”的,“一宿无话”——她接待的不过是一个醉汉一滩烂泥而已。
然而即便如此,对于孙雪娥也是千年等一回的美事。第二天就对着妓女们吹嘘:“我是你四娘哩”。对此妻妾们各怀鬼胎,非常不乐意:
潘金莲:“没廉耻的小妇奴才,别人称你便好,谁家自己称是四娘来。这一家大小,谁兴你、谁数你、谁叫你是四娘?汉子在屋里睡了一夜儿,得了些颜色儿,就开起染房来了。”
孟玉楼:“你还没曾见哩──今日早晨起来,打发他爹往前边去了,在院子里呼张唤李的,便那等花哨起来。”
潘金莲又问小玉:“我听见你爹对你奶奶说,要替他寻丫头……”
简简单单三句话,后面内涵丰富。
潘金莲的语言最白,难得西门庆在房里一次,也不必吹嘘——你真的以为自己可以和我们平起平坐了?
孟玉楼的心眼最多,虽然西门庆不经常去她房里,然而她几乎每天都在观察他在哪个房里过夜,都在留心谁又发生了什么。所以她第一时间观察到早起的孙雪娥今天“与众不同”。
吴月娘的城府最深,西门庆告诉吴月娘要为孙雪娥买丫头的事,这是合情合理的,然而吴月娘明明心中有意见却不提,她的策略是让潘金莲知道,让她去撒泼——否则为什么要问小玉呢?
还有,李瓶儿呢?李瓶儿是不会在乎这么点小事的。毕竟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甚至连她的特约医师任医官也是西门庆寿宴的上上之宾——“与吴大舅相近而坐”(当日宴请了薛太监、刘太监,周守备、荆都监等地方官员,任医官的身份确不一般。另外,席散之时说任医官住在城门外,怕关门所以先走,这些都证明了补写几回任医官部分的失真)。甚至西门庆生日当天夜里就在李瓶儿房里睡了,第二天一早又请任医官为她看病……
正因为李瓶儿不在乎,所以孙雪娥的事鄙视一下也就算了,毕竟她不过是争宠版图以外的边缘角色,李瓶儿才是大家的主要对手。于是,第二天晚上因为前一天的恨事,潘金莲借着酒醉引爆了新战争。
潘金莲使用的招数是“打狗伤人”。这当然是故意的,只为“隔墙有耳”,但这“故意”夸张到什么程度呢?
“故意”到“进门不想天假其便——黑影中踩了一脚狗屎”,试问,天下有谁会乐意于“便”于踩到狗屎呢(这可是狗屎运)?显然,原因就在上一句:“知道他孩子不好”。于是潘金莲“拿大棍把那狗没高低只顾打,打的怪叫起来”。李瓶儿忍受不了过来说情……对此联系下一回猫惊官哥,遥想当年李瓶儿西门庆偷情之时打狗关门墙头唤猫——李瓶儿实在是“成也猫狗,败也猫狗”也!
打狗还不够痛快,尤其是李瓶儿派人来说情,潘金莲越发不痛快。她从四十一回打秋菊得到了启发——原来这样是可以伤害到官哥的。于是,这个几乎已经陷入疯狂状态的女人,对着一个其实完全无辜的小女孩,以没看好狗为由,“打够二三十马鞭子,然后又盖了十栏杆,打的皮开肉绽,才放出来。又把他脸和腮颊都用尖指甲掐的稀烂”。
秋菊或许是《金瓶梅》里最悲剧的角色之一,尽管最后她终于举报成功,使得潘金莲和春梅被卖离西门家,然而她并没有得到更好的命运——她也同样被卖了。这是一种生活的写照,也是一部分人的命运,文本通过最凶狠的方式告诉人们,很多时候根本不是对错的问题,秋菊没有错,但却挨打得很莫名。我想再愚钝的秋菊也能明白自己为什么挨打,但明白又能有什么用呢?许多“哀其不幸”的人们站着不腰疼地说抗争啊抗争,然而绝大部分时候,他们只能认命——秋菊越是不妥协,越是要抗争,其命运只会越凄惨,当她最终同样也被卖(被卖绝对不意味着更幸福,只能意味着更凄惨,春梅的运气那是万中无一的),那些吹嘘理应抗争的人不见了,承担命运的依旧是她自己而已。
秋菊无辜挨打,连潘姥姥都看不过眼了,跑来劝架:
潘姥姥:“姐姐少打他两下儿罢,惹得他那边姐姐说,只怕唬了哥哥。为驴扭棍不打紧,倒没的伤了紫荆树。”
潘金莲顿时大怒,“把手只一推,险些儿不把潘姥姥推了一交”,大骂:“怪老货,你与我过一边坐着去!不干你事,来劝甚么?甚么紫荆树、驴扭棍,单管外合里应。”
潘姥姥:“贼作死的短寿命,我怎的外合里应?我来你家讨冷饭吃,教你恁顿摔我?”
