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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蒂花开(完结)

2024-08-09  本文已影响0人  华年小筑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95期“图文”专题活动之一。

我是一颗兰花的种子,从何而来,我不知,也许是一只鸟飞过丢下的,也许是随着四季的风飘来的,再或者……后来很多年后我听到有人惊叹,说什么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道不道的我不明白,我最应该感谢的是接纳我的这个缝隙,还有那场突如其来的雨,我发芽了。

更幸运的是那个美丽的月夜,一个圆滚滚的小姑娘在一个少年的鞋子即将落在我身上之前拦住了他。“天哪,这里居然有一颗兰草。”小姑娘脸上的绒毛在月光下纤毫毕现,我甚至能看到它们随着夜风轻轻摇摆。

我想我是幸运的,因了这两个小天使,我的生存环境大大改善,我的根部被那个瘦削的少年郎用黑黑的沃土压得夯实,离我不远的那个竹梯因了他们的不断攀爬,磨得锃亮。

然后我还拥有了自己的名字,各取了他们名字中的一个字。“青梧,叫它青瑶可好?石上橘花落,石根瑶草青。它独属于我们,一定会开出最美的花。”彼时小姑娘身上穿着银红喇叭袖衫子,葱白线镶滚,下着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正歪着脑袋望着小少年。白皙细嫩的脸庞,漆黑的双瞳,左右双圆发髻上缠绕着淡粉色的珠花,梨涡轻盈,宛如春风拂面。

“青瑶!真好听。”这一瞬间随着少年灿然一笑,我忽然感觉有什么不一样了,有一缕暖暖的光顺着我的叶片缓慢地渗透到根里,麻酥酥的,好舒服,于是我睡了过去。

晨钟暮鼓,草长莺飞。

我见证了庭前花开花落,也见证了一个总角的小丫头逐渐褪去圆滚滚的身子成长为一个娉婷的少女,身量瘦弱声音清亮的小男孩逐渐成长为身姿矫健嗓如公鸭的少年。

这座古朴贵气的大宅门里处处都是庄青梧和姚玉瑶两小无猜,青梅竹马成长的痕迹。而我是当仁不让的见证者。

在这些似水流年的日子里我亦逐渐看清了这幢宅子的全貌。青砖碧瓦的大宅三进的院子,方正的布局,坐落在宛如陶源般村子里 。村子四面环山,宅子靠山面水而建,我正前方的院子中庭亭台楼阁,假山水榭,五六间房子呈曲尺形分布。那个有着灿然笑脸的少年住在东厢房旁边的耳房,每天陪着一个气宇轩昂的俊俏少年进进出出,他称他为少爷。

那个拥有甜美笑容的小姑娘住在我后面第三进的院子,院子有一个不大不小的花园,而竹梯就藏在紫藤花后,靠在高墙之上。屋后还有一个天井,白墙青瓦,庭院深深,清净幽雅。

白天我是见不着她的,即便远远一瞥也是仆从环绕,一副小大人端肃的模样。只有到了晚上才撺掇着她贴身小丫头顺着竹梯爬上来看我。她最喜欢躺在我旁边的青瓦上数星星,开心时候居多,哥哥给她买了詹记的酥糖,青梧给她做了竹蜻蜓,母亲又给她置了新衣……不开心的事大多与女夫子有关,绣花丑挨训了,背不出“女诫”又挨打了,我甚至能看到她白嫩嫩的小手上尚未消失的红痕,可我甚至连抚摸她都做不到,那个什么女夫子着实令草讨厌。

玉瑶最开心的就是青梧也偷偷爬上来陪她的日子,他们总有说不完的话,玉瑶还喜欢青梧偷偷带给她的书。“国父说过,中国有四万万人,一半是男人,一半是女人,女子从前的地位很低,所以要主张民权主义,要让女子和男子享有相同的地位。”玉瑶轻声念着,眼睛比天上的星子都亮。“真好,青梧,中华民国真好。你说,父亲届时会允许我去上大学吗?”而每到这时,青梧总是沉默不语,他忧伤的眼神穿过沉沉的夜色,无处安放。

