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死去的船
在祖父和父亲相继死去后,我继承了他们的工作,麻木而自然地,成了新的守灯人。灯塔远离海岸建造,斑驳、灰白色。在建成后的一个世纪,我祖父的时代,不计其数的船和它擦肩而过,而到我父亲这一代,便少了很多。如今,我几乎见不到航经此处的只帆片影,如非一只不定时驶来的船,月亮和海风会让我认定:我是这星球上最后一个人。
昔日,我的祖父还活着,帆色洁白的大船会从远方驶来,残留着海岸上阳光的甜美和植物的香气,海风呼啸,灯火飘摇,年老的船长向我的祖父叙述着各种奇闻轶事,并把身旁的中年人介绍给我的父亲,将中年人身旁的孩子介绍给了我。最后,在海打盹的刹那,他们又匆匆告退,白帆淹没在蓝、白、灰、黑混杂的海水里,如同从未出现过一样……
我祖父死去不久,海平面上的雾霭被分开了一些,父亲拖着我向远处张望,窥探彼方的景象,没有让我们失望,泛着磷光的海水送来了那条白船:三桅三帆,古怪的长浆排列成行,以一种独特的韵律划动。船体既深且宽、船尾颇高,巨大的前船楼凸出船头,船身平滑,整个侧形神似过去的北方船。当时的中年人下了船,语气深重又似曾相识,他带来了类似的消息:他的父亲也已离去,但他又告诉我们:他将带着船去继续冒险,开拓未知的海域。父亲礼节性地提到,船体中心的船舵看样式和以前一样,但似乎新了不少,中年船长很自然地答道:每次航行都有零件的损耗和更迭,对于船和船员,这再正常不过。于是父亲颔首,接着、他们聊着更广阔和未知的地方,气氛热烈。我看向对方的孩子,曾经我们同样的矮小、眼里都有着近似的僵直,如今,他长高了不少,眼里多了分不同的神韵,同他父亲一样,而我,像没有发育一样,陈旧、矮小,一如既往。他开口向我说了许多,我只是站着、听着,像灯塔一样木然,直到送这条船离开。
不久,中年船长在一次冒险时去世,船毁了一半,只有小船长活了下来。很快,我的父亲也在某一天咽气。关于死亡,我不知道什么,只知道很久之前,我们当时虔诚地让海水吞没我的祖父、他的父亲,如今,虔诚的人只有我一个,而没有亮色的灯塔生活让我逐渐形成这样的想法:让我做最后一个。其间,那船又来了几次,但看上去似乎未曾遭受灾难,一直那个模样,只是恍惚间让人感到有翻新的迹象。人也如此,没有逃脱以往的性格和想法,但每次见面,又让人感到不一样。小船长蓄起了胡子,告诉我,他把船修的和以前一模一样,并且希望继承父亲的意志,将船开向远方。我点点头,祝他顺风,像以前一样。
一天夜里,海浪翻滚、东风呼啸,我不知何时失去了意识,似乎听见人类及非人之物的哀鸣、听到破碎的撞击声,旋即,我感觉自己不断地下坠、下坠,直到砸入一片黑乎乎的泥沼,却毫无痛感、毫无声响。起身、抬头,我看到小船长站在面前,他的嘴半开半合,脸上渗出黑色的血和灰色的泥,以一种扭曲的姿势站立着:我无法判断他是死是活,哪怕他的牙缝里钻出一些莫名的音节,仔细听,那些音节开始串联起来:
他告诉我,他正在死去,不可避免,不可遏制,他希望在最后的时间里诉说他们的骄傲——那艘船。
他说了船的历史和过往,告诉我,自从被打造,船伤过无数次,但每一次,他们家都会按照原样更换零件、把船修好,他们还收藏了以往磨损的零件,很巧合地,各个部位的零件都损坏过,而这些零件又被打造成了另一艘完整的船,那艘船还留在他们的家,只是无法出海。他深信船和人一样有着灵魂,如今,船彻底地死了,而人,也一样。他只是疑惑和担忧:陪着他一起死去的,是不是原来的那艘载满荣耀和热血的船,如果是,那么停在港口的那艘,又是什么。
我沉默了一会,不敢太久,用手语磕磕碰碰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是的,我没有提到,我是个哑巴,即使我并不认为这无足轻重。我宽慰他,请他相信,陪他死去的就是他们家祖传的船,那些被更换的零件一直是部分、是组成船的元素,但船本身的内在结构没有变化、元素之间的关系没有变化。这种更替没有影响到原有船的本质,这艘船一直保持着船的模样和航海目的的统一,并且它一直航行着。而拼装出的那艘,更像是为纪念而突然建地,和原先的在时间上已经有了割裂,只是,用了原材料而已。我试图向他传达这样一个观念:“原先”这个概念可能更多地属于形式、而非内容。
我接着比划:虽然我们在不断长大,但我们还是我们,我们并没有因为身体的发育而变成了……我还没有比划完,突然发觉小船长笔直地站着、头颅高昂,脸上的血和泥已混在一起——是的、他死了、像个船长一样。
我不知何时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窗外,一片平静,不知昨夜是梦是真,我下了灯塔,走到礁石边,一片比浪花和山顶积雪还要白的桅杆碎片躺在我的面前。
此后,大海再也没有送来我熟悉的朋友,满月的夜晚过去了无数,但远处再也没有出现白船的帆影。死亡般平静的海面映着我的倒影:一个面目丑恶、不会言语的侏儒,我终于可以认定,我是这星球上的、最后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