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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 | 闹婚

2023-08-27  本文已影响0人  八月适合出家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小说篇。

阿榆在最向往婚姻的年纪结了婚。丈夫姓陈名东,相亲认识的。第一次见面,陈东就去牵阿榆的手。当时,他们并排走在城市地下隧道,呼啸的汽车噪音紧贴着耳膜往前冲,封闭的空间让噪音有了回声,变得更大。陈东突然凑到阿榆耳边,拉住她的衣角。他说,你挨近我,不要害怕。阿榆往里走,贴着墙壁,她说,我不怕。她真的不怕汽车,倒是有点怕陈东,他凑得太近,超过初次见面的人应该有的安全距离。陈东却把阿榆的不拒绝当成默许,他放下阿榆的衣角,牵住了她的手。

陈东说,我在这里出过车祸,有心理阴影。他当时用的就是这个词,心理阴影。阿榆想挣脱,但对方的话让她于心不忍。阿榆问,什么时候发生的事?陈东说,幼儿园。幼儿园?阿榆看一眼陈东,隧道有点暗,她看不清对方的表情,所以从那时起,你走路都要牵别人的手吗?陈东说,当然不是,我是想保护你,我不想让你跟我一样受伤。

走出地下隧道时,阿榆手心已经捂出汗,她再次想甩掉陈东的手,却不知道怎么开口。路口,有个戴粉红色发箍的老奶奶经过,她停在两人跟前,举起手中的二维码,和一堆发光的小玩具说,扫码免费领。陈东牵着阿榆继续往前走,老奶奶跟上他们,笑得憨厚,露出有缺口的牙齿,帮帮忙吧,扫一个我可以拿五毛钱。阿榆往常都会直接离开,可这会儿,她拉拉陈东的胳膊,想让他停下。陈东掏出手机,扫码的间隙,阿榆握着自己的手,像握着失而复得的朋友。陈东把领来的粉色发卡戴在阿榆头上,他说,你要记住,这是我送你的第一个礼物。

阿榆迫不及待地把陈东介绍给朋友,分享自己的幸福。邹夏看着照片,翻个白眼,说,没谈过恋爱都这样,太容易心动。照片中的陈东很瘦,几乎是皮包骨,像用柴火堆的小人,黑眼圈浓重,眉毛往上挑,就算笑起来,面孔都干巴巴的。家庭条件也一般,有份正经工作,但工资仅够日常开销。邹夏苦口婆心,你要是谈谈恋爱也就算了,结婚真的要多考虑。阿榆着急替陈东解释,他本来很帅的,只是前两年在外地工作,天天加班,瘦脱相了。

那时阿榆准备跟陈东结婚,尽管两人刚认识三个月。沈明明加班到后半夜,翻到宿舍群聊天记录,忍不住提醒阿榆,你不是要考事业编吗?准备得怎么样了?沈明明和邹夏都是阿榆的大学室友。阿榆很无奈,算命先生说我们要么今年结婚,要么再等三年。她和陈东都不想等三年。邹夏仿佛看到两年前的自己,知道再劝也没用,只是说,你到时候会后悔的。

阿榆嘴上说着不在乎,但是随着结婚日期的临近,她开始焦虑,她的喜悦里夹杂着不安。她安慰自己,只是因为第一次恋爱就步入婚姻,她兴奋得有点过头。陈东听说自己是阿榆的初恋,激动得几乎哭了。他说,我从小就梦想着娶你这样纯洁的女人。

说这话时,两人在丽河边放烟花。路灯昏暗,空气中有股湿润的泥腥气,有个女人扶着栏杆,孤零零地站在河边,风吹动她暗色的长裙,像挂在晾衣架上的海带。河对岸有人在唱露天卡拉OK,声音很大,不知道是因为跑调,还是那首歌本来就难听。

阿榆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她冷得发抖,新买的斗篷式毛衣很漂亮,但是不抗风。陈东揽着她的肩膀,在“禁止燃放烟花爆竹”的警示牌前,他点燃最后一根仙女棒。小颗粒的花火在阿榆手心里绽放,像亲吻时脑子短路的画面。陈东脸上的狂喜持续了很久,阿榆心里觉得不舒适,她不喜欢陈东夸她纯洁,但她没有仔细想背后的原因。热恋的火正灼烧着她,所有缺点都被烈焰燃烧殆尽。