“玉瑶,这个秋天少爷就要去武昌读师范了。”少年的声音里有羡慕也有一丝怅惘。“嗯,我知道啊,哥哥告诉我了,真替他高兴,哥哥还说现在生逢乱世,军阀混战,只有教育才能兴国。”少女清澈的眼神充满了向往。“青梧,那你呢?”女孩忽然想起什么一般,咬了下唇。“我?我也不知道,我爹让我回来帮他,现在咱们沙洋地界的纱厂就属姚家盛福绸庄生意最好,老爷信任我爹。”

“那,你愿意吗?”少女紧紧地盯着少年的眼睛一瞬不瞬。“我,我想继续读书。”少年低下头去。“青梧……”少女突然伸手扶住少年的手臂,“哥哥从未曾将你当做奴仆,我亦如是。且父亲早已放了你的奴籍,你读书不比哥哥差,不必委屈求全。”女孩默了默,放开手臂,“男儿当自强,你懂吗?”女孩不再说话,重新躺下仰望星空。“虽然我是女孩,但我一定会努力成为国父口中自强独立的女子,你信我。”

“玉瑶,我当然信你,我也会努力的。”少年乌黑的瞳孔里盛满少女的笑脸,撑着手臂,看向星空,“我会努力成长为能站在你身边的人……”少年在这个夏夜郑重地在心里许下第一个愿望。星光下女孩脸上似乎覆盖着一层细细柔柔的青草,又似乎蒙着一层轻轻淡淡的纱,还像铺子里最华美的缎子,流光溢彩。

红衰翠减梧桐老,瑟瑟秋风起。

金桂飘香的季节里,我没看到那个少爷鲜衣怒马赴金陵的意气,却听到了书房中老爷的咆哮。“承启,你看看这世道,南京已经没了,几十万无辜的百姓啊!承启,鬼子不是人,他们是魔鬼,魔鬼你懂吗?鬼子已经在安庆了,你还不走,你是要我们姚家断子绝孙吗?”紧接着屋子里传来“咚”的一声,“父亲,老爷!”少年和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同时响起。“少爷,您就听老爷的话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城里的火车站现在已经乱套了,伤兵源源不断,车根本开不出去,满地都是人。”一道焦急的声音里满是祈求。

“庄管家,你去,将准备的物件再检查一遍,这事,由不得他。”另一道疲惫的声音里我仿佛能看到老爷儒雅随和脸庞上的哀伤。我轻轻地摇摆着叶子,心里不安极了,最近哪怕在睡梦中我好像都能听到远方天空传来隆隆的炮火声,有时甚至能看到火烧云一般的云霞,极致绚烂又美丽。可我知道,那不是云霞,这片屋顶这几个月来几乎成了两个少年和少女的根据地,他们经常说的一些词,“战争,日本鬼子,民众,灾难……”我不太懂,但我读得懂他们眼中的哀伤和提起日本鬼子的愤怒。如同那天落在我旁边两只鸽子眼中的哀伤,它们说它们的家人都被炮弹炸死了,它们说要飞去远方,可远方是哪里呢,哪里的天空下还有净土。

一阵极淡的玉兰花香袭来,我转动身子,“青瑶,嘘!”少女穿着时下女学生最流行的白色斜襟小袄,下身一条淡绿色的裤子,满头的青丝早已剪去,留了齐耳短发,婴儿肥的小脸满是严肃。“啪”的一声,我惊讶地瞅着,我脚下的一片青瓦被掀了起来,少女跪着趴了下去。

“父亲,鬼子的铁蹄已经踏上我们的家园,偌大个中国哪里还能放下一张安静的书桌。”屋子里少年笔直地跪在地上,头埋在双臂中,哭泣的声音从他的喉咙深处传来,似无声的呼喊,浸透了秋的悲凉。女孩捂着嘴跪立起来,泪水顺着指缝滴落,渗入我的根里,好苦。我努力地探着身子,坐在椅子上的男人佝偻着脊背,挪开目光看向窗外,眉头紧紧地蹙着,仿佛一夜之间将沧桑刻在了脸上。

“孩子,保家卫国那是军人的事情,你还是个孩子啊!咱姚家大房传到我这一辈就剩下你和玉瑶,你要有个好歹,咱姚家就万劫不复,而我姚继业就是天大的罪人。”男人撑着扶手站了起来,浑身哆嗦,“你若执意要弃笔从戎,那就当没我这个父亲,我归天之日亦不需你来摔盆。”书房门“哐”地一声推开又“哐”地一声关上,男人踉跄着离开,我被窜起的风吹得歪到一边,屋顶的女孩呆呆地坐着,屋内的少年笔直地跪着。秋风打着旋刮尽了院落中间掉落的黄叶,一片肃杀。

