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洲芳文】雪,在雪之上......
“我们这儿下雪啦!” 同学一声欢呼,“啪”地甩出几张照片,瞬间把我们美哭。
太阳底下闪着金光的,那银妆素裹的世界,那吞噬一切的白,是如此的耀眼。棉絮一般的雪,盖在高高的屋宇,铺在长长的道路,覆在广袤的田野,堆在密密的山林,一望无垠。盐沙造就的雪衣,用力箍住对着碧空张牙舞爪的树枝。房檐树枝挂着的冰棱,池塘湖面冻结的冰层,恰似玲珑剔透的水晶。
这纯白的世界,冰封了人世间的一切阴暗,也锁住了红尘里的所有喧嚣。对着这生命本原一般的莹白,我们的心都变得纯真,我们的灵魂也得到了安宁。
美图由琦夏读书同学提供刻骨铭心:那一个下雪的早晨
生长在南国,大雪于我是稀罕物。乌飞兔走,转瞬半生,记忆的藏珍阁里,白雪皑皑的场景不过那么一帧,却是那样的刻骨铭心。
七八岁时,大冬天的夜里,听着北风呼呼刮过我家的屋顶。香甜一觉醒来,烟青色塑料布糊住的木窗,透着比以往早晨更亮更白的光。
妈妈穿好衣服,打开房间的后门,一阵风卷着几朵雪花飘进屋里。我裹着被子,通过那个四方的洞口往外面看去,只见滴雨槽盛着暗青色的冰碴;滴雨槽以外,十几厘米厚的雪将所有土壤掩藏,后山斜坡上妈妈新栽的几棵小桔树和我一般调皮,顶着被子在风中摇头晃脑。
“下雪了啊——!瑞雪兆丰年呢,明年的收成肯定不错!”睡在我旁边的爸爸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从床上坐起来。
“嗯。今儿下雪,你们没法动工,多睡会儿吧,我煮好早饭叫你。”站在门口的妈妈回头笑道。
我又钻进被子里,从被窝底下小猪一般拱到弟弟那一头,祭出魔掌,对着弟弟的脸又拍又揉:“猪啰啰,猪啰啰,下雪了,快起来!快起来!”
五六岁的弟弟睁开迷蒙的双眼,听到下雪,难得地没有哭闹,也没有向妈妈投诉我的暴力,只一味喊着:“妈——,妈——,快给我穿衣——!”
那个时候,冬天比现在冷得多。下雪的时候,我们往往要穿一套卫衣,三件毛衣,两条毛裤,再加大棉袄和棉裤。衣服太多,我和弟弟穿不清楚,早上只需要喊一声“妈——”,就能过着衣来伸手的好日子。
妈妈搓着手,走到床边,再把手放到被窝里捂上一阵,叫我先起头穿衣服。
往日从热乎乎的被窝出来觉得冰冷,可是,下雪天里,哪怕寒风从门口窜进来,我都丝毫不觉得。妈妈给我套上所有衣服,再依次把手伸进我的后背衣领、衣袖和裤管,确认每件衣服都拉得清清楚楚。这个过程中,我总是一边“咯咯”笑着,一边拼命闪躲,妈妈故意把脸一板,立马又笑了。
几十年过去了,那些笑声还回荡在我耳边,妈妈手掌隔着卫衣留在我背上、手上、小腿上的温暖还清晰如昨。
美图由琦夏读书同学提供六岁从外婆家回到自己家上小学,和爸爸一起待家的时候却不多。爸爸是个建筑工匠,家传的手艺,在我们当地颇有声名。一年四季,除却雨雪天气不能动工而得以休息,其他日子,爸爸都在给人建房子,每天披星离家,戴月而归。
这难得的休闲日子,爸爸却不舍得在床上躺着,妈妈给我和弟弟穿好衣服的时候,爸爸也起床了。
奔出屋外,天下大白,整个世界干干净净,寂静无声,一派纯真祥和的景象。我和弟弟团着雪球,在前坪屋后追追打打。妈妈将柴禾丢进炉灶,划上火柴,我家的白屋顶上便冒出一缕袅袅青烟,给这白雪世界添了一抹流动的色彩。
玩闹间,爸爸穿着及膝的雨鞋,肩上一根扁担挑着两只大木桶,走过我们身边。弟弟是爸爸的跟屁虫,握着手里的雪问:“爸爸,你去哪?我也要去!” 爸爸站住,回头道:“我担水去。你莫来,下雪了,这坡可滑得很!”