婚礼定在当地数不上星级的酒店。沈明明是伴娘,需要提前一天来。她到的有点迟,几个跟她一样从外地赶来的同学,正在餐馆吃饭。面前是红木的桌子,白色餐盘里剩下狼藉。沈明明又冷又累,很狼狈。她在地产公司做策划,临时被通知当伴娘,手里压着一堆工作,老板让她自己想办法,她只好把工作电脑背到婚礼现场。来的路上也不太平,巴士坏了,好不容易等来另一辆车,又遇上修路,司机带他们绕到废弃已久的小路,坑坑洼洼,只有几辆运沙车在空洞里忙碌。阿榆也很无奈,婚礼的事总在变,不管是举办婚宴的酒店,还是拍摄婚纱的地点,太多人的意见掺和其中,她疲惫到只会说好。

阿榆让服务员加两个菜,热腾腾的松鼠桂鱼,沈明明脱掉羽绒服,拾起筷子就吃,同时空出脑袋想方案。明天就要提交,她还只有模糊的概念。邹夏突然说,这么多年了,你吃饭还是这么香,真的不考虑做吃播吗?沈明明早就习惯了,不管在哪里,最先引起大家注意的都是她的胃口。她没理邹夏,夹起最后一块红烧肉。阿榆没怎么动筷子,过去三个月,她都在努力地节食。她说,还真是,这么多年,我就怀念跟明明一起吃饭。邹夏说,没良心的,我今天就不该来。不过我是真羡慕她的身材,吃这么多肉从来没胖过。

餐馆外面,天阴沉沉的,月亮藏在很厚的云后面,只在高楼的间隙留下一片光晕。过道的坑洼里,有积水的地方结着薄冰,踩上去咯吱响。预报说有雪,但一直没下。空气冷冽,像没有味道的硬糖。酒店在餐馆对面,阿榆和陈东十指紧扣走在前面,她的身体轻轻地左右摇晃,像是被幸福的风轻轻吹着。邹夏挽着沈明明的胳膊跟在后面,她学阿榆的样子晃着身子,她说,刚恋爱都这样,一秒钟都离不开对方,时间长了就知道,没什么离不开的。

女同学们边聊天边用气球彩带装饰阿榆的婚房,邹夏拿着阿榆的婚纱照,想看哪个位置更好。沈明明在角落把键盘敲得噼啪响,她打开蓝牙音箱,放着轻音乐,把聊天声挡在意识外面。阿榆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抚平面膜上的褶皱,她又在讲那个故事,沈明明和邹夏已经听过很多遍的故事。沈明明张大嘴巴打着哈欠,她无法集中注意力,坐一下午汽车,屁股隐隐作痛,肚子也涨得下坠,去卫生间发现月经提前来了。

阿榆说,立冬那天,陈东非让她去衣柜帮他找袜子,两人差点吵起来,最后阿榆还是去了,满柜子的玫瑰花,音乐声响起,陈东单膝跪地,跟阿榆求婚。邹夏看过当时的照片,没有那么多玫瑰,最多有二十朵,但是浪漫需要夸张。阿榆敷着面膜,说话瓮声瓮气,她嘱咐大家,千万别逗我笑,会长皱纹的。但是喜悦长在她的脸上,谁都能看出来,结婚让她多快乐。

陈东在门外喊阿榆。沈明明合上电脑,准备下楼,来的时候,她看到饭馆旁边有家小超市。陈东跟阿榆在门口讨论着什么,整个房间都听到他们的争吵。阿榆扯掉脸上的面膜,她说,不是说好不搞这些吗?烦死了。光滑的陶瓷地砖上映着两人的影子,摇摇晃晃,忽大忽小。阿榆怒气冲冲,回身撞在沈明明身上,知道她要下楼,就把她拉到最里面,从行李箱里翻出一个亮红色的斜挎包,包带是粉红色的,缀着金黄的细链子。阿榆说里面有备用的卫生巾,同时交代对方拿着包,明天帮她收礼金。

阿榆说话时,一直左顾右盼,仿佛想尽快结束对话去忙别的事情。这不是阿榆的风格,她做事很周全,就像她包里永远放着备用卫生巾一样。可是现在她很慌乱,那种表情沈明明在阿榆脸上只见过一次,大三期中考试前夜,阿榆突然发现自己背错重点。