两个少年穿着一水的藏蓝色中山装,戴着同色的宽边帽子,提着竹纹的皮箱青竹一般立在二门垂花门处。天井中的菊花开得正好,硕大的花朵黄金般地明媚耀眼,香气四溢。

“走吧,走吧,老爷是不会见你们的。”穿着长袍的男人终于从抄手游廊处晃晃悠悠转了出来,叹息着将水烟袋别在腰上,“爹。”青梧跪了下来,“庄叔。”承启也跪了下来。“孩子起来,都起来。”梳着圆圆发髻的中年女子身着一件洗得泛白的蓝花旗袍,蹲下身子用力地托着两个少年的手臂,额角的碎发在八月的阳光下竟闪过一抹银色。“不,兰姨,庄叔,且受我一拜,我定会视青梧为手足,相互扶持的。”肤色白皙的少年挣开女人的手臂深深地拜了下去。“少爷,你别这么说,你说过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是我自愿的。”肤色略黑的少年拽起旁边的身子。

“孩子,都起来吧。我不懂那些个大道理,但我知道,谁抢了我们的土地,哪怕拼了命,咱们也要夺回来。”男人长长吁了口气,笑得无比凄楚,“我和老爷在这老宅等你们回来,你们方便时就捎封信回来,出门在外,千万机灵点。”说完,再不回头,挥挥手转身去了。女人抓起地上的搭链挂在儿子身上,嘴唇哆嗦着,挤出一丝笑来,抓过儿子和承启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有炒的油茶,有南瓜粑粑,有熏的肉肠,有……”女人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哥哥,青梧哥。”少女身着明亮的水蓝色旗袍,上面绣着精美的缠枝花蔓,乌黑的短发,一侧别在耳后,露出精巧白皙的耳垂,缓步走了过来。“青梧哥,你一定要平安回来,我会一直等你,你和哥哥是我的英雄。”女孩在月色下朝他挤出一个羞涩的笑容。时间仿佛被定格一般,青梧只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逆光下的女孩像一株盛开的兰花一般,将这世上所有的繁华与美好种在了青梧的心里,在这一刻扎了根。

1938年8月,老宅子里少了两个英气勃勃的少年郎,遥远的广州黄埔军校多了两个相濡以沫的战友。

二进门堂屋的门直到月色铺满整个中庭方才“吱拉”一声打开,一个男人步履蹒跚地走到院子的亭子中坐下。执起酒壶斟满,却不忙喝,男人扭头叹息: “老庄,出来吧,咱老哥俩喝一杯。”悉悉索索的声音里,抄手游廊阴影里晃出一道身影。“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从此以后,你我二人兄弟相称。”一身长衫的男人双手举起一杯酒,向着蹒跚而来的身影深深地拜了下去。

晨曦微露,又是新的一天,我慵懒地伸了伸身子,吃掉落在叶片上甜甜的朝露,眯眼望去。整个姚家庄背山面水,庄子群山环绕,地势险要,只有一条小路通往外头,庄子呈楔子型分布,近一半以上的土地都是老爷家的。

正是秋高气爽,高低起伏的山一眼望去,满是红彤彤的颜色,却红得层次分明。金色的太阳在空气中拉出千万条五彩的丝绦,如水般从田间地头一层层浸染过去,金色、青色、黄色热热闹闹地低垂着饱满的穗,田埂上的蜂群只管嗡嗡嗡地闹着,逗得野菊花和不知名的小花不停地颤动。

已经正午,村口晒谷坪却依然人声鼎沸,我听邻居小麻雀说它们这几天吃到走不动路。大家全在抢收,说日本鬼子马上要打过来了,一颗粮食都不能给他们留。还用它们说嘛,玉瑶都戴了斗笠加入到抢收的队伍,老爷跟庄管家更是忙到飞起,天蒙蒙亮整个大院就喧腾起来,人们不停进进出出往山上运着粮食,寂然无声,偶尔对视,就是一声咒骂:“那些天杀的日本鬼子。”