潘金莲道:“你明日夹着那老毴走,怕他家拿长锅煮吃了我!”
这是一段非常精彩的心理描写,每一句话都跨越性地表达了角色心中的怨恨与哀苦。
潘姥姥从客观事实出发,所以说打秋菊会吵到官哥。然而潘金莲本来就是奔着这个目标去的,怎么可能被劝阻呢?所以她嫉妒之心在这一刻转为怨恨自己的母亲——你不知道我打人我心里苦吗?你为什么不是帮我?你为什么要和李瓶儿“外合里应”?
潘姥姥是不明白女儿的,这可能是因为这个女儿从小被她卖来卖去,也因为她确实愚昧无知。然而她的后一句话也很有意思:“我来你家讨冷饭吃,教你恁顿摔我?”这是在说,怎么说我都是你妈,我这也是为你“好”,怕你伤和气,我又不是乞丐来讨饭吃,你凭什么这么没道理地挤兑我?
潘金莲听不懂么?她立刻就懂了。她对潘姥姥这种低级的“好”坚决不领情,怕什么,怕伤和气?我连“他家拿长锅煮吃了我”都不怕!
潘金莲有着强烈的自尊与苦衷,“不如意事常八九,可对人言无二三”,她的心潘姥姥或许永远也不会懂……
三、磨镜的秘密
本回的最后一部分写孟玉楼和潘金莲在家门口遇到一个磨镜叟,光顾了一下他的生意——三个女人拿出八面镜子,并施舍了些食物——磨镜叟诡称其老婆病了没钱买肉吃。这是一段看似简单却疑窦丛生的故事。
第一个疑问来自回题,无论是词话本还是绣像本,都以打狗伤人和周贫磨镜两件事对仗,打狗伤人针对的是李瓶儿,这当然是故事的核心之一,然而磨镜叟能有多大分量呢?
第二个疑问是周贫结束后,为什么作者要加上一个戏剧性的、颠覆性的情节——平安说这个老头是一个油嘴的骗子?
对于第一个问题,磨镜叟是一个纯客串的角色,本身无意义,然而孟玉楼和潘金莲是有意义的。打狗伤人的是潘金莲,周贫磨镜的是潘金莲和孟玉楼,如果一定要联系起来看,这两件事作者想说些什么呢?
我们知道,潘金莲从三十回开始即日益乖张,越发病态,因为下一回官哥就死了,所以打狗伤人就是争宠版图3.0战争的高潮开始,那么,这时候的潘金莲到底是个怎样的潘金莲呢?她已经歇斯底里到无可救药的地步,连母亲都骂?或者她已经凶狠到令人发指的地步,极度虐待秋菊?都对,但又不仅仅是这样。作者在这时候不失时机地端出几块铜镜,磨得“耀眼争光”——潘金莲啊,你照照自己吧:
“一池秋水芙蓉现,好似姮娥傍月阴。”
那个曾经美丽的潘金莲依旧美丽,然而那心已经污浊到如此地步?不,潘金莲又不是天生的恶魔,少儿时代的贫穷困苦,少女时代的丑恶教育,青年时代的苦难历程,终于打造了一个今天的潘金莲。透过这些明晃晃的铜镜,我们照见了潘金莲的内心深处,她终归不是绝对的恶人,她痛恨自己的贫穷,痛恨贫穷带来的悲苦命运,但她依然能够同情、依然愿意帮助比她更加贫穷更加悲苦更加无助的人们……
从这个角度来看第二个问题或许就有了更深刻的内涵。磨镜叟是来故意骗富贵太太们的同情的,正如薛姑子王姑子是来骗李瓶儿印经舍经的。身为局外人的孟玉楼、潘金莲,清醒地看到李瓶儿的愚昧和执迷,正如孟玉楼所言:“李大姐象这等都枉费了钱。他若是你的儿女,就是榔头也桩不死;他若不是你儿女,莫说舍经造像,随你怎的也留不住他。信着姑子,甚么茧儿干不出来!”然而当磨镜叟用瞎编的身世骗取同情时,她们却不假思索地、“义无反顾”地相信了。
我想这就是她们本性中原始的善良。尽管潘金莲为了争宠不断展现出恶魔的一面,然而她心中却也有最原始的善良——在帮助人的那一瞬间,纯粹发自自己的同情心,并没有多少理性思考其中是否有诈。
许多读者读《金瓶梅》,甚至读其他小说时,都喜欢用特征化的标签去理解人物,诚然,这样能让许多事情变得简单,然而作为有感情、有深度的读者,或许更应该透过文本,深入内涵,更应该设身处地,换位思考。透过本回末尾这几面镜子反射出的冷冷的光,让我们看到小说作者在人性探索上的广度与深度,也让我们看到后面数回官哥、李瓶儿陆续死亡时,那些可怖的罪恶和淫邪背面的无奈与苦衷。这或许就是《金瓶梅》最有价值的地方、最伟大的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