沈明明打开电脑,甩甩脑袋,想让思绪回到工作上。邹夏摘掉粗毛线围巾,坐在沈明明旁边,她说,你可别学阿榆,要知道,这世上愿意体谅女朋友的男人很多,但是肯体谅老婆的男人几乎没有。沈明明笑邹夏快成婚姻专家了,她说,我才不着急,倒是你,应该跟常磊聊聊,如果他让你不满意的话。邹夏站起身,她恼怒地看着沈明明,你什么都不懂。

婚宴上闹哄哄的,几十张红色圆桌上围满了人,只有两桌跟阿榆有关,一桌是亲戚,另一桌是朋友。所有人都嗑着瓜子等开席。舞台比想象中粗糙,到处插着色彩艳丽的假花,远远看过去很热闹,可是经不起细看,缝隙里藏着灰尘,不知见证过多少婚礼。阿榆的捧花是整个婚礼现场唯一的真花,一整束粉白色的玫瑰,搭配雪柳,捧在她手里像另一幅画。

司仪是个中年男人,一说话就像诗朗诵,阿榆和陈东三个月的爱情被他描述得缠绵悱恻。阿榆穿着白色婚纱,那是沈明明和邹夏在网上帮她挑的,典雅端庄。她感动得哭了,同时忍不住在心里责怪,对流程的时候不是说好不要搞煽情吗?新娘妆不防水,她怕哭花了,婚礼录像不好看。接着,几个中年男人轮流上台,用冗长的发言,祝福这对新婚夫妻的未来。

沈明明从斜挎包里掏出纸巾递给阿榆。她另一只手拿着红丝绒小盒,里面装着金戒指,外围镶一圈碎钻。阿榆把戒指递给沈明明时说,不要紧张,这只是个样子货,两元店买的,陈东说给我买钻戒,等仪式结束后再戴。陈东刚好也来到后台。他说,你听错了吧,我说戒指都是虚的,婚后要花钱的地方很多,我们还是买些实际的东西。

阿榆在司仪的引导下,给陈东的爸妈敬茶,对着陈东的爸妈喊爸妈。虽然只是一个称呼,喊出口却并不容易,她哆嗦了一下。爸妈喝过茶,递给她一个沉甸甸的红包,里面放着改口费。阿榆没有动,之前说好是两个红包,爸爸一个,妈妈一个。陈东悄悄在她耳边说,以后家庭财产都归你管,就不要在乎这些细枝末节。

喝交杯酒的时候,司仪说,谁先把杯中的酒喝完,谁以后就能握住家里的财政大权。阿榆不等司仪说完,猛一仰头把酒喝光,然后死命皱着眉头往下咽。观礼席里有微微的笑声,陈东也在笑,他手里的酒杯还是满的。沈明明见状,又去掏纸巾,她了解阿榆的表情,估计要吐。阿榆皱着眉头说,谁往里面放了那么多的盐。司仪说,新娘子好实在啊。沈明明看着阿榆,她就像第一次下水的鸭子,扑通扑通地喝水。

阿榆把捧花交给沈明明,整个仪式就结束了。她开怀地笑着,幸亏粉底抹得厚,藏住了她的不满。她紧紧抱住沈明明说,希望你也能早点找到一起打拼的人。沈明明拿着捧花,走到邹夏旁边的位子坐下。为婚宴准备的高跟鞋太窄,她脚尖挤肿了。

同学中有人在备孕,正让邹夏分享生孩子的事。邹夏长长地叹口气,她说,大喜的日子,干嘛让我回忆这种事,我今天只想陪着阿榆开心。说到后面,邹夏声音慢下来,女同学们还在注视着她,她无奈地说,小宝生在世界杯,后半夜我被痛醒,浑身都是冷汗,意识到可能要生了。就喊常磊,一点声音都没有,又喊一声,还是没有动静。我很着急,就踢他一脚,还是没有动静,我爬起来,找到空调遥控器关掉,他被热醒了,这才把我送到医院。尽管事情已经过去一年,邹夏说起来还是后怕,那是她人生中最无助的一天。

常磊和邹夏是班里的模范夫妻,他觉得当众被吐槽很没面子,跟同学们解释,前几天她预产期到了就说要生,结果去了医院,医生又让我们回来,谁知道前天半夜看了球赛,刚睡着她又要生。沈明明过来时听到结尾,她昨晚熬通宵做方案,这会儿打着哈欠不忘骂常磊,呦,这么委屈,下次换你生好了。自从邹夏嫁给常磊,沈明明总这样骂他。