天杀的日本鬼子暂时还没见到,村子氛围却日渐紧张起来,老管家连着十几日未见,玉瑶说老爷派了他关停了武汉所有的铺子,遣散了伙计,几乎举族迁回了姚家庄。只除了那两个远行的少年。“也不知哥哥们怎样了,青瑶,你说为啥要打仗呢?大家都好好地活着不行吗?”少女晶莹的泪珠挂在睫毛上,我也不喜欢打仗,那个硝烟的味道令我窒息。

可强盗不会介意一个少女的祈求,更没有人会倾听一株小草的心事。这个昳丽丰饶的秋天里 没有农人满足的笑脸,有的只是村口增加的岗哨,农民打磨锃亮的刀具农具,家家户户提前烙好的大饼,村口不断增加的难民,受伤的士兵,时不时来打劫的兵痞……

1938年10月25日,秋天尚未结束,玉瑶没有等来承启和青梧的信,仿佛近在咫尺的炮火响了整整几天几夜,天空都是灰蒙蒙的,玉瑶在我四周围了一个小小的砖墙,甚至来不及与我道别,只留下一句武汉沦陷了就随着庄子里的人躲到了山里。轰隆隆的枪炮声继续响着,天空比过年还绚烂,这该死的日本鬼子。

世道越发乱了起来,这是我拼凑了无数鸟儿和玉瑶带来的信息后得出的结论。每天都有无数的人死去,这个世道死有时反倒是一种解脱,苦的是活着的人,越来越多的好儿郎前仆后继悍不畏死地从这个美丽的村子走出去,投入到保护家园的烈火中去,却没有再回来,村子里安静极了,连调皮的孩子们都变得懂事起来。

“原来,这就叫做乱世,性命如同草芥的乱世。”玉瑶裹着大袄静静地坐在我身边,少女早已卸去钗环珠饰,棉布的大袄,蓝色的裤子,跟这个村子一样灰扑扑的。

“玉瑶,见信安。

我与青梧已从黄埔毕业,投身战场。战争的残酷远超我们想像,说是哀鸿遍野也不为过。空有热血报国心,可这仗打得憋屈,兵不是兵,将不是将,好多人是为了吃饱饭当兵,还有人是被拉壮丁抓来的,一个地方来几百个,剩下的顶多十几个。什么救死扶伤,缺医少药,哪里能救,都是听天由命,医院里死的人更多……还有好多长官克扣粮饷,士兵根本吃不饱饭,一个个瘦骨嶙峋,真是惨不忍睹。大家饿着肚子打仗,怎么能打赢,这场仗怎么打啊!

另:青梧说他要去真正能打小日本的队伍,我正在考虑。

兄:承启于1939年春。”少女轻轻将信叠好放入棉衣口袋,轻轻压了压,又展开一封。

“玉瑶,见信安。

黄埔的学习是令人热血沸腾的,中华民族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正如承启所说,侵略者的铁蹄已经践踏到我们的家园,泱泱中华大地没有一处是净土。惟有奋起反抗,用我们的血肉之躯。我与承启参加了长沙会战小部阻击战,艰苦卓绝,鬼子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但鬼子声称三个月灭亡中国,那是做梦!我坚信只要从我做起,人人奋起抵抗,中国就不会亡!事实亦是如此,虽然战况惨烈,但此次会战,日军伤亡达2万余人。

玉瑶,我时常想起咱们三人在屋顶读书论道的美好时光,可倭寇不除家国难安。为了我们美好的家园,为了千千万万勤劳勇敢的兄弟姐妹,我们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奋起反抗。

拔剑光寒倭寇胆,拨云手指天心月。

玉瑶,别怕。战争终会以我们胜利而结束,届时我们再月下论道,把酒言欢。

另:玉瑶,生逢乱世。你知道,对于强盗,软弱是没有用的,我与承启商量过,推荐你去湘雅护校学习,你如愿意,可联系我们战友的妹妹美枝小姐。联系方式附后。

青梧于1939年春敬上。”少女长舒了口气,紧紧地将信贴在胸口。“青瑶,湘雅护校,我该去吗?这个世界已经疯狂了,为什么要打仗呢?”少女垂下头去紧紧地抱住膝盖,夜色如墨,这种浓烈的黑像一个怪兽一般,将我们拽向不知名的深渊。

我还没从承启和青梧的信中缓过来,村子里的白幡却渐渐多了起来,村东头湘婶的儿子,村西头谢二爷嫡亲的孙子,庄管家堂哥的儿子……满村纷纷扬扬的纸钱在这个没有雪的冬季给这个村子下了一场大雪,和着泣血之刃。

