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田先生与我二三事
"我们一直无意识的认为我们可以活下去,我们都避免谈论死亡,都希望把死亡隐藏起来,我们永远觉得前面还有很多好日子在等着我们!但我们最终都会死去!"
这是马田先生五年前最后一篇。
离我送他离开,也过了约莫半年了。
三十年君子之交,来来去去,总是在同一个城市,却是临了,他回家休假,人就没了,分隔两地,也阴阳两隔。
本来是去不了的,却因缘际会,终还是决意走一遭,去送送他。
一早从深圳出发,中午前抵达老家潮州,去见见九十高龄的外公(当时他还健在),再去送马田先生,然后走走当年走过的街道,当天就返回。
本以为这也不过是一场从早到晚的道别,却不曾想,当我坐上列车,昨日随着眼前景致疾驰而过,自此演变成一场向自己青春的漫长的告别。
2023-10
##########################################################
说来也怪,我生性慵懒淡漠,从很小,骨子里就不喜欢世俗规矩,一直以旁观者心态处世,除却美女,交友多随缘。他与我一胖一瘦,性格上也有很大差异,能一直保持持久的友情,实属不易。
仔细想来,大抵是一种恰到好处的分寸吧,彼此自成天地,乃为君子之交。
文学社
说起我们的深交,约莫是在初中之后的文学社开始。彼时我正结束人生一大阶段,渴望着重新开始,于是应他邀请参加了由同学朋友共同创立的颇为草根的文学社。
没多久,就经历了一场波折。
那时刚好文学社换届,改选社长,大家投票,大概是因彼时我还颇活跃,目测支持度不低,他是元老,本也是热门人选,却是帮我拉票,于是我高票当选了。
一日后,我考虑再三,写信婉辞了。
本也没什么,我索性又避世一段时间,后来听说有些流言,为我抱不平,觉得单纯如我,是被算计了,因他帮忙拉票,愤而辞职。
马田先生只好拿出我信,事后又写了篇文章,以调侃的口吻为此事做志。
这就是所谓“一日社长事件”。
过了段时间,我也复出参加活动,也还是往常般帮忙出些主意。这事也就成了笑谈,大家不复再提。
事实真相呢?其实都不如大家所猜,包括他,也只是知道我所说的一部分。今日他不在了,我想可以略说一说。
首先,所谓被他帮忙拉票的“阴谋”刺激,愤而辞职,是不成立的。我不觉得他有那般心思,我也没有那么好操控。其实,我彼时认为他帮忙拉票是看到大概会是势均力敌,场面有些不好看,不如索性让给我。这般想来,初来乍到的我私底下还是有些小得意的,又愤从何来。
辞职信中,我给的理由是,自认为自己好谋不断,有谋略却缺乏担当,可以做谋士不能做领导,这倒是真心实意的。
不过这一切是因为我自小好老庄,追求的功遂名成身退,愿为张子房,不能为刘邦。我坚持保留自身人格的独立,却不愿为旁人承担太多的责任。拿现在的话说,就是不为别人的人生提供建议。
往常,马田先生经常跟我讨论文学社的未来,他自有其主见和愿景,在我看来,在这自发形成的小团体中,某些貌似漂亮的做法是幼稚而缺乏可行性的,或许在大家眼中,这是以后的试验田,可我认识到,团体的自发性就决定了很多东西是本质不同的。
一般我会委婉指出,听不听却是由他,这是我寡淡性子决定的。后来我听到有人评价“讨好型人格”,不是真想讨好谁,只是懒得争辩而已——对,你说的都对。
我大抵就是这样的了。
也所以,当选社长,突然间给我了莫大的压力,往常是看戏加点评,忽然就轮到自个上场表演了。
客观上讲,我是真没准备好,既没有那份心思去说服文学青年们停止畅想,也不想因坚持己见在团体中伤和气,那不过是另一种幼稚,同样不具备可执行性。
所以,自诩为人间清醒的我,才写了封辞职信,华丽丽地在当选第二天辞职了,留给马田先生一地鸡毛。
少年游
那时我们的日常活动就是骑着单车到处逛。一般是在清晨或者晚上,西湖边,中山路,大街(现牌坊街),然后就过东门,湘子桥(也就是广济桥),再到东湖。
一般两三人,多半是他组织的,一路就是逛书店,然后骑着单车闲聊讨论。他读书比我杂,也因此文笔比我老到许多。
我那时更多关注的是自己的心境与灵魂,心心念念不过找到BUG,打通人生这个游戏,加上些名著熏陶、动漫影响和青春期特有的感伤,写起东西来要么长句不断,要么二次元,要么偏文艺,即使后面写的几篇自诩不错的散文,现在看来,辞藻或许不是今日自己能写出的,可惜不够拙,不接地气。