我们家的老房子建在半山腰上。那时不需要到国土所批地,只要不占耕地肥土,乡亲们看中哪块地,直接叫人打桩盖上新房。都说“卖盐师傅吃淡食,木匠家里没凳坐”,爸爸年轻时跟着爷爷到处给人建房子,轮到自己成了家,就只有到半山坡上开山打地基的份。
水井在山下的平地。从我家下到平地,路径像一道闪电的标识,中间要拐两道弯,大概有七、八百米的运动距离。爸爸晃着空空的水桶,走下坡去。他低着头,迈出一脚,踩进深深的雪地里,用鞋底使劲磨磨雪地,踩实了,再迈出另一条腿,重复刚才的动作,一步步往山下走去。
我和弟弟顾不得打闹,一眼不眨地看着爸爸,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只余一串大大的、深深的脚印留在我们眼底。
后来,每当老师勉励我们读书要“一步一个脚印”时,我脑海里就浮现起雪地里爸爸走过的足迹。
爸爸担着满满两桶水再出现在转角时,我和弟弟又专心看着。水桶沉沉,压弯了爸爸的扁担,也微微压弯了爸爸的脊梁。但它们又稳如泰山一般,一晃也不晃,水桶里的水稍稍波动,却像被木桶吸住一样丝毫不洒。伴随着扁担“吱呀——吱呀——”的声音,爸爸小心地走着每一步,我先前提着的心便轻轻放了下来。
那个早晨,爸爸山下山上往返,担了十大桶水,把厨房的水缸装得满满的。大冷的天里,爸爸额头出着大汗。妈妈从灶头的铝锅里舀出两瓢水,浸下洗脸帕又回到灶边去。爸爸很自然地过来洗脸,毛巾把爸爸的脸擦得红红的。炉灶里窜出忽长忽短的火苗子,把妈妈的笑脸也映得通红通红......
美图由琦夏读书同学提供痛悔往事怎堪追忆
后来我们一家再也没有过那样的早晨。改革开放的东风吹到我们那个偏僻的山村,妈妈到广东打了几年工,我再也没有那“咯咯”的笑声。
记得有一年,爸爸坚持让妈妈随大姨去广东一个制衣厂做事,他在家带我和弟弟。妈妈每个月都会写两封信回家,有一封信上,妈妈写道:“你说,你晚上收工回来,看到两个孩子倚着大门睡着了,就像两把破伞,我看到这话哭了两天。” 直到现在,爸爸妈妈都不知道,我看了这封信,哭了好几个晚上。
妈妈不在家的那些年岁,每当我想妈妈的时候,尤其是冬天自己穿不清楚衣服的时候,我总是想起那个下雪天的早晨。对于孩子来说,没有比一家人在一起更好的事情了。可是,对于父母来讲,生活是那样残酷,他们容不下贫穷拖累孩子的命运,并为此拼力抗争。
然而,那时年幼的我并不懂得这些,我只在心里怨恨爸爸逼妈妈离开我们。年幼的我也不知道该向谁倾诉,这怨恨没有得到及时的劝导和消解,以致于我在青春期里整日与爸爸为敌。多年来,每每想起或者与人提起与爸爸争吵斗气的那两年时光,痛悔的泪水就会夺眶而出、爬满脸颊,一如此时此刻......
我和爸爸的关系在初三时有了改善,因为那时爸爸常和我说:“努力读书,只要你考得上,我砸锅卖铁都会供你!” 在那个不重视女儿教育的年代,爸爸这句话是多么难得。在那个流行考中专的年代,爸爸支持我读高中考大学的信念是多么可贵!
高三时,爸爸为了给我筹大学的学费,买了一台平刨机,接东家木门窗的活,生意很好。爸爸白天依旧给人建房子,晚上回来稍休息一下,等半夜乡亲们睡了,用电高峰过去、电压稳定了,他就会开动平刨机赶制门窗到凌晨。
因为没有办营业执照,怕工商所来查,爸爸干活时总把门关着。因为没有健康意识,爸爸也没有戴口罩。大二升大三的那个暑假,爸爸被确诊为鼻咽癌,医生说,这是职业病。可是,如果不是那几年吸进去那么多粉尘,从来不得感冒、抵抗力极好的爸爸怎么会这么快患上这个病!爸爸的病都是因为我啊,都是为了我啊!
雪,在雪之上
如今爸爸逝世已经十八年,我也成了一个十三岁孩子的母亲。不管生活多么艰难,我和老公始终坚持一家人在一起。然而,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我这么幸运。就拿村里同龄人翠来说,初中毕业,她父亲就让她辍学,带着她到沿海做事。结婚后,为了能让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为了能让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她和老公长期在外打工,两个孩子留在老家由老人看管,成了留守儿童。
我比任何人都明白,我们一家能始终在一起,全是因为有爸爸妈妈的奠基,是他们拼尽全力,让我接受了更好的教育,从而改变了我和我家庭的命运。
茫茫大雪冰封世界,却又滋养大地。初降的雪花总是陷于淤泥沟渠,纷纷扬扬不停扑在它们身体上的雪花,才慢慢有了洁净的气息,才慢慢造就我们眼里这莹白、纯真与安宁的世界。
雪,在雪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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