院子中庭此时正跪着一个满身血污的少年:“大爷,大爷我没办法啊,你不知道鬼子多凶残,那根本不是人啊!抢完了就烧光,一个村子的人……让他们自己挖坑,再踹下去埋了,连子弹都省了,那么多人,那么多人,我把自己埋在尸体下面,我不敢动啊,爷……” 玉瑶站在旁边立都立不住了,转身不停干呕着,兰婶捂着嘴扶着摇摇欲坠的少女,终是膝盖一软跪了下来。

“孩子,不怪你,不怪你,你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啊。”老爷不停地喘着,短短几个月而已,儒雅俊逸的男人连胡须都白了,颤抖的双手拽起地上的少年,竟连话都说不出了。

“爷。”少年紧紧地握着双拳站直了身子,细长的眼睛一片赤红。“爷,我要去参军,要像青梧哥哥和承启哥哥一样学本事,打鬼子。”灰蒙蒙的天空乌鸦“呱呱”地飞过,打着卷的风里都是硝烟的味道。

地上的女人率先回过神抹干眼泪,利落地拍拍手上的灰尘站起身来,女人将怀里温热的芝麻豆子茶送到少年手上,“孩子,你尽管去,像你哥哥们一样,你们都是我谢家庄好儿郎。打鬼子婶子不行,但是婶子会把鞋底拉得厚厚的,把饼烙得酥酥的,让你们吃饱喝足上战场!” 玉瑶发出近乎无声的呜咽。

战争仿佛永不会结束,不断地有人参军,不断地有军人举着战士的勋章报丧。再多的英雄也撑不起失去的人命,那些鲜活的生命离去,丢下的是疯了的三奶奶,失去父亲的孩童,失去儿子的父亲,失去丈夫的女人……

院里的几个男人越发沉默,除了佛堂兰婶虔诚地念经声,老爷断断续续的咳嗽声,这个院子安静极了。那日夜不断的香火和深陷的蒲团并没有抚慰到玉瑶,我感受到她越发焦虑难安的情绪,青梧和承启的每一封来信,她都视如珍宝,可战火连天,除了前两封信,她已经小半年没收到信了。

“青梧,见信安。

护校的日子充实而忙碌,大家都像拼命一般,上课的时候无比用心,下课放假就随同老师进医疗队,在战地救护讲习班继续学习,仿佛永不知疲倦一般。我现今方知自己从前那些小情绪多么幼稚可笑,无病呻吟。疲累交加之时,我也打过退堂鼓,被父亲狠狠训了一顿,父亲说他悔不该一直给我灌输憎恶战争的思想。

父亲说这一次是不同的,是国恨更是家仇,他纵然散尽万贯家财也必要给抗战出一份力。正如你所说,怕是没有用的,我必会更加努力学习,哪怕死,也要拉一个鬼子垫背,绝不白白给鬼子祭刀。

另:信已写好,却不知你们已经迁移到何处,就念给你听吧。

万祈珍重。

玉瑶于1940年春敬上。”

少女收好信,揣到怀里,怔怔看着熟悉又陌生的院子,眼神热烈又执着,我仿佛看到她心里带刺的花苞悄然绽放,无法碰触,却芬芳扑鼻。

春天的第一朵桃花打朵时,我好似做了个冗长的恶梦,被满园的鲜妍的颜色唤醒了灵魂。粉的桃花,白的杏花,那些灰扑扑的田梗,院落争先恐后地抽出新绿。整个姚家庄的老弱妇孺仿佛吃了人参一般,不知疲倦地忙碌在田间地头。我不断地听到他们嘀咕,多种粮食,打鬼子,老人们坐在矮矮的杌子上手里纳着黑色布面的布鞋,时不时地将长针在满头白发里芈一下,然后狠狠地纳入白色的鞋底,又紧紧地抽出拽拉着,她们在做最结实的鞋给那些离家的儿郎。