常磊站起身,得得得,我出去抽根烟,你们慢慢聊。常磊也知道,女人一旦开始吐槽男人,就会停不下来。桌上坐的都是阿榆的朋友,只有常磊一个男人。沈明明还记得邹夏的婚礼,简陋而又温馨。当时她们刚大学毕业,拿到学位证书当天,邹夏和常磊去民政局领证,郎才女貌,又从校园走到婚纱,同学群里全是羡慕的哀嚎。

那时候邹夏是真的幸福,也是真的苦。婚纱是常磊在朋友店铺借的,摄影师是常磊的朋友。前一天常磊把礼服带回家,邹夏试穿时发现腋下破了,喊阿榆帮她缝,一针扎进她的肉里。那天晚上,她们在简陋的房子里,笑到没有力气。当时她们都相信别人告诉她们的话,结婚是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时刻。

年末,邹夏在昏天暗地的孕吐过后,生下女儿。同学聚会时,邹夏刚把女儿送回老家,她状态不好,但要尽快回到职场。常磊深情地说,我一点都不嫌弃邹夏变胖,毕竟是为了孩子。同学们很感动,纷纷感慨常磊是个好男人,婚姻并没有磨损他们的爱情。只有沈明明和阿榆愤愤不平,她们一起骂常磊,你先看看自己的肚子吧。

沈明明还在啃肘子,突然被一堆人围攻,你什么时候结婚啊?咱们班没结婚的可不多了。常磊终于找到机会反击,他慢悠悠地说,你们催什么催,沈明明一看就是要当女强人,哪能跟咱们这些普通人一样。常磊说到“女强人”和“普通人”时格外用力,谁都能听出他话里的嘲讽。邹夏捏捏常磊的肩膀,让他少说两句。同学们都在笑,沈明明低头喝口甜汤,这种车轱辘式的讨论让她厌烦。她们刚毕业两年,还没怎么奋斗,就被人催促着进入婚姻,而单身在这个群体中就像过分显眼的残疾。

刚工作时,她也见过几个同事介绍的男生,有几个看不上她,也有几个她看不上。他们开着玩笑说,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吃这么多,我可养不起。沈明明付了自己的账单,她厌恶毫无灵魂的交流,那些人根本看不见她,就好像坐在他们对面的只是一个胃。同事却怪她挑剔,为了避免麻烦,她给自己虚构了一个男朋友,可还是躲不过催婚。

阿榆敬完一圈酒,走到沈明明旁边,小声说,你来帮我个忙。沈明明放下筷子,抽出纸巾擦掉嘴角的油渍,把粉色单肩包交给邹夏保管,又喝口水才跟上阿榆,不小心踩到放在地上的手捧花。她们走进了酒店的婚房,里面都是男人,个子很高。男人们把婚房反锁,然后拉紧窗帘,沈明明觉得紧张,看一眼阿榆,才意识到他们要闹洞房。陈东的朋友吃过宴席就要走,所以原定于晚上的流程,提前到中午。

沈明明的家乡也有闹洞房的习俗,但她从来没有参加过。印象中,她总是待在黑乎乎的屋檐下,听到房间里的人们发出快乐的笑声。小时候,她以为闹洞房就是一堆人挠新郎新娘的咯吱窝,大家开心开心。但是她没有机会求证,在她们生活的地方,除了新娘,所有女人都被排斥在这项神秘的活动之外。所以刚开始,她抱着看热闹的心态站在阿榆旁边。

男人总共有六个,不包括陈东,都在很远的城市上班。其中最活跃的叫阿豹,是陈东的发小,染着一头黄毛,在大学城附近开理发店。他嘴里叼着烟,和几个男人并排坐在婚床上,让阿榆帮他们点烟。阿榆拿着打火机,庆幸这只是酒店的房间。她最讨厌烟臭味,陈东不抽烟,那是他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