那时的我们可没想那许多,也没想到,多年之后,潮州会有了这么大的变化。
那些书店,有些被他评为有味道的,都陆续关了。其中有间是我最喜欢的,在大街尽头,很大开间,树木掩映,里面装潢有些古朴,书是多年正版库存,有一定折扣,我无数次捡漏到经典,其中印象最深的就是本《说话者的扑克牌》,多年之后我才在深圳看到新版。
这么说来,他那时似乎不怎么看经济学的书,只是多年后,他却埋首于商业,而我倒不时忆起他推荐的那些小品文,实在是人生如戏。
另外,似乎《流浪者之歌》和《起风了》也是从那买的,前者我后来反复找寻,才在无意中发现是翻译的问题,那就是黑塞的《悉达多》,可以说是我的心灵之书,让我某个时期脱胎换骨。《起风了》是一部短篇小说集,当时我只是沉浸于其中哀伤气息,多年后,从宫崎骏的同名动漫,才知道更多。
彼时,大街还不是今日的牌坊街,湘子桥,还是旧日桥墩上的铁架桥。
夏日夜晚,湘子桥上,总有许多小贩,叫卖着烧烤与果汁,两侧桥边暗处更是有着卿卿我我的人儿,那满江的烟火气,实在是难得的景致。
有时停车下来,凭江临风,总觉得心情无比畅快,日间多少块垒,也都消了。
所以多年之后,湘子桥重修,我很有些怨念,写了如下字句:
“今日这粉刷一新的江上楼阁,自有风流,但未经岁月洗礼,总觉造作,而昔日大桥上那昏黄的灯光,叫卖的小贩,随风轻送的烧烤香味,卿卿我我的人儿,才真有人间的烟火味道,却在这千古江风中飘然远去。”
我们的闲逛,多半是以东湖为终点。
对于一心出世的我而言,半湖波光,儿时身影,就是去那最好的理由了。倒是有些入世的他,也会喜欢到那等人烟稀少的偏远地儿,让我有些意外,大概谁都需要一个静谧休憩闲思的所在吧。
依稀记得,就是在那,听他以淡然口吻提起,小时候经历了一次家道中落,搬到现在居所,很有些挫折,过了很久才走了出来。
彼时我清贫惯了,只觉他家已是极好的了,何况有家人在家就在,何来许多感慨。
时至今日,我才有些明白,那等变故,对于一个孩子而言,只怕是过于深刻了。
这大抵就是他后来如此努力活着的缘由吧。
北堤
随着城市变迁,马田先生也发掘了个好去处,喜欢拉上文学社几位同好一起去。
某次傍晚,约莫是晚饭时分,大家几个来到韩江北堤的鳄渡秋风,拿出零食,边吃边聊。
江风吹着舒服,微微有些凉意,我独自走到堤边,忽听到江面有些声响,抬眼望去,满江暮色中,隐约可见一艘江船的乌黑身影蹒跚而行,伴着马达突突声,从江面慢慢划过,很有些寂寥韵味。
回首四顾,只见北城整片街区的高矮楼房尽收眼底,万家灯火依稀,袅袅炊烟升起,鸽哨声中鸽群聚散徘徊。
我脑海回响着周华健《摆渡的岁月》,口中不由轻轻哼起:
渡海轮上,万家灯火里,多少个的你或我曾为这光景陶醉。
所以总是那么喜欢周华健的歌,很少有哪首歌能把人间烟火唱出那般出尘意境——所谓修禅,且吃茶去。
后来的后来
后来,大学,大家同在广州。他喜动,总是张罗着在广州的好友聚一聚,若没有他,只跑整天宅在宿舍和图书馆的我会更少出门,连老广州的上下九都不知为何物。
再后来,我们两人又都在深圳就业。只是我工作相对固定,加上整天隐居避世,他却经常换工作,成天搬家,开始还去新居坐坐,后来看他换得勤,就索性免了。
倒是回潮州我们有时会约上二三好友,一起相聚,想想也是奇葩。
再再后来,他终于在教育行业找到了自己位置,却是经常出差,联系也就更少了。
直到他过世后,我去其深圳居所,看他家人收拾遗物,听他工作伙伴和朋友们说起一些往事,才补全了近几年拼图的一部分,他终是在深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子有了自己生活,想来这些年是很开心的。
只是,近几年我们说着再见再见,却已是许久未见,以后也再不能见了。
忽想起我与他最后那次在微信上的闲聊,他因着翻出以前旧物,好一番感慨,我也恰逢大病初愈,很有些唏嘘。
如今想来,冥冥之中,竟似有些预感。
那么,我这些感慨,这些关于告别的文章,告别的是逝去的人们,还是往日的青春,抑或是自己的此生呢。
嗯,不祥,不想。
当日相送,我又将旧时单车闲游路线走了一遭,只觉物似人非,遂发了个朋友圈:
少时旧同窗,
今夕别阴阳。
流年新巷陌,
笑谈故纸上。
黄胖,我就送到这啦。
走好。
2023-12-01