夏日炎光暑气蒸,荷塘蛙声似鼓鸣。姚家庄夏天的中午一如既往地闷热无比,家家户户的炊烟袅袅升起,没一会儿就听到此起彼伏呼儿唤女的声音。

“大爷爷,大爷爷,大汽车来喽,大汽车来喽。”村口的几个半大孩子甩着手里的狗尾巴草,呼喊着向大宅奔来。两个身着军装的年轻男子抬着一块匾走在前面,后面下来两个肩上有杠的男人立正整理着军装。一个大一点的孩子歪头念着:“战斗……战斗……”年轻的军官摸摸他的头,“叔叔教你读,这两个字是‘英雄’,是指为打鬼子牺牲了的英雄,战斗英雄!” 两人让抬匾的警卫先行,不一会儿在大宅前立定。

老爷 庄管家早得了孩子报信,立在门前等候,玉瑶和兰婶彼此搀扶着站在他们身后。看着越来近的几道人影,脸上的神情慢慢龟裂开来,大门几尺之内仿如太阳都被冻住一般,嘶嘶地冒着冷气。“这次是谁?”老爷颤抖的声音里,两位军官敬礼,取下帽子,深深鞠躬,沉声道:“是庄先生吗,鄙人是战区指挥部的参谋处长肖宏礼,受张司令指派,将这匾送给您老人家,感谢您为国家培养出庄青梧这样的战斗英雄!”

“不!”两道无比凄厉的尖叫声里,两个女子的身影同时倒了下去。老爷和庄管家的身子不停晃动着,老爷一把推开前面的人,“我不要你们感谢,青梧,老庄,是我对不起你。”一身长衫的老爷踉跄地跪倒在倚门站立的管家身前。

两位军官这才搞清楚状况,侧转身子,对着靠在门上的男人深深鞠躬,“伯父,这是给庄青梧的,枣宜会战,庄排长他们团负责牵制鬼子主力,战况惨烈,庄排长把十几个鬼子带进了雷区,跟他们同归于尽!此一役张自忠上将也以身殉国,他们都是我们国家的英雄。”

泣血的声音里时间仿佛凝固一般,甚至我想如果真的能凝固就好了。“青瑶,真好听。”那个灿然一笑的少年没了,换来了这块冰冷的牌子。“儿啊!”老管家的身子不停往下出溜着跪了下来,双手无意识地扣着门柱,浑身不住颤抖,周围不断响起悉悉索索的低泣声。七月的艳阳里,竟连天光都昏暗下来,不一会儿传来隆隆的雷声,豆大的雨点霹雳啪啦地落了下来。

中门大开,两个警卫抬着牌匾迈着大步跨过门槛,庄管家托起跪在地上蒲草般摆动的身子,对着敬礼的两道笔直的身子高高抱拳,“为国捐躯,死得其所!” 从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嘶哑地穿透云霄,他猛地转身,瞬间挺直了脊梁,对着苍穹,对着一双双湿漉漉的眼睛,对着深门大院大吼,“欢迎我儿归家!”

远远近近的人们接二连三地跪了下来,田梗上的水稻茬仍带着青色,弯下了身子,在雨的冲刷下越发碧绿了。

宽敞的祠堂人们鱼贯而入,将匾高高放在案头,大宅门外鞭炮轰然炸起,女人的呜咽声像蒙着一层厚厚的棉布,压抑着如针尖一般,在天空织成带着刀锋剑光的网,碰一下都钻心的疼。

“精神不死,风云长护,兄弟你回家了。” 军官挺拔的身影站在案前,脱下帽子,再一次深深地鞠躬。

玉瑶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坐了多久,听惊雷震开灰暗的天空,看霞光破开万里苍穹,仿佛一瞬,或万年。

她听到有人在心中恶狠狠地哭泣,少年着一件青蓝色长袍,穿花拂柳而来,皎皎如云间月,朗月清风,是她的青梧啊。“精神不死,风云长护。”她喃喃地念着,仿佛看到她的少年灿然的笑脸穿过那片蘑菇云的绚烂踏步而来。

我悄悄地努力地绽放,并蒂花开,花期已至,属于青梧的位置今夜却空了,女孩静静地坐在我的旁边,她等到了花开,却等不来她的男孩,她的青梧永远地留在那个烽火狼烟的战场,他是她的英雄,花已败,却永远开在了她的心里。

女孩素手拾起凋零的我,轻轻嗅着,慢慢抚平夹入一本书里,“青瑶,明天我们医疗队也将奔赴战场,你愿意陪我一起去走走哥哥们走过的路吗?”

“我愿意。”一滴滚烫的泪水在我身上炸开,我再次感觉到自己像泡入一片温暖的海洋,那是火热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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