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 第四章 八年以后
花了一上午时间,我做了个口袋形的小鱼网,网口撑着一圈铁丝,接头的地方拧了个长木柄。等我捉来了小鱼,就去跟我班的侯亮换一些海棠,明天教自然的老师要带我们到乡里去讲公开课,介绍水果的种子。
我们的班主任也讲,都在班里排练了好多次了。我也有一句话呢,就是,当老师问: “我们应该学习白杨树的哪种精神?”我就高高的举着手,站起来说: “应该学习白杨树不怕苦以及无私奉献的精神。” 声音要大,要响,——不过,老师有点偏心,给张丽洋的答题极多,简直恨不得她有分身术,遍布全班各个角落,这样所有的问题都叫她一个人答,外人也看不出来。——我当然知道那是因为张丽洋是班长的缘故。
河离村子不远,跨过一条黄沙路就是。秋日的午后,稻田里飘来干暖的草香,小虫子们在草丛里吱吱尖叫,我扛着渔网,腰上挂着罐头瓶儿,沿着树趟子跑下去。风扑扑的吹,白杨树的叶子哗哗作响,在阳光里像拍着无数金色的小巴掌。
河边静静的,一只黑色的豆娘扇着翅膀,飘飘悠悠的在水上飞,落在水边红蓼上,一会儿又飘飘悠悠的飞起来……我被它的姿态迷住了,盯着它看了半天。
水里的石头底下藏着各种水生物,最常见的是是蝲蛄和蚂蝗。蚂蝗吸人血,女孩子见了往往大声尖叫,整个身体缩成一个招架的姿势,好像那小东西会扑上来吃了她们似的。为什么尖叫呢?它们那么小,她们那么大。
我找了个树荫坐下,脱掉鞋子,把脚泡在水里,温柔的波浪从小腿上擦过,什么东西轻轻撞到脚背上,也许是小鱼。渔网扣在近岸的水草上,片刻工夫,就有鱼儿自投罗网了。
“陈东!”
我转回头,我们班的“小黄毛子”张军从一台崭新的“二八”大车上下来,笑嘻嘻的,问:“干啥呢?”
“抓鱼呗。”
他贪婪的盯着瓶里的几条鱼,说:“给我两条。”
“自己抓!”
他挠了挠黄头发,突然在我脑袋上拍了一下,一脚把罐头瓶踢到水里,说:“抠门儿!”完了撒腿就跑。
我跳起来揪住他的后脖领子,把他摔到草窠里,我们瞬间打成一团,在草丛和小路上滚来滚去。
“轰!”自行车倒了,他吃力地偏过头去看,急得红了眼,我才放了他。
他扶好车子,左看右看,敲敲摸摸,见挡泥板上擦掉了一块漆,于是抹着眼泪,气急败坏地说:“陈东,你等着,我给你告你爸!”
“你告去!”
他跨上车,狠狠地说:“你等着!”
太阳渐渐西去了,我才拎着一瓶鱼,找侯亮换海棠。路过周家,斑驳的红漆铁门开了,那女人穿着暗红衫子,像朝族人似的头上顶着一大盆衣服,肯定要去河边洗。满头的大波浪变成了小发卷儿,脸上光光的,既没有化妆,也没有任何表情。我低头不去看她,再一抬头,那女人已走远了,太阳底下扯起她长长的萧条的影子……
远远的,隔着榆树篱笆看见自己家的院子里开着太阳红,碗口大的花被毒辣的秋阳吸干了血,焦黄卷曲。蜜蜂没头没脑地飞着,大黄狗趴在花下吐着鲜红的舌头。母亲弯着腰簸葵花子,剪短的头发枯黄中掺些白发,面目浮肿,动作迟缓。她的心思并不在活计上。隔墙向屋子里望去,父亲四仰八叉倒在炕上,脸藏着墙角的阴影里,胸脯一起一伏,高高地支出两扇肋骨。
狗忽然站起来,向空气里嗅了嗅,轻声哼着,不安地打着旋磨。准是闻到我的气味了,我轻手轻脚地走开。
我举着渔网游游荡荡,网天上的蜻蜓,捉一只,放一只,非常无聊。游荡到朝族人家的门口,眼前忽然一亮——那有个十来岁的女孩子,穿着朝族裙子,耦合色的上衣绣着淡紫色色的花,蓝色的裙子,蓬蓬的。她叫南湘。我以前并不注意她,但不知为什么,今天格外觉得她有点两样儿。
一种藤本植物顺着篱笆爬上去,一路挂着口袋形的蓝色花。她把那些花摘下来,叠放到手心里。忽然看见我,莞尔一笑,脸上立刻掠过云霞漂游的光。
我呆呆地看着,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
“南湘——”
屋子里的人叫她。她清脆地应了一声,满手的花向我一扔,说:“送给你吧!”蝴蝶一样飘然飞去了。
我不由得失落起来。又张望了一会儿才离开。
村西口有一堵黄土墙,夕阳照上去,非常荒凉。我靠着墙根坐了很久。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小声嘟哝了句什么,吓了一跳,站起来一看,竟是侯亮。他见了我慌忙把一个黑色小包裹藏进裤袋里,没等我说话他先叫起来:“干嘛呀!你!”
我从腰里摘下罐头瓶: “换俩海棠呗,都是老头鱼。”
他接过罐头瓶看看: “成!”
我们俩勾肩搭背往他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