阿豹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个黄色乒乓球,递给阿榆,要她用手把乒乓球从陈东左边裤腿塞进去,再从右边裤腿拿出来。他眯起眼睛盯着阿榆,像烟囱似的吐着烟圈。沈明明意识到可能会发生什么,她有点尴尬,像被人拖拽进不属于自己的故事线,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陈东穿着白皮鞋,躺在床上,他一脸轻松,还在开玩笑,没事,我裤子很宽松。阿榆没理他,木着一张脸,捏住西装裤里的乒乓球一点点往上顺,她咬着嘴唇,手指上的神经在微微跳动。后面白墙上挂着两人的结婚照,阿榆穿着白色婚纱,陈东穿着白色西装,他们深情对望,像世界上刚刚诞生了一对天使。

时间难堪地往前走,阿榆把乒乓球拿出来扔在地上,身体往沈明明旁边靠。阿豹拿着烟的手,推一把陈东,你小子不行啊,这么弄你都没反应。接着他从床头柜上拿起一瓶没有开封的矿泉水,放在陈东两腿之间,让阿榆用嘴巴打开瓶盖。阿榆往后挪一步,靠着布艺沙发,浑身僵硬。她说,换个游戏。阿豹笑着说,只是开个矿泉水瓶而已,你在想什么?那句话说完,男人们相互推搡,发出乒乒乓乓的笑声。那笑声像陷阱,等着阿榆跳进去。

沈明明突然想起大四毕业前夕,她们在寝室看了部电影。是邹夏提议的,她兴高采烈,非说是送给沈明明和阿榆的成人礼。她俩也很雀跃。那天傍晚,她们关掉灯,拉紧窗帘,三张脸被同一个电脑屏幕照亮。莫名的尴尬在房间里弥漫,那种野蛮的感官冲击让她们很不适。

是阿榆第一个发出疑问,我们是不是看错片子了,为什么没有情节?邹夏笑起来,她不住地拍打阿榆的肩膀,哎,我的傻姑娘啊傻姑娘。沈明明说,对啊,为什么看不到男人的脸,只有女人被留在镜头中表演。半个小时的影片,就是在这样的吐嘈声中度过。也只有这样肆无忌惮的吐槽,才能让她们暂时忘记尴尬。

学生时期,只有邹夏有男朋友,她偶尔会在外面过夜。沈明明和阿榆把时间花在小说和电影上,文科学校男生很少,优秀的男生就更少。没人追她们,她们也没有喜欢的人,所以算不上遗憾。那时在阿榆心中,爱情是神圣的,也是最重要的,所以直到电影结束,她都觉得是邹夏下载错影片。因为她怎么都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一部电影,既没有故事情节,也没有人物关系,从头到尾,只有一个女人在表演。而现在需要表演的人变成了阿榆。

阿榆站在原地,她抓住沈明明的手,为婚礼做的水晶指甲刺进对方的手背,指甲断了,那点痛感支撑着她面对。陈东大剌剌地躺在婚床上,他闭着眼睛,好像面前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阿榆重复了一遍,我不想玩。阿豹猛地推她一把,阿榆没站稳,趴在陈东的胸口,她脑子一片混沌,使劲瞪着陈东胸前的红点。阿豹把烟丢在地上,用脚尖捻熄烟头,两手握住阿榆的手,让她抱紧矿泉水瓶。他说,这都是为了你们好,你怎么不明白呢?

房间闷得喘不过气,沈明明觉得愤怒,这个男人怎么回事?谁给他的权力,让他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教学者姿态。她俯身拿起阿榆手中的矿泉水瓶,轻轻一旋拧开了。她说,水拧开了,然后呢?阿豹愣一下,突然开始大笑,他走到沈明明跟前,逼着她往后退,直到对方身体挨紧墙壁。他说,现在是什么情况?如果不让闹新娘,就只能闹伴娘了。

沈明明太阳穴处“嘣”的一声,好像里面擦枪走火了。她意识到力量的悬殊,在狭小的房间里,两个女人要面对六个身强力壮的男人。他们穿着西装,没有喝酒,甚至比平常看起来还像个人物。其中一个男人是跟拍摄影师,他举着相机,笑着记录一切的发生。

沈明明拿着开封的矿泉水瓶挡在胸前,力气太大,水从瓶口荡出来,弄湿她的伴娘服。她怕到想跟他同归于尽,嘴上还在逞强,你想做什么?来试试看。原本脱掉上衣,懒洋洋躺在婚床上的陈东终于说话了,他说,不要闹了,至于吗?阿榆看着陈东,像是才注意到房间里有她的男人,这个连过马路都要小心地牵着她的手,说要永远保护她的男人。

陈东坐起来,他慢条斯理地穿上白色衬衫,打上白色领带,最后套上白色西装,动作慢到仿佛所有人都不存在。他说,算了算了,今天就这样吧。阿豹使劲踢一脚婚床,他说,才结婚就忘了兄弟,真没意思。他走到沈明明旁边时,故意放慢脚步,阴阳怪气地说,你这么横,怪不得没人要。

阿榆脸色难看,她问陈东,昨天不是说好了吗?只是做做样子。她的声音变小了,愤怒是她唯一的力气。陈东领带没打好,他低着头拆开重新打,他说,习俗嘛,热闹一下,兄弟们都老远来,不好扫他们的兴。阿榆把折断的指甲撕掉,指甲缝里有微微的血丝。她说,所以我嫁给你,是为了给他们助兴?陈东对阿榆抓着这个问题不放觉得厌烦,他把头埋进阿榆的脖颈,微微地摇着脑袋,撒娇道,老婆,哪有这么严重?阿榆推开他,哪有这么严重?陈东,我只是传统,并不是无知,你们让我觉得……恶心。阿榆从小到大没有叛逆过,一句过分的话是她的极限。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她感觉思绪被堵住了,像塞满头发的下水管道。

婚宴还在继续,阿榆脸上的快乐像盐化在海中。她咬着牙,努力挤出笑容。她想这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天,她从小就期盼穿婚纱当新娘,她应该坚持住,不让谁看笑话。可是她的心里火烧火燎,她不想承认自己被伤害了,但婚礼上发生的事情让她迷惑。

她想,我到底在期待什么呢?期待陈东像王子一样保护我?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她赋予他保护者的身份,但他不是骑士,她也不是公主,他们都是普通人。宴席上人太多了,所有人都发出“嗡嗡嗡”的声响,纷纷扬扬的雪,在外面缓缓飘落,像是要把整场婚礼封印在水晶球做的音乐盒里,永恒地播放着结婚进行曲。

沈明明惊魂未定,可能是月经的缘故,尽管酒店吹着暖风,她还是觉得肚皮发凉。她倒杯温开水,双手捧着,贴住肚子。她看到旁边餐桌上没有人,都提前走了,服务员还在有条不紊地上菜,冷掉的肉赤裸裸地摊在白色瓷盘里,像刚才婚房里的陈东。沈明明收回视线,缩在椅子上,她浑身不自在,衣服上的烟臭味让她头疼,她觉得自己像呆在厕所。

阿榆跟在陈东旁边进行最后一轮敬酒。她低着头,轻轻抿一口葡萄酒,没看任何人。葡萄酒是讨论婚宴时,阿榆执意要加的,她想要葡萄酒味的浪漫。如今酒入口时,她心里有些苦涩。沈明明看着阿榆像个机器人似的跟不同的人说话,她问邹夏,你结婚的时候,也闹洞房吗?邹夏说,对啊。沈明明说,为什么你从来没有提过?邹夏说,那么丢人的事,有什么好说的。沈明明说,他们闹得厉害吗?

那时邹夏准备走,雪越下越大,再晚路上都是积雪,怕被困在这里。沈明明套上羽绒服,送她到酒店外面。常磊去开车,邹夏伸手接住雪花,她喜欢沈明明的无知,尽管很多时候,沈明明都无知到让她厌烦。她说,雪花从那么高的地方砸下来,也没有把谁砸死。这就是生活,没有人想天天抱怨,所以你只能催眠自己,假装有些事情不存在。沈明明意识到邹夏的不快,赶忙换种轻松语气说,你现在也很好啊,起码有车子了。邹夏拉开车门说,是啊,也很好了,两万块买的二手车,也有四个轮子带着我们向前。

沈明明把红色斜挎包交给阿榆后,准备步行去车站。包链太细,她的肩膀被勒出一圈红印。那时阿榆坐在婚床上,穿着红色的敬酒服,皱着眉从里面掏出红包,一张一张地数钱。红色高跟鞋丢在地板上,鞋底黏着彩纸。红色床单在她身后皱褶着,像昨天被揉碎了。沈明明下楼时,看到阿榆的婚纱照还摆放在酒店大堂,她眼睛很痛。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可明天是工作日,而雪